爷爷还有几天下葬,亲戚陆续来了不少,仿佛是忽然冒出来的。 有个老头进门就笑着问我认不认得他了。 「二子,你个认得我了?」我看他很慈祥,但真的不记得了,不知道甚时见过的。 「你喊我二爷。你爹爹呢?」「爹爹等会儿就来,他外去了。」 他自在地坐进堂屋里,拍拍旁边的椅背:「坐块,哥哥喃?」 「哥,二爷来了。」我叫了一声,坐过去,他就随意地摸我的头,我嫌恶地要躲开,但他的手也不知是怎么动的,我竟怎么也逃不脱。 「你爹爹个教过你这招啊?」他在笑。 武人学而有成的,会留在门中授徒。若到中年碌碌无为,便不能误人子弟,通常会安排到山下打理门中的田产地产,也有些离开门派,自谋生路。 也就是说,二爷不过是退隐的庸手,只会对孩子卖弄不入流的本事。 瞧他恃老不庄的模样,心里烦。 「们陈家的控鹤功,练成隔空夺刃,不输少林寺的擒龙手。我告你几句口诀,要记着,将来有用:控鹤以冲天,……」 明明是他说了不合宜的话,我却羞赧不已:「谁要你教?爹早就在教了,只是这功夫要有内功底子,不能急于求成。」 「那你娘教过茅山派的反擒拿么?」 娘是茅山派弟子,却没学会反擒拿,这事家里不愿提。 老不正经,问东问西,我给他说生气了,冷瞥一眼不再搭理。 哥已闻声过来,叫了声二爷,他点点头,开始扯天。 他口音重,许多话难听懂,哥回答的多,我应声得少。 他和爷爷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总笑眯眯像个老好人。只是这样的笑容,于丧礼格格不入。 「叔。」爹正巧回家,见了他忙打招呼。 「唉清和,你不要难过。人都有一天,保不了明天们也没了。也是哦,到们这个岁数才看得开。」 他起来拍拍爹的肩膀,说着陈词滥调。爹答应着,跟他往里去了。 家里为腾出客房,丫鬟小厮都挤一起了,再多下去我得和哥哥住,姐姐和妹妹睡。再多就想不到了。 好在没有更多,娘帮我搬了屋子。但她没有支会爹,害他有次找不到我,很是着火。那时我在哥哥房里,娘快快快催了几声。「爹爹找你呢!」我就赶紧出来了。 「你到那里去了!」爹一脸的气,我知道和他说不通,又不甘认错,拿着孝布就到前院去。 戴起孝布,草绳绕腰,在背后打结,我手笨没结起来。腰紧了一下,哥哥替我系好了:「你站我后面。」我就跟他排队,巫祝领头,爹娘在后面,我后面是雁儿和姐姐,二爷和吴家的人,孟、曲家的,等等。太白派的人,王家陈家两头赶,所以一时也能有些场面。 箫追沉,鼓随闷,听到发愣时,便猛一声钹响,如梦初醒。和音奏乐,时远时近,曲调矮下去,便有一支笛冒出来,急急地吹高。 我们往后山走,偶尔路过几个人家,山民站在那些前面:门口、菜地、花圃、竹篱,有的抱着小娃,静静地看。挺远到一个山神庙,里面半人高的神像,人进不去。旁边的山泉,流水细如愁,我稍走过去些,娘就拉了我一下。 巫祝念念有词,鼓捣了一会儿,爹在庙前磕头。我们也依次行礼,都叩得虔诚。每天都去一趟山神庙,箫鼓一响,娘就忙不迭塞红封子。停灵七日,才折腾到头。 晚上便不比头一天那样随意了,家里来了个道士和几个和尚。 我很崇敬道士,因为伯舅就是,但这个道士的衣服很廉价,又喜欢叫我们做这做那,没有小神仙的样子。爹对他很礼待,我们一摆脱就溜远了,生怕被他叫住。 和尚就很沉闷,除了念经,不多说话。二爷和他们开玩笑,也都不恼不乐,偶尔多嘴的,马上就被带头的说住。 