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响箭。 还在响,是狗擞身时的小铃铛声音。 就算真是响箭,我也不动了。 「仲崖!起来!」 脸被捏了一下,我赶紧儿坐起,佳儿已背过身去穿衣。清早就有人敲门。 「太白山陈公子?」 佳儿披好衣服,提剑开门,我也下了床。烦,士绅家孩子叫公子,武人听到这种称呼,反有种被嘲弄的厌恶。 访客是个中年人,递来一个包裹。我们在长安并无亲故,何人会赠礼?或为不祥物,为防掀开跳出蛇虫,带到靠窗的桌上。 打开了包布一抖,滚出个陌生的头。从桌上滚到地上,血沾得纵横,眼睁睁盯着我。 灼目,突来的对视,震颤头脑,传遍身体,昏胀,碎裂理智。 你生前是何等人物?又为何到我的面前? 牵着头发提起头颅,血从头顶流下来,白居易捡得折剑头而生狂想,若捡到人头,该作何惊颤? 不察痴妄,踱步,脱口高吟: 拾得死人头,不知断之由。 一握青丝尾,数寸血浇头。 疑是谏庸主,不然叱贼酋。 滚落泥土里,委弃无人收。 来人诧异于我的怪行,眼光有些鄙夷。呵,他那里知道这其中滋味无可言喻。 拎出又一个包裹,没有递给我。 佳儿解开,惊震弥漫于气息,眼皮不禁挤动了一下,看去 ————星雨姐的首级。 「你!?」狂热席卷,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欺身挺近,拔剑声悦耳,削中访客的肩头。 「哞!」这一喝,镇回了意识。 手背被压着,才刚握上剑柄,陌生的人头丢在了地上。 「明明,砍中了。」如是我所闻,如是我所见,所为亦当如是。可千真万确,剑还在鞘里。这是甚么东西……? 「心魔欲惑人,先乱其视听。」他松开手。 「你是李玉辞?」 「你不认识我。」 这是佳儿的发问。李玉辞二十五岁,这中年人断不能是他。但佳儿没说话时,我也想这么问,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名,就赶紧抓住了。 站正身体,星雨姐的头颅还在佳儿的手中,只瞄见一眼,狂热又在苏生。 「你的双眼,有邪魔的凶光。」他严厉地切责。 「她是怎么死的。」 他杀灭了我的躁动,心定手脚自然凉,还有些虚,坐回床边。那个陌生的脑袋,想必是何榕的真貌,想不到是这样见到的。 「这要问萧纪。」「带我见他。」 「他昏倒了。」 佳儿已包好两颗首级,埋怨道:「你们怎么……让受伤的人奔波?」 是这样……:他与萧纪目睹了酒店的冲突,留城里跟随我们,萧纪则跟着星雨姐出城。 夜里关了城门,萧纪在外面受了一宿的寒,无怪乎会伤势复发。或许,他还强忍伤痛,和韩家的人交了手。 「因为我负责诵经监戒,武功并非所长。」 适才———他看出我的怀疑:「适才一喝,是道法。」 「韩府的人,现在何处?」 「你们把人头带回太白山,吴老前辈自会出手。」 他没有回答,我也深知凭自己以卵击石,但有难言之隐:「我是逃亡的人,回不了太白山。」 「我们回去!」佳儿不容辩驳的语气。 但我不得不抗拒。如果回去,便永远地失去了佳儿。她会……会被立即配人,何况,消息总要传到太白山,晚几天又如何? 「我不走。」 「陈迩!」下山以来第一次叫我大名,从认识那天算起,也屈指可数。怒音使我肩头宛似抖了一下,但心不为所动。 「我一个人回去。」 看着她。看着看着,就泪眼模糊了。 几经周折才到了长安,昨儿还做着去开封还是江南的抉择、因她搬香炉而感激。 「没事的。等到了山下,托人送上去,不必我们自己见吴爷。」 「用不着到山底下,就被爹娘捉回去了……」 佳儿淡淡地说道:「以后,我再跟你跑出来。」 天真的话使我想起天真的梦。或许梦中就是这样分开的,又或许会梦里那样重逢。 「无论你被嫁往何方,我都去找你,找遍天涯海角。」 自知是无稽之谈,都明白再无重逢的一天。 就是在这时,那个茅山门人回头、回身:「你来了。」 