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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气阴凝,苍崖独立。望莽莽峰峦,虬松戴白;茫茫鹅雪,极目云深。是处风凄寒紧,新草断头。更有寒阳斜挂,切切催愁。    爷爷已经下葬,亲戚都散去了,我的心也空旷了许多。姐姐到了嫁龄,我本常担心着有人带走她。但忽逢新丧,大约不会立时嫁人罢。会等多久呢?    我再没对她表露心意,也许崖边的话早已遗忘,渴望着,却不敢重提。我的懦弱,像是被赦许苟延残喘,如蒙天恩。可她既不在经忏的名列上,应只需聊尽意思。也许,明天就会定亲。    她可有意中人?纵使视我路人,对别人又可是怀春?不知道。  倘若她芳心无属,嫁谁又有甚么区别,是否愿意成美于我?不知道。  思情扰扰,乱絮纷纷。    「二哥哥。」闻声回首,巨石夹道,斜石栏边,伫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儿,裹一身沾了半满雪的红袄,如银妆中的一团火。    「佳姐姐病了。」生病是不用特地说的,说了就一定是很大的病。「怎地?」「她昏过去了。」    「她忽然晕了,爹娘都慌了。家里先养着,大哥找大夫,爹爹下山请名医。」我忙忙的回走,听雁儿简述,心乱如麻。几次浮起个念头,恨没请爷爷也把她的病带走,虽知是无稽之谈,而且她是女儿家,但如能自责,便想自责。    入门脱了大衣,雪撒了一地。已经是春天,忽然就下起雪,想她是受了风寒。但为甚么病得这么严重?每个人都很慌。    「怎样?」「还没醒。」我推门看了一眼,姐姐躺在床上,娘就坐旁边,王姨端水盆出来。她非常爱笑,我碰疼了胳膊她也笑,气得我斥她『少笑』,总不见改善,但今儿苦着脸。    「啊呀呀可了不得了。昏了小半天,药也灌不下。」王姨一说坏事,就压低了声,像在说秘密,又像暗示有更多糟糕的不好讲。她年长多知,如果说好听的,我也愿意信。    娘正好挡着姐姐的脸,走进去才看到,也不是热得红、冷得白,平静得像只是睡着了。「姐姐好些么?」我不知说甚么好,就寻常问了一句。娘轻微地点了下头,道:「外去罢。」    我们到底帮不上甚么忙,被娘撵出了房。但我那里坐得下。罢,就拉着雁儿一起上了阁楼,那里供了许多神佛。文武财神,观音,三清,南极仙翁,还有我都不认得的,也不管你们管不管,你要不管就替我找管事的。    我对着神谱菩萨像,一一跪拜,对爷爷奶奶也磕了头,心里默默求他们。逢年过节拜神仙祖宗时,我们都许愿,但愿望没成过真,我就埋怨鬼神骗人。也许是时候不到,也许是还不够诚罢。    曾几度求他们,要和姐姐长相厮守,到头来姐姐人事不省,岂知不是天人永隔!神佛情态依旧,活似欠了一屁股债反而泰然的无赖。我心里已定了主意,等姐姐好起来,只向爷爷还愿。但若教我此刻不必跟骗了多次的神佛祈祷,我又必定不肯,而且拜得极诚。    雁儿点了香炉,拈摆好香丸,烟气笼着神像,好像雾里走出了仙人。怕从前背地里骂了他们被听见了,又心底坦白道歉。雁儿比我聪明,大概更不信这些,我就怕她有冲撞神明之处了。每尊神前我都求长相守,到爷爷的灵位,就只求好起来,怕他知道了本意不高兴。    父亲忽遭闵凶,经年便要伤春;如果爷爷是夏天过世,他就会夏天愁苦。如果姐姐病好不了,我便毕生伤春多泪了。笑人悲寂寥的刘郎呵,只是未逢伤心事罢……    晚饭的时候,爹还没回来。大夫也留着吃饭,大概要等好医师来换。菜比平时丰盛,卖相也好,应该不是王姨做的,但说娘没有时时在姐姐身边,又不太像。我一说冷,娘就催我加衣服,还要丫鬟搬个炉子。    「你们多注意,这几天回冷,好多人家都生病了。大了要让人省心。」娘像是抱怨姐姐给她添了麻烦,但她一贯亲为,没有疏忽照顾。我更添隐忧,一时许多人生的病,不是容易好的,听爷爷讲从前瘟疫的事,有时死很多人。    「姐姐的病怎么说?」我问大夫。「没事的,没事。按方子,把药喝了,没事的,没事。」