「别玩了,跟哥哥烧纸。」二爷笑着责备我。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我在玩的,那时我躺在长椅上,摸着剑鞘上的细花纹,聊以解闷。 「……陈迩,孝孙女陈月雁……」猛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听不懂了。哥哥正好烧了一袋,我坐在小凳上,从旁够来一袋新的。听说前周世宗皇帝的纸钱做成大铜钱模样,有盏口大小;百姓家的就粗劣许多,方块以代丝帛,也不会印字。 拾一小沓纸,直接丢进火盆,但火就烧不着了。我为图便的小心思生愧,用手拈起外层的纸,刚提起来,火就大了,连着手上的纸都在烧,险些烫着。 灰飞烟荡,呛得人直咳嗽,再不敢一把烧这许多,几张送过去,又太薄有风,吹贴在手上放不下,一放便要吹跑。我的心从未这般澄澈,只想烧好纸。 「……孝子陈清和,孝媳杨氏,孝孙陈逸,陈迩,孝孙女陈月雁……」道士唱的抑扬顿挫。没有提到姐姐,几个孩子里,爷爷待她最仁,但她连在经忏行孝的名字都没有。 爹娘连着三天没睡,我们孙辈的轮流守夜,前半夜是我和哥哥。无聊时便下棋推牌,姐姐和雁儿醒了,我们就去睡觉。第三夜我打量着是最后一晚了,且不觉得困。娘撵了我好几次,我只推说哥哥呼噜太响,才得以陪姐姐坐到蒙蒙亮。 天开始鱼肚白,我头一次见着黎明时的她。她不会博戏,下棋也从没赢过,但从不抱怨,静静地重开一盘。雁儿每赢一把,便玲珑活现,顾盼神飞,姐姐则一贯地手托腮,恹恹倦眼。我不忍她总是待宰,棋到中盘,故意留了个破绽。 她犹豫了半晌,提子又放下,唯恐是我的奸计。白棋侵凌黑角,却两边失利,零散三块,右边勉强苟活,上边退拆求根。黑棋若补一手固角,已占尽便宜,却无理争利,只顾出头,同时威胁上中二路,迫其慌乱自保,得隙直捣中原。 这看似凶狠一招,其实只需飞罩,几下交换便可靠上中两路拦住———这并非难处。两路虽能封住黑棋,却也要被跨断,双方都未成活,此后形势便被搅浑。 其实我看得分明,截断后白棋探角,厮杀处黑棋少了一气,是有意为之,但姐姐棋力太弱,屡败之际更加惧战。 看她入神的样子,天已经亮了,有些担心反让她困扰。她的嘴唇抿动,像兔子进食,是在轻声数气。 雁儿早算清了,起坐不安,好像看不得我输,又像在急姐姐下不了决心。忽然明眸翻了看我,翻回去,清脆地落子,小飞罩住。再看她,她也在看我,笑靥如花。 那几天我老实待着不乱跑,是姐姐关照的。野地里的事,没有说出去,但他们眼神不善,知道不敌佳儿,想泄愤于我。 一天收拾东西,在爷爷房里,只有两个人,我看着手出神。 吹得神乎其神,对孟、曲家也秘不传授。说甚么比肩擒龙手,却没见爹和爷爷使过。要真是神功,那怕才学个皮毛,也该……… 姐姐问在想甚么,便说:「我想揍姓孟的。」 她轻笑:「让爹娘指点一两招,不然打不过。」 「你教我?」 祖父不许我涉猎旁门杂学,但如今他管不了我了。姐姐仍是微笑,却不答。 经不住我再三的“好姐姐”地恳求,她终于开口:「你跟自己人打架,我不教。」 「他也算自己人?」姐姐的眼珠先是动了一下,随后眼神里放出耐心,仿佛看着不懂事的孩子:「外敌当前,这些小矛盾算得上甚么。」 「可要是他打我呢?你可知道,上次他……」他屈膝顶我裆下,卑劣至极,但在佳儿面前我欲言又止。 姐姐沉默了一会儿,便妥协了:「他要是一个人,就跑。