萧纪走入房中,道:「太白派的陈清和夫妇在鄠县,你去一趟,交到他们手,快的话中午能到。」 那人虽然年长,但对萧纪颇为敬畏:「保重!」 他走进来,接过重新包好的布,默默地走了。 萧纪一身武师紧打扮:「他叫张用,茅山派的外室弟子。我本想叫他去鄠县,没说上话便昏倒了。老张不知情,来找你们,教你们为难了。」 「不碍事。」「说甚么不碍事,你们都快吵架了。———我在隔壁听见了。」 他说隔壁的时候,头向我这儿扭了一下,示意是靠床的隔壁。 「隔壁……隔壁住的不是一对夫妇么?」我一言既出,佳儿立即脸红了,萧纪笑道:「哦?」 他没有追问,我站起让他坐床上:「告诉我,星雨姐的事。」 「韩家又来了一批人,有一个高手……」 星雨与何榕骑马出城,韩府的武师跟在了后面。结队太易察觉,是以散隔很远。萧纪摸下一人,夺马换衣跟在最后。武师们有时交替位次,一直到傍晚,走了二十里,相安无事。但忽然众人传哨驰马,远见将一个村店围住。 等萧纪到时,星雨与何榕已瘫坐在地。他们在村店门外,相倚着各持兵器,但腿上流血,已站不起来。困兽有着惊人的反扑之力,所以韩家选择了静围。 「黄师傅,他是甚么人?」人群里有个挎刀的,鞘上一块美玉,显非常辈,正是韩家子侄。 一个矮小汉子道:「茅山派的杂毛,好像也想插一手。」 被看出不是自家人,并不足吃惊,竟一下连门路都说了出来。萧纪看去,那人还背对着,难道不用眼睛也能辨认? 「黄师傅是怎么看出茅山派的?」 「不是靠看。」「靠听?」 「靠闻。」正当萧纪大觉匪夷所思,却听他笑道:「茅山特有的臭味。」 两人一唱一和,萧纪为其揶揄激怒,但既知高人在场,不敢造次,对那位韩家子侄道:「在下茅山玉衡子萧纪。」 那人答道:「小娘们打了老幺,这个男人打了我。你要充好汉强出头?」 他下了马:「你们要杀的,是太白山吴家的女娃。」 那人大笑道:「韩家不怕得罪太白派。」又道:「黄师傅,我瞧这萧道爷不好对付?」 「六爷好眼力,这是倪老鬼的关门徒弟,颇有两下子。但他受了伤,不足为虑。」 露出了底牌,萧纪又惊又恼,而于星雨与何榕,则是灭顶的绝望。衣裙上的红渍刺眼,失血造成了虚弱,他们已难再支,韩家的人马只需再围困片刻,便会自然地死去。 何榕道:「萧道长,这人武功与我相当,只是偷袭得手。」他声音虚颤,但刻意下劲,以示尚有余力。 被误以为是出家人,萧纪并不解释,但他清楚,何榕这么说,是想让他并力作垂死一搏。只是,他也很清楚,姓黄的远非泛泛之辈,又帮手众多———这时的何榕心里,根本没有萧纪的安危。 『困兽会说没有底线的谎,即使自知不会因此得救。』 ———萧纪特意这样复述,似要我理解他作壁上观。 当他作出决定:「二位……」二人已闭上了眼睛。 姓黄的:「人已死了,你还不走?」 萧纪跨上马,拨调马头,那姓黄的吹一声怪哨,马便不动了。 韩六爷:「送他无妨。」姓黄的又一声哨,走向二人。 何榕瞠目暴起,却被快掌拍在天灵盖,然后麻利地割下首级,揪着头发提着。韩六爷:「韩府杀人从不遮遮掩掩,这两个人头,劳驾带到吴老头手里。」 经过就是这样。我没有怨他明哲保身,但佳儿很失望,她不再眼瞧萧纪,站在桌前看窗外。 萧纪与星雨姐并不相识,自然不会犯险。换作我,或许会一时冲动,但稍想可知,多半是要毙命当场,徒死无益。 只是,即使爹娘今天就到,也得到晚上,韩家人也已走远了。我把这节说给萧纪,他说道:「张用是个诵经的,来长安还有个会武功的陪他,本来人在万年,我昨儿就让他去叫李四师兄了。茅山派有联络的标印,少刻他会找来的。」 「你是说,我们一起报仇?」佳儿回过头,有一些兴奋,这是出于纯粹的善良,星雨姐和她不算熟识。 「四师兄会协助你们。」 「可是……义父母最快今晚到,我们不得不立即上路。」 这么说,她也不想回山罢。 「不,得知此事,必要会合了吴家上下,甚至太白派一干人众,去洛阳讨说法。」 