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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着被子,不太满意,把枕头扯来,满满在怀,抵在颔下,像是她伏在我的怀里。  「佳儿。」 我轻轻念着,习惯叫姐姐。  黑漆漆,安然地抚弄枕头,以为摩挲着粉项,花绣就是绺绺青丝,顺着摸到衾罗,滑下去,那是冰肌玉骨。  我想问她『你的膀子有这被套滑么』,但不敢冒犯她,就对着枕被问。往枕囊底边一捏,不甚满意,我想酥/胸摸起来应更称手。    有美人兮,见之使忆。  梨花洁兮,不黜其白。牡丹艳兮,不胜其姿。  不敢比昭君,不可媲西施。使一日不见兮,欲狂而思之。  虽见西子与昭君兮,不能解相思。    踏青归来,腿脚困乏,但我想起姐姐,就辗转不寐。闭起眼也是她。我从没有这样迫切地想一个人。  故而我糊涂油蒙了心,说了胡话。姐姐生病,是桥儿常帮她擦洗换衣。第二天我就问桥儿:「姐姐好看么?」  「好看,好看得折煞。冰清玉洁。」   她不知我还有话,似乎是觉得,特地用了个成语。    「姐姐洗澡的时候呢,好看么?」  「玉洁冰清。」她忍笑回答了,然后无忌地,「哈哈哈,我要告诉佳小姐去!」  我忙要她作罢,可她笑着不依不饶,说着要告状,一边往外走,我就抓住她的手臂。    桥儿抹开我的手,嗔道:「给你哥看见了!」她自前年那事后,瞅我就觉得满肚子非分之想。我一晃看到娘在门外,必目睹了拉扯,心里有点怕。但她没说什么,阴着脸走了。桥儿瞪了我一眼:「这下可好。」我安慰她也兼自己,道:「不打紧,我说得明。」    到傍晚,娘叫我上阁楼。猜想和桥儿事关,我心里忐忑,跟着她,推门入内,爹也在。她找个椅子坐下,抬起头看我,我不由地低下头,让她能看见我的脸,若是要训责,便低地深一些,好躲避目光。    「仲崖,姐弟相处,不能过头了。」  娘铁着脸,她一发狠,声音就硬了,是不容置辩地教训。  爹背对着,看着阁楼外,楼外是秃崖。我微微抬头,顺眼望山,那峭壁松木不生,雪落不住,也无鸟飞过,留好一块斑驳。    然后她又软下语调,招安似的:「听娘一句。你平时窝山上,眼界不高。多和好人家的见识,娘替你安排,见过的多了就懂了。」心头忽地疼了一下,盘画了许多遍,要怎么告诉他们、请求应允,绕肠的话儿没出口,就成了空。    我支支吾吾,违心地答应着,纵目秃崖,不敢看她的眼。 有的老爷家,佃户交不上租子,要拿人女儿抵债,山上山下,都是挺寻常的。 亏我还起过心思:他们本来养了就是当媳妇的。 又或许是养给哥哥的?那必不会说她的不好。    「也别这样说,小佳是不错的。我们收留她,是受了人家恩情,当自家的女儿待。她岁数正好了,我们也要给张罗婚事。」 爹把手别在后面,头也不回,但娘低眉蹙着愁虑与不屑,看得出爹说了假话,而她是真的不喜欢佳儿。    哀伤像风中打起的火苗倏窜瞬息,那一刻连绝望也不剩,仿佛回到了平常。 我好声应承,娘的眼色也和蔼了,接着不知又说了甚么,但我只是唯唯诺诺,虚无中听到声『去罢』。 楼梯轧轧作响,是这么清晰,我方知自己是极怂的,竟不敢为自诩的爱意辩争一二。    但回到房里,哀郁弥漫开。 我匍在床上,干号哭不出眼泪,又怕爹娘听见了。 要我断绝念想,是万不可能的;便是答应了,也必无信;那怕真心去忘记,也忘不了她。 但要违逆爹娘的意思,又何从做起?    明明根本没听进心,娘的话语又回响耳畔。  ———因为都是大同小异的陈词滥调。  武人要养元气,年轻时若动了心,多半便会被巧语劝挠,生怕耽误了功夫。  这种事平素听说得多了,我每每心底像模像样地驳斥,好像轮到自己就要据理力争,临事终不敢一语。    但又不尽相同,起先不是这样的说的,后面倒似锦上添花,不吝一切的借口。 我捉摸不得他们的真意,但总之无能为力,又何必多想。 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佳儿,起过一个念头:瞒着她享受最后一段温情。    可我终做不得这样的事,但也想不好如何启口。 晚饭我多看了她两眼,吃完本想叫住她,依然看着倩影回房。 告诉她只需片刻,来日虽短,相较尤多,何须急切? 我怀揣着不安的、急需麻痹的心,无人知晓。    到夜来我不自觉地张着嘴喘息,不多时口干舌燥,摸黑摸着茶吊子,倒了白水喝,渣子沙沙地咬开也不想吐。 佳儿的过去,绝少提起,伯母故世前,忽然托付给咱家,她的父亲应也已仙去。假如真的欠了人情,接她的那天娘也不会有怨,也不会说她不好。    但娘嫌弃甚么,我理会不得,于我、佳儿便是仙女。  何况娘也未必全是真话。  ………  ………  我反侧不能安身,眉头疼了才发觉,一直是皱着的,丹田有气吐不净,又喘不过来。    