两个人,就同他打。」 「那我更打不过了。」 「他在心上人面前急于表现,不会以多欺少。」 原来如此,又听她说道:「出招要软一点。」 「不是应该迅猛么?」 「你不会骗人。」「骗人?」 「在曲妹子面前,孟哥儿一定会逞能,只顾着看起来威风。出招时软一点,他就会恃力硬接,但你虚中带实,忽然发力。」 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收招慢一点,他会冒险追击,那你就预先准备反击。」 想了想,并不知如何实现,道:「你陪我拆几招。」 「现在人来人往,你别跟他计较,被看到内讧不好。就忍这几天,等丧礼结束,我陪你出去练。」 姐姐对孟、曲二人也颇多微词,但她再三关照:「那天我都看见了。可你不要学他。人家也是爷爷的徒孙啊,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玩那么狠?我不去理睬姐姐的迂腐,还暗下决心,等打赢了姓孟的,把姓曲的也痛扁。 可是,要等到丧礼结束,是何等苦闷。我是小肚鸡肠的人,成天想象着与他们过招的情景,做事、答话心不在焉。 姐姐看出我的心思,便老是跟着我。起初恼她管闲,但她常陪我说话散心,所以很快便在清香下迷失了争斗之心,希望她能一直陪着我。 所以,到后来我也没能和孟哥较量一番。 第六晚在不远处的小丘坐聊,姐姐忽然拍我小臂。顺着手指看去,两个黑影窜过。 她要去看看,正合我意。两人行动轻敏,我快跟不上了,但过了半里地,便往峰顶的林子去了。 上峰的阶梯是乱石堆成,一边是岩壁,一面是临崖的树丛。大石嶙峋,各有间隙,二人脚力虽健,上爬却有些艰难。 对我们来说,却早已走惯,跟着姐姐像羚羊一样跃进,悄无声息,很快便能听到他们说话。 二人口音怪异,多半的话听不懂,只知不断提到青教,语调激愤。他们是青教的对头么?那么是太白派的帮手罢? 姐姐拉了一下我的袖子:「保持距离。」 也对,这里上峰顶只有一条路,不会跟丢。 到了峰顶,他们钻入林子,我正想跟过去,被掣住臂膀,拉在石阶后藏身。 「……先生久等了。」 原来还有一人,未听清姓甚么,探头看去,竟是贾继叔:「我才到。」 两人戴着皮帽子,说起官话,先前的口音一点儿也没,仿佛土生土长在关中:「贾先生,太白山这一年来不太平,去年冬天的事,到现在没解决。听说就前不久,还曾有贼混到过年的戏班子里。」 「区区毛贼,何足挂齿。」 怪人道:「我却听说,是青教的刺客,袭伤了王家两个侄孙,还溜进了贾先生家里,最后被苏剑君抓住,服毒自杀。」 贾叔想敷衍过去,他却连是谁抓住刺客都说了出来,当下只是笑道:「于太白派来说,确实只不过小贼。」不知这俩人是何来历,对山上遭遇熟悉如此。 「贾先生今夜孤身赴会,就不怕有诈么?」 「令尊为抗青教,不惜残身,诚可敬慕。二位武艺卓群,视死如归,亦一时人杰。英雄于世,如日月之辉。贾某虽肉眼无能,岂不识豪杰,又何必多疑?」 一人从贾叔手里接过甚么东西:「我们不识字。」 另一人好像张望了一下,我害怕被抓住,吓得闭眼睛,过了一会儿一点点往石头后面缩。 「掌门师兄写给张家的信,要当家的随二位同行。」 「我们只要拳谱。」 「快意拳没有口诀,全靠手把手地纠正,当家人就是活的拳谱。」 「可当家的能答应么?」 「这信不是交到当家人手里,而是给底下传看的。