对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爹娘不会碰运气来找韩六爷,而是去洛阳韩府。 吴爷是天下闻名的老侠客,此外还会有许多高手助阵,不知道韩家是如何有胆对星雨姐下手。 可惜不能到洛阳一睹盛况,能做的便是先拿了韩六爷的人头。猛想起与八指和尚对战时的心思:既无害人之心,武功还是保守的好。这才几天,如一个大耳刮子打醒:我从未如此地想杀人。 剑是没有道理的,因为道理讲不通,所以需要侠士。摸摸剑柄,志在必得。 「出潼关往东经函谷,车不能同轨;南向武关,马不能并辔。本来你们很容易被找到,现在走武关就很稳妥。」 想到这一份便宜,是星雨姐的死带来的 ,便无从欣喜,甚至觉得利用是可耻的。 「佳姑娘剑技卓群,与八指罗汉不分伯仲。只是,你们剑法渊源不同,因不曾练过双剑合战,未解其中要义,因此……」因此我拖了后腿? 「是怎样的要义?」佳儿问。 「进退能知照应对方,暗相契合。两个人合力,是会相互牵制折耗的;除非有配合的阵法,反能因势、因形、因地,发挥出超过两人的实力。陈兄弟是家传的剑术;佳姑娘剑法庞杂,有泰山派的风骨,又有些青城派的招式,如果没看错,应该还会使太行山简家的双剑,这还不全然………」 他不说下去,我心下也明白:一家数辈往往承自一派,而投拜不同门派的,若非不忠叛徒,便是不肖弃徒。 「但攻守之间,章法之外,犹有玄机———茅山派有伏羲阵法,合两人之心,如有灵犀,但太过深奥,我讲解不清,若能见到我的恩师倪真人,一定请他点拨一二。」 这说话间,有人来了。 两个人都是二十中几,一个相貌平平,一个器宇轩昂。我问那气质好的:「足下可是李道长?」那人笑道:「我们都姓李,但你要找的不是我。」 平常样貌的说道:「在下天权子李玉辞。」 我解嘲一笑:「久闻。」 萧纪道:「四哥,吴家小娘子已经死了。」 李玉辞:「我来晚了。」 萧纪:「昨儿被杀的。这两位是陈家的人。」 「凶手在那儿?」 「韩府是横行惯的,既然是韩六爷带队,无须赶回复命。昨儿他们向西去了,应该是找野店下宿,今天一定还会在长安庆功。」 李玉辞轻咬了下嘴唇上的死皮。他是南方人,初来关中会唇干。佳儿从包里取了一盒口脂,递给他:「呐,涂了防嘴唇干的。」 李玉辞坦然接下,放入袖中,道:「茅山、太白是盟友;吴老前辈和师父也是故交。这事既然教我遇到,就一定不教恶贼逍遥。」 他虽无十分仪表,但言谈神态,别有英气。 长安大的酒店有好几家,长安吴家,或许迫于淫威,也会招待,各暗插了眼线。店伙计都是贪财的人,但他们忙于买卖,不能跑出来知会。长安城叫花子多,而且厚颜无耻,喜欢缠住了讨,但这意味着不用太多钱也足以收买。 李玉辞让另一个李道长去找几十个乞丐讨价还价,自己牵了萧纪所获的那匹马,在坊里骑了几个来回,又教我们到各酒店外,把街道长短宽窄步测。 我不知道这来来回回是做甚么,向佳儿抱怨:「横竖杀上酒楼,那这么多事?这是消遣咱么?」 佳儿却道:「他自有道理。」教我好好测街,记下特别之处。 回来时李玉辞不知那里搞来的市坊地图,听着我们汇报,圈圈叉叉做标记。另一个李道长拿给我们两件粗布外衣,问他找了多少乞丐,说是三四十个。 萧纪叉着手:「那个姓黄的,武功倒是不低,其他十来个,都不足为虑。」 李玉辞还在图上点注:「他不姓黄,原来是黄河上的水贼,所以人送个诨名叫黄鱼。要打败他倒也不难,但拖延了时刻,官差便到了。一盏茶的工夫,或者更短,无论成败,我说走就得走。」 他给每一家店都各作了不同的计划,一一和我们解说,又含糊处,只教我们记下来。听他一解释,我也有了信心。 近午的时候,城西的延平门说看到了一队人马,十来个人进城了。我们一路问询,跟到一家酒楼。 靠窗的有个穿黑紧衣服的,上回吃饭时见过。佳儿往上一瞥,道:「错不了,就在这里。」 这些人里只有一个高手,按事先安排,要先把他引出来。与佳儿到马厩,牵了两匹带出来,马叫了好几声,楼上似未发觉。 