恍惚想起阁楼上的神佛像,曾向他们请过长相依的心愿。  那菩萨掐着指,杨枝无露,垂目不形于色;仙翁拄着杖,高准含笑,讥我痴昧;老君低眉眼倦开,无心觑我;武神无端叱咤,更非善辈。    「姐……佳儿,爹要给你许婚。」  她要点灯,已被我抓住手腕。一刹那意识到不妥,我松脱了手,替她打好火石,烛光颤巍巍,灯罩搁在一边。  头脑一热,就没什么有胆没胆的了,推开她的房门,心底已定了夜奔的主意。    「你把衣服穿好。」  没有想过婉拒,只等她的同意———理所应当。  但她未置可否,我看了眼袖子,穿着睡衣。 从被窝里一翻身,一气呵成就在她的身边,中间是如何走路、怎么推门,半点印象全无,好像都没发生过。  天冻,锐气一挫,寒意就袭来了。    但我没有理会她的关心,径直坐在床缘,唐突之下不敢正眼看她。  佳儿也不执着,坐身穿一件小袄,然后大约是见我瑟瑟发抖,就把被子掀起来搭我肩上,暖意与香气扑进脑壳。  「你慢慢说。」  肩膀、后背,是她焐出的余温,使我心定且慌。    我原原本本,把经过叙说了,自以为有些含糊,刻意把恩情云云隐去。  「那末………」 她欲言又止,俏脸低下去,等待我的回答。  「跟我下山!」  她抬起头,嘴角动了下,欲言又止。    「跟我下山。」 我更期待地说。我们是如此恩爱,她如何不答应?只是我想听她赞同罢了!  「让我想想。」  我情知这是婉拒,竟不曾再恳求,站起了身。    回过头,她低着眼皮,不肯相视,灯火摇晃着。我小心带上房门,把光亮隔绝。走在廊上,好像那一片黑暗里有细语,猛回头,不曾有个模糊人影,是从心底叫住了我。  ………  伤心至恍惚着不知悲痛,回到自己房里,我是逃回城垒的败军,恨如泉涌,忧不可绝。  伏在床上,不敢哭出声,右犬牙磨了一下,也不好捶床打被。  甚么再想想,不过掩袖作态。昨日亲昵,今夜变卦,虽历数五代虞叛,犹不及也!    从见到她的那一眼,是注定了无果么,还是我错失了芳心?若是命数,天公贱我;若因差池,此恨绵绵。  山崖边我痴过心,巨石下她深过情。抓着手我曾把心上话对她说,微闻芳泽不能自已。梦里有过几回邂逅,睡前要想着才能入眠。  哥哥说她不值得上心,诚不我欺。我是疯邪入骨,自作魔障。  稍一回索,崩垮了最后的理智。  要我面对她,固不能断了念想。她自有动人心处,一日能不思量。奈我何忍坐视,非要生生痛煞?  我便一个人去也罢,日日思君不见君,终会倦烦不念的,好过了可望不可及。  小心拾掇了衣物,本该她也正在打点。换洗的大小衣裤各二、鞋一双,用大蓝方巾包起来,却包不下。我没独自出过远门,也不知合带多少,拿掉一件外衣,勉强扎成包袱。  爹娘,是你们不懂我的心。  佳儿,再见时当为人妇矣。  挟剑系好在腰,摸了点银钱,抹一把眼泪,就该上路了。    可屋门是开着的,我怀疑着踏过槛,她正站在院门口。夜色昏沉,只她,我是能认出的。    「你到那里去?」  「我去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一个人也要走么?」  我没有作声,大约只有自己知道点了点头。    沉寂自我始,良久或一刻,她淡淡地问:「我怎么办?」  我没有会意,还生着气,道:「决断卿自为之。」我生怕她叫喊了人来,但更恶其反覆,不肯乞求。  她的声音低了些,口调平静,语无伦次:「一定你要走,我去随你便是。」  我知她心乱着我也如麻,惊喜怕是听错,走近去道:「好姐姐,你果真知道的。」看不清姐姐的脸,怕极反悔,攥上手腕就拉,瞥见她肩后的包袱、腰上的剑,原来早同了心,蓦地惭愧了。    我没有松手,带着她踏出院门。要回去来得及罢?不知为何闪过这样的念头,随即紧张地掐灭。但一念压下去,一念就蔓生。我们奔走在山路上,时快时歇,月弦近晦,光华无力。风糊了林叶的味,林叶是春的味;停下,坐着闲石快活地喘气,风是佳儿的味,佳儿是佳儿的味。  「佳儿,」我敢大声地叫她的名字,「我误会你了。我哭了,你看得出么?以为你背叛了我,把你想得很坏。」  我还抓着她的手,一路汗水在掌心,滑腻欲脱,兼素手天生地捉不牢。固然终不会抓着一辈子,但设若我一直不放,又会何时松开?  「你不要道歉,要怪我彷徨,」她气吐幽兰,石根有细流玲佩,石畔是瘦草鸣虫。    「山下另有天地,你一个人,寸步难行……若有不测,我罪深重了。便只是走,明天问起来、不消问起来,都知道的,我怎么办?」    我恍然明白,佳儿已经不爱我了。佳儿的爱,像诗一样隽美与短。  于是她的手,就握不住了。但我不能多愁,出奔是无悔的禁忌,丽人也为我逃亡,逃亡是今夜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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