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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渭水的渡口,在盩厔北面,往东北二十几里。到了渭北,那一带没有城,去武功县得再回向西,还不如就在盩厔休息。  现在河水枯浅,等清明以后,摆渡的地方稍多些。沿河有几个木头便桥,车夫也不知在那里。关中有句老话,隔山不算远,隔水不算近,过一趟渭河可不容易。  最后决定向北,依着村子找便桥,不走渡口是怕爹或叔伯在那候着。    我把衣服匀了两件给佳儿,腾出空子。茶壶把水倒了,跟碗用衣物垫着,小心地包好。她让吹干了再包,免得脏了衣服。碗还好说。茶壶不知要吹到几时,就没听从。    下车没走多久,云色就深了。这时节的小雨,和风一样惬意。荒野会使人迷失,极目是草与林,烟雨里林气如织;回首南山,依旧是山。低与高的草,茎与叶上的雨水,渐湿了鞋底与面。  冷脚走了十几里地,雨已经停了。看有几户农家。我们找上门去,请个方便,烘一下鞋袜外衣。主人是个小伙,爽快答应了,搬了炉火和条凳,又回院子劈柴。  佳儿也不扭捏,解了褙子,伸着脚烤暖。她的脚,瘦长白净些,本也没甚么特别,但脚跟垫在地上,沾了沙泥,就足令我惋惜。她闲顽撅起趾掌,脚背隆出扇骨一样的条条,看了好想摸一下。  我卷折裤脚,她就笑我露出的腿毛。我说:「好姐姐,没毛的腿让我瞧瞧。」她笑瞪了一眼,不再说话。    柴刀斫出个槽,卡在圆木里,笃笃砸地,间有母鸡的咯咯叫声。这是农人的技巧,不会伤着手。有些落难的侠客,给人做工就去劈柴,抡斧子劲头准,比刀快得多。  烘了一会儿穿鞋上路,老人从里屋出来:「近午了,留下吃个饭。」他走路右脚跟着左脚,一步分成两步。  我们自有干粮,也不该尴尬这份客套,便谢绝了:「急着走路。河边那有便桥?」  说是东西两边村子都有,这几天就要拆了。  那小伙却说:「今年雨水早,已经拆了。」  「一个也没了?」  「不拆要冲掉了。你到那边,啊?过河走盩厔。」老人接口道。  「我们去长安。」盘划完全落空,心里乱着,佳儿先回答了。  老人视线移到空地,呃声思虑,道:「沿河边村子,雇一条船,顺着河就是了。」  一语点破了我的心障,忍不住笑起来。水涨桥拆,便能行舟,分明是好事。    河边村子很快到了,有乐意撑船的,开口就要八十文。因为直下长安,也不必再经武功折腾,我已认定要坐船。船家是这样解释的:「过几天水再涨些,就都是二十文,但你又不肯等。」我自然是等不了的,但佳儿忿忿,安慰了许久。    两岸是大片的河滩,船陷在沙里,一丈多长,离水有点距离。汛期水就到这里,后边的河滩上还会冲出小河。我跟他抢忙费了很大劲,把船推下水,还要再往里送。水漫到膝盖,裤腿再不能卷了,我烦脏了裤子,不肯再跟。船家笑我矫情,道:「得,到水里就不费事了。待会儿背你上去。」  我自可跳上去,但这一说提了醒,高声问佳儿:「你怎么上来?要我背么?」假若要背,浸污衣服也不值一提。  但她只冷冷道:「不用。」平静与轻声,严肃不容亲狎。    .    我们是两天后到的,中途在岸上过了一夜。远远望见城楼,就以为要靠岸了,实则经小河周折了许久,一直坐到城里面,在入水的台阶停船,几只野鸭游过。  朱温迁帝东都时,拆毁宫宇民舍,将木板投于渭水,长安遂成废墟。故虽为汉唐古都,屋舍大多新造。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上巳节是轩辕黄帝的寿辰,游人玩赏春意,都喜欢到河边信步。垂柳遮暗了河岸,桃花时时落在水中。  相传,从前长安有二十万人家,城里住不下,房舍一直建到渭水边;自唐末丧乱,关中颓败,长安不复雄伟。  但看惯了千村万落生荆棘,长安不愧称繁华宝地,只是想不出二十万户的光景,图画里也不曾见过。    「你看那,是不是吴家的姐姐?」  我顺着她的手指,果然见了熟悉的身影。在一刹那,目光交接了。  「星雨姐。」吴家大姨的女儿,远嫁淮西,怎么她也来了?    