他重复着『没事』,像是给自己鼓气,我也因此不太信任他。    她会死么?是守夜太累,身子虚了?她又没有经忏上的名字,还为此生病,如果死于此因,真是天大的讽刺。爷爷如果有知,一定会让她好起来的。但一想到她还是昏着,我就六神无主。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亲戚走后,我又回自己房里住,不然能和哥哥倾诉。但哥哥或许不懂我的心,如果是雁儿,应该肯说很久。也许她再也见不到我,我也快见不到她了。    如果她能好过来,我就告诉她我的真心。醒来落了病根,我也愿意娶她。临别也要话几句。醒不来,我就扶着棺材告诉她。    从前,因为我的懦弱,彷徨着不敢说。又像是羞于启齿,有时壮胆定心,要一诉深情,终于畏缩了。每日居住在一起,若即若离,我珍惜着这样的亲近,留意着她的一颦一笑,揣测她的心,无法将心意宣之于口。    总是麻痹自己说时机未至,却又期待着她能察觉我的情愫,若稍被察觉就十分羞愧。如果她死去,却从未知晓过我的心意,是我的可悲么?若能知道有人愿意为她舍身,多少能带她一些温暖。………而我会怀着苦念终身么?    第二天,见到娘的时候,她轻松了许多。 「姐姐醒了,你多陪她说话。」我心中的惶恐消散了,巴不得立刻到她的身旁。    小心推开门,她歪头看了下我。头发有些黏一起,有些乱。嘴唇没有合紧,许是在轻轻喘气,微露门牙。我从没仔细看过她的牙,冰糖的色泽。    「这茶……」「刚倒的,还烫呢。」应该是娘出来前倒的,我摸了一下果然很热。她的脸没有血色,但我不想问病,她顶多客套地说『好多了』,心底或许嫌烦。    「姐姐,那个……你念过书的罢?」「不曾念书,先生教过几年,认得些许字。」我坐在床边,陪她说话解闷。等水凉了些不烫口了,我就小心端来,她有些吃力地坐起身,但我不敢扶,只是为她垫了个小枕头。    她斜倚着几只绣枕,小被褪在胸下,接过茶杯优雅地饮水,上唇规律地嗫动,杯子也有些颤。那病容依稀见过,两重轻衣单薄,不胜春寒。但额头上还有汗晶,是喝了药出的,香泽微闻,沁入心脾,我越是喜欢的紧了,无诈地想讨好她。    「诗,我现在写,你……斧正。」我接回茶杯,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说。她哼哧一声笑出来:「我又不是大学士。」我端着杯子,手里有余热,像是捧着自己鹿撞的心。    诗情是无意中顿生的,我闻到她的芳香,就像刘禹锡看见了晴空孤鹤。『梦断那家姝』,是她一笑所激,拘囿于这差强像样的句子,硬想填出前文,自是无病呻/吟。………我没有诗句了,我有诗句了。    「你写好了么?」握住她的手,冰凉的,她看着我。手心合在手背上,我将她的手,慢慢抬起,她没有挣抗,看着我。略微睁大的眼睛,猜不透我要做甚么。    就这样轻轻地,放在她的额头上,抽出手指,手心按着手背。「借卿素手慰卿头,慢抚轻摸……久复揉。愿得病愁卿一似,纵难分苦亦同忧。」她踌躇一笑,眼睛细了,泪水便溢了下来。    我拿开她的手,从旁边放回被子,小心盖住了,一直盖到脖子。「仲崖,仲崖……」她在叫我。    她声渐不闻,眼光低垂着,没有看我。我也不敢多说,就这样,沉寂了片刻。「我不知道怎么摆脱你,不知道怎样,我怕你难过,但我现在不想了。」她从被子里探出手,牵着我,不知道有没有说,但我听到了:「子远。」    后来,姐姐慢慢康复。我仍经常陪伴,有时候在她的房间一下午,有时候一整天。看着她日渐好起来,可能这辈子再没有这么幸福的时光。    她虽在大病余波,却善谈乐吐,比初见之时庞儿越整,更惹人怜。有时候看她身板绡薄,蓦然有羡慕之心,想轻轻搂一下,或许也搂得,只是怕教娘撞见了。    哥哥和雁儿也轮替着,自渐察我们要好,便有意让我多待。我有时想,天天腻在一起,娘也应该明白。但她浑然不觉,只夸我们姐弟情深。可我怕阴晴不定,不敢跟爹娘讲。明天,还是后天?我自知总是躲不过,只是甚么也没想好,宁愿得过且过。    