那个当家的不得人心,一定会被家里人出卖。」 怪人便恭敬地说道:「有了王掌门这封信,不怕有些人犯糊涂。但也免不得招骂。我兄弟早不在乎这些,可王先生的名声,或许会有所损害。」 贾叔:「为大事者不拘小节,行正义,何惧人言?」 「太白派这番恩情,我兄弟没齿难忘。」 「共击青教,正是太白之愿,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用心去听,却不懂说的甚么。既是与青教为敌,想必是正道的好汉。 絮絮叨叨说了些客套话,贾叔便离去了,他的家在山头的另一边,而怪人要原路下峰。 姐姐还虚抓着我的胳膊,抽/出时两手相碰。风吹气冻,没有遮蔽的手已是冰凉,却碰到了一阵温暖。舒服,停了下来,停在她的手心。 脚步靠近,姐姐使了劲,把我往石阶外的树丛里拉。 伏在泥地里、石阶畔、树丛下、悬崖边,脚步一个坚实一个轻盈,两人从我们的眼前走,走过,没有察觉。 暖臂勾肩,忘记了是如何熬过那一刻,脚步渐远,心跳平复。 ……… 等到第八天,凌晨我们便出发了。因为太匆忙,我本不想吃早点,但姐姐说是风俗,和大家一样硬是吃了小碗白饭。遗体要埋在山下,得走很久的路,几个山民抬着棺材,步履维艰。但听说他们是专门为山上挑货的,早就习惯了,便好像过意得去了。 下棺材后,爹还和曲叔吵了一架。曲叔连连道歉,爹却不依不饶,娘掣他不住,几番脸色劝住了,他又絮絮地骂。二爷也让他不要说,但他说话很蹩脚:「谁父亲过世都有委屈,莫吵,都有委屈。」像说爹是心里委屈对曲叔撒火似的。 我就问哥哥,他说:「曲叔央人做了纸盔甲,爹早先说过不要的。」纸盔甲,就是烧给爷爷的祭物。 「盔甲本来就不好。」侠士和铠甲是不容的,手脚笨拙的丘八才穿。我站到了爹这边,好像铠甲是对侠士的羞辱。 「甚么『陋俗』?在太白山一直都这样!」吴爷一发话,爹就不说了。 「小打小闹的叫侠客,列阵玩命的叫丘八?」我也怔住了。二爷扳扳爹的膀子,他不认错,也没争辩,默默走了。 于是我排队时故意落到后面,问吴爷这事。 「要有盔甲,少死多少人!唉。不是不想要,是官府不准。」我忽然明白了,爹越像文人,就越不像武人。俊逸的侠士,只是墨客的空想。 我们中午才上了山,王姨已经蒸了菜,大家囫囵果腹,方知早上白饭的好。之后又去山神庙绕了一圈,回头时转了弯。我只管跟着前面,到宽敞地方,摆着纸马纸剑纸甲。火一点,热气在微冷的春风里扑人的脸,纸祭黑里带红,片片灰飞。 外曾祖死的时候,他们也放了个火堆。我远远地看见烧起来,雄心骤起想跨过去,挣开外公的手,跑近了又猛地怕做了错事,便一直等他也过来,火堆已熊熊一片。 外公携着我的手跨过去,我从边上抬腿,假装跨过去,他没看见。 回到屋里,看到表妹小镜子就问她:「那堆火你跨了么?」 「我害怕,但是看大家都跨我就闭着眼跨了。」她笑着说。 「我也是。」我面不改色地说谎,更心虚了。 后来遭了不顺心的事,有时就疑心是没有跨火,遭了天谴。小镜子长甚么样子,我都记不得了,她那跨过去的过来人的笑,教人惭愧了好久。如今一团大火又在面前,已经不信鬼话,却忽然就想跨过去。但最后,大家只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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