不多话,狠甩两鞭,二马锐声聿鸣,撒腿跑了。逸马奔脱,行人一阵惊叫。 楼上有人探身:「是咱的马!有贼!」又传出一吼:「黄师傅,追!」 那黄鱼吹口哨,吹住了狂奔的那两匹,但咱胯/下的是两个李道长的坐骑,可不听他的,抽鞭快跑起来。 此时逸马已闯出老远的道,行人早让开了。我夹紧马肚,抬起屁股,回望见黄鱼骑了一马,遥遥落后。 但韩府的马跑得快,人影总在变大。过了两条街,出了坊墙,再回头,眼看就要及上。 李玉辞,说好在这里现身的!人呢……?! 约期不至,惊出我一背冷汗。手按剑柄,已打算拼力,但见视野边界掠影,高楼上纵跃而下。 黄鱼身形一闪,但这一瞬之间,未能避开,从胁下到腰被斩中,惨叫着跌马滚到路边,血溅四方。李玉辞急趋而上,抬手一剑割下首级。 顾不得路人的惊恐呼叫,快马赶回酒店。佳儿同他赶进去,而我独自留在楼下。不多时乱声一片,窗口砍下两个人。 有人从楼上跳下,就势一滚爬起来,嗷嗷地叫,我瞧仔细了,正是韩六。 他胸口已中了一砍,长喇喇一条血痕,起身看到我,我抽了半截剑顶住刀,贴身压上去。 他受了伤,倒退了几步腿便软了,往后一仰,正是酒店的大门,摔了个空。 整条街的闲人都惊动了,聚成圈观看,缩着上臂指指点点。 姓韩的虚挥一刀,吓得我慌忙倒跃。他得隙摸着门框起来,扬刀指着我,往旁边踉跄着,闲人惊忙退出个口子。 但他伤得不轻,胸口那大块血迹看得好生痛快,我不再害怕,猛一交剑,刀就哐当掉地,挥手扣肩,使上控鹤功的内劲,把他抓倒,翻到背上:「杀你的是太白山的人!」 揪住了发髻,把剑反手握了,掏到喉咙底下往后勒,生手竟切不下来。 背后李玉辞道:「已经死了,快走!」 我见识了他从天而降,楼上如何杀败众人,虽未能亲见,但经此一役,除了感激与崇敬,怕难再形容。 今日之事全亏了他设计,我无理由地服从了,把带着血的剑收起。 骑马往东,把粗布外衣甩了,趁着官差未至,赶紧地溜出城。 太平盛世,城门的厢兵披挂执枪,懒散地也不盘查,长长的门洞忐忑混过去,起来应该把韩六嵌玉的鞘顺手带走。 萧纪收拾了行李在城外林子里等着。那个姓李的美少年,早去鄠县知会张用不必回来了。他们还要绕道向西,所以就此该分别了。 拔剑,血迹犹存,深色地干了,仿佛他的血从来就是黑的,爽心悦目。 韩家不会放过我们了,洛阳附近都不能待。出武关是南阳,再往东北是开封,干脆经南路,直接去南方罢。 茅山派就在江南,或许天意还会让我们再见。 经历过仇恨,才明白仇恨的分量。如果有人劝:不要活在仇恨里,那只不过因为受苦的不是他。 冬天里穿了单衣,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该冷的还是冷,而且形貌猥琐。 报仇也是这么回事。仇是可以报的,但死者不能复生,所以恨不会绝。 「仲崖,你把水浇身上,回去就说是汗。」 提着一筐菱,走到了半路,就被山风吹干了。 「姐你等着,我再去浇潮了。」 ……… ……… 这一次,我一路小跑回家,水还是吹去不少,但当真跑出了汗,也不知几分汗、几分水。 到家娘问身上怎么潮了,星雨姐却出卖了我:「全是水!有意淋的!」 「真是汗!」 「是汗,是汗。」娘笑着说,但没有真信。冤枉极了。 她那时候还年轻,频繁跟我斗嘴,我那说得过她?于是记下来她的说法,过些天找个机会还施彼身,但总被另一番轻谲,把前面的都推翻了。往复几次,我也只能认了。 长安相见,她已沉稳许多。但我还记得她带着小弟弟看面人儿,招呼我同去。真的去了,又嘲笑我童心未泯。 除了吴家人,是我最在意星雨姐了。惩处凶手,短暂地缓解愤意,但不够抒恨,就是杀光了,怕也还会在某一个深夜里难过。 还会在醉梦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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