有一天雁儿在姐姐房里弹琴。我老远不用看,就知道是雁儿。爹的琴声,怨气很重,娘则婉转轻灵。雁儿聪明却不下功夫,但凡难的曲子,很快差强人意,但终于精细不了。    我怕打搅了琴音,等间歇时才推门进去。雁儿一笑道:「你们说话。」便收琴要走。「我这才来的,你也弹给我听听。」她二笑抚弦,断断磨磨,铃铃跳跳。我循着琴声,细细地走了神。姐姐言谈有时不由衷,转眼半个月,无怪她会不安了。    「我学琴好么?」如果她喜欢,我乐意。  「诗还没学好呢。」  我才意识到曲犹未终,打扰了雁儿,她笑道:「这不尽兴,要到外面,青松下吹着风,看云听水,方有兴致。」这正合我心下主张。我整日里沉浸闲聊,姐姐未必也欢心。我怕她其实厌倦了我,合该解一解焦郁。    雁儿跑出去,一会儿喜滋滋地回来:「跟娘说好了,大哥哥一并去。」然而就推着我撵出去,关好门。我回身看到哥哥,他起初就没跟进房,已装束好,一时我本摸不着头脑,这才明白过来,便去加了件薄衣。    爹刚回家,和我们碰在院子里。「你病未全好,怎出来走动了?」「我、没事的。娘也准了。到下面走一走。」姐姐低头,雁儿拉过她小臂,道:「这有甚么,好的差不多了,老憋着才能有毛病。」    「这甚么话,好了像搽了一盒粉么?」他仍不大放心,但还是说了句『早点回来』。  偷眼暗形相,姐姐雪容凄凄,带半点血色,头发在微风里柔拂。虽知要多耽保养,但更是怕她日渐积了戾气,烦恶起我,便不多嘴。    山上还有残雪,往下走才得春/色。我们走着寻常的路,看寻常的景。芳树鸣莺,怡草丰茸。细流涓涓,岩壁上常有一层薄水,苔痕迷眼若字,抬眼怪疥如人面。  终途是一口小池塘,那里高树蔽日,碧境森森,绕池一围淡紫的小花,蝴蝶上下翻飞。下视池底,千叶铺沉。    但我偶瞥路旁的山林,便不甘去那已熟知处。两树间疏了些,往上林木也似有缺口,狭促约可侧身而进。「我们上去看看。」说完又想起姐姐不便,但她最先赞成。哥哥接过雁儿的琴,背起来。扶树而登,扬着手臂避开虬棘,有时必要弯腰,我探在最前面,时阔时窄,有半途路尽之虞,不见前人足迹。    穷究幽径,到一块大黄石头,约莫及肩高,微微倾斜,没有垫脚地方,爬上去便是开阔的崖头。  「来,路滑,我拉你。」雁儿左手够着藤条,踏住斜石,一蹬就能上去。她是体贴的人,向姐姐伸手。「我要……仲崖来拉。」她咬着牙笑,低一下头,再轻轻地说话,像是有些勉强,但终于胜过了羞意。  大家都在笑,我先几下翻上去,对她伸手,手里就滑了一下,她已经抓住了。看到来的路,幽径蜒曲,在林中深远。    远处是山中雾里的山,层云浅与暗,之间夹着明光。我们坐在高高的悬崖上,看波涛一样的山林。绿海在下,云雾涵混,闲鹤数点,悠然鸣答。道阻且跻,山民罕至,游人不知,虽决眦瑰伟,为我独有。    姐姐体瘦,但里三层外三层,粗了好几圈,便不高兴走动,安稳坐在青石上。风吹动她的衣角与刘海,云海澹澹,容容在下。    我爱极这里的景象,道:「咱给这儿取个名字罢?」雁儿最乐,歪头想了下,道:「这是你们的福地,就叫定情崖。」我颇觉流俗,但不等答应,她便自笑一处,不好搭理。    哥哥放下琴,雁儿道:「顶好能吃块馍饼。」哥哥便解下包袱,给人人递了块饼。一路过来,是折腾了番力气,饼吃起来更烘烘有味。姐姐放在一边包好,道:「吃了想喝水。」    雁儿还不饶,轻推了下哥哥:「你老不说话,罚讲个故事。」她跪坐搁好琴,道:「要自己编,我弹完你就要讲。」又看看我们:「佳姐姐就免过,我和二哥哥也讲。」哥哥闷声已久,仿佛不乐,却道:「这好容易的,你弹琴伴音,我立时讲出来。」    「从前有个人河里划船,前儿水小,来回一般快,今天水大,去时顺流快,回来逆水慢。你说那天来回得快?」  「这………」我在想我的故事,看了眼雁儿,她也摇摇头,手里还按拨着琴弦。  哥哥等了会,道:「自然是前儿快。」雁儿问是何故。「你就想,这水快极了,一日千里,顺流一眨眼到了,可他回来……他再回不来了。」这一说我们都笑起来了。    边听着边想,轮到时我已杜撰了两个。    「从前,有一只狐精……」  从前有一只狐精。  「打扮成清俊少年……」  打扮成清俊少年。  「引诱美貌的少女。」  引诱美貌的少女。    狐精吸食少女的魂魄,利索地剥下她的皮。然后,再脱下少年的皮,露出烧灼的血肉。灵血蒸腾,身面扭曲,不成形态。它举皮抖擞,如振衣裳,披身化成少女。翌日再去勾引少年,如此往复,不啻百次。    一日,城里来了个年轻的道姑,声言要捉害人妖怪。狐精窥探再三,只觉她法力低微,反生猎食之意。于是道姑遇见了一个美相公,殷勤左右,哪想他暗暗施术,向晚引入巢窟。    狐精侵入她的身体,贪婪地吸食元神,按不住一阵狂喜。却忽见她唇角莞尔,清丽不似迷幻,反有几分得意。须臾,魂魄取尽,尸骨彻寒,狐精正待剥皮,遗体却化成了一只小猫。    狐精的灵肉炙热,焦灼着不属于自己的人皮。倘若一日不换皮,就会被烧得面目全非,终于溃烂而死。良夜深深,它想起道姑的欣然轻笑。次日,它吸食公猫的魂魄,利索地剥下猫皮。然后,再去勾引母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看他们听得入味,又讲了另一个结局:    道姑遇见了一个美相公,殷勤左右,哪想他暗暗施术,向晚引入巢窟。  可是猎手爱上猎物,便不忍杀害。狐精的灵肉炙热,焦灼着不属于自己的人皮。良夜深深,它看着圣女,仿佛凝望着观音。    假使观音丑陋,也就无人拜奉了罢?降服人心的不是法力,而是美色。于是它编了个谎,说自己朝生而暮死。此夜涅槃,明日,又不知何处新生,把种种忘却。任是万般恩爱,也只有一日厮磨。    一声声低语,如同伏在耳边诉说,句句入心。他正襟危坐,持礼相待,仿佛得道仙人。灵火蹿出焰苗,他一动不动,任皮囊被烧毁。眉毛也没有动,腮帮也没有动,最后躯体被烈火吞没,魂魄失去了束缚,消散在荒穴之中。    或许他决没想到,打一开始,迷惑了芳心的,便不是妖术,而是少年的美相。媚术散去了,但道姑痴痴地回味着一切,少年已经跑进她的心里来。从此,她日日夜夜,苦苦寻觅,那不知何处重生的情郎。    雁儿说不如第一个好,我不由地惋惜。「我不喜欢这样的,那狐精本就是要杀人的,却说得立地成佛了。」我不恼她没听懂,却怕误导了哥哥姐姐,大概有些恚色到了脸上。哥哥也说这个荒诞。他识得的猫精的虞诈与无畏,实不过雕虫小技,和他想一处才肯叫好;我自鸣的得意,甚么畸恋,心相啦,见性啦,都一文不名。    姐姐看我正瞧着她,便淡淡说了声『都好』,听着便不是本心。那一刹忽然好孤独,不过说个故事,也没个知音。气更消不了了,脖子后面发热,就想站起来争辩几句,就怕他们更不能解,还道我经不起批评,终于一个人生闷气。    要不是呆雁多嘴,何至于此?她跟着讲了一个故事,我心里有恼,压根没听。风吹心里麻木了些,到尾起哄说个好,但仿佛有听到甚么,总觉有些耳熟,像是个好故事。    「其实……后一个结局更好。」  窃窃的是私语,暗香浮动,耳畔像是被打了个明亮的响指,胸中的浊气霎地清凉。  她真的……这样想么?我,我看她她在笑,香气乱撞着心潮,不快一扫而空。    「你还苦着脸,佳姐姐一句话说笑你。我看还是她的故事最好,只可惜我们是没听见。」  我也不恼雁儿了,还有些不为人及时的沾沾自喜。    「我好想好想,这一辈子都这么快活。可是,我们都自有未来。」  秋波婉转,暇眺远山,若有渴待。    「那末,你们的志向,是甚么?」  她侧头看着我,莞尔一笑。    「志向………」我喃喃低语,「我看不到未来。」一言甫出,姐姐眼光黯淡了。  「我也………也看不见。」 她眺望山崖时的意气风发,忽而就云散了。    「我甚么也不想———却想抱着你一辈子。」  雁儿和哥哥起哄笑了,姐姐也努着嘴角笑。或许他们以为是欲扬先抑,我却只心如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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