我低下头,怕被认出。如果是捉我们的,多半还有帮手。  而且我不想和她动手,她未嫁时,常和我们玩。  有年夏天,吴爷爷从山下买了菱。我正在他家里玩,就让姐送我带点菱回去。她要我头上、胳膊浇了水,到家就夸说是淌的汗。山上的夏天仍是清凉的,很快又风干了。我不甘心,要她等着,再回去淋水。    「你不是……仲崖嘛?」  她压根不在太白山,怎会是请来的追兵?无理的谨慎,稍有挫败,就荡然无存。  我大胆地叫她:「姐,你怎么来的?」    这时她已走近了,道:「王老、陈爷过世,我赶回来。这个是……小佳。陈叔、叔母也在?」  「你夫君呢?」我没有回答,代以反问。年轻的夫妇,只要问起另一人,就一定能岔开话题。  星雨:「一起来的。他去有事了。……你们一家都来长安了?」但她还是没忘记。  「就我们两个,出来玩的。」    她像是听懂了甚么隐喻似地笑了,道:「晚上姐请你们吃饭。诶,中午吃了么?」我没见过她的丈夫,想认个面,更因为几天没逸当,很想吃点有味的。但那以后呢,若问我们去哪儿,说去洛阳、汴梁,总有更多的追问;说是回太白,没准要与我们同行。  等意识到此节,已经正跟着她走,去不知何处的酒家。我在后面拉着佳儿,有意走的慢,好失散在人群里。低声告诉了佳儿,她正想流连路边的小摊玩物。    即将星雨消失于视野,忽见她抓住一人,叫道:「小仔,跟谁不规矩呢?」我忙拍了下佳儿,赶上去。  宽袖露出白壮的小臂,嘴角微上翘,像是猫唇,只有唇上有些浅胡子,似笑非笑,是多情的气质。  「原来是有功夫的小娘子,失敬失敬。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  星雨一笑竟要随他走,回头叫道:「仲崖,小佳过来!」    甚么?佳儿也一脸惊罕。不明就里,只得跟过去,进了一家酒店。  星雨姐笑道:「这就是姐夫。」  那汉子笑问:「他就是你弟?还有个妹妹?」  星雨道:「姐夫爱玩笑,画了脸妆。一抓手就露馅了。」又道:「陈家的孩子。」  那汉子斜头啧口,抱拳行礼:「敝姓何。」他是年长的,本不必行礼,但拳也只是虚拱,举手投足间玩世不恭。    就因为这无聊调笑,我走不脱了,但有了那一丝嫉妒,把烦恼排挤了:若换作佳儿,她认得出我的手么?  酒店里人来人往,有吼皮影的,不见其人;我们坐到楼上靠栏杆。对面也是两层的高楼,远望街铺杂乱。  苍头送茶上来,排点果菜,星雨问:「仲崖喝酒?」我只推却了,随意谈天。  星雨姐是前年嫁的,姐夫上山来看过她,也见过我们。但现在还带妆,我们自然认不得。  何氏是舒州的旺姓,武学上也分出许多名家。姐夫名何榕,家传的是一手折扇功夫,画脸易容是小有所成的把戏。    楚霸王说:『剑,一人敌。』男儿使剑,已是末流,侠客是武人的失意者;要想功成名就,就得弓马娴熟、鎚槊精通。至于折扇,几为玩物,在江湖也不上台面。  这是祖父教导的常理,常理是用来驯服杂念的。山下的日子,需要杂念,我想瞧他的杂技。  武人的闲谈总离不开拳脚,但稀罕的兵器,难得旁人的兴趣。我以为,不谈趁手,最潇洒的兵器便是折扇,笛次之,箫复次。他不经大喜:「箫笛我也会的,打法和判官笔相近,风流却高出多了。」见能说入港,不免飘飘然,指手画脚。    星雨姐拉扯了他的袖子,把手拉下,他才收敛了:「你们住那?住几天?」我是初来的,也没盘算好,随口说三天。  星雨道:「这家酒店不错,后边是客房。我们就住那,明天就动身。」言下是邀我们也住这里,好晚上交谈。  我寻思他明天便走,料也无妨,忽见她眉间抽颤,像是见了不寻常的东西,正要回头看,被她低声叫定:「不要回头。后面靠墙角那桌……」    长安是关中最大的城,酒店吃喝的不乏江湖中人。因为有人,所以江湖水深。  我小声问:「有敌手?」星雨姐微微点颔:「洛阳韩府的人,武功跟我相若。」  我便松了口气,有佳儿在,并非不能对付的难手。  韩府我知道:洛阳以前有王、韩两大豪门。王家是皇亲国戚,吃白道;韩家是江湖世家,吃黑道。国舅王继勋为恶作歹,被皇帝斩了,现今韩家独大,势力压过少林寺。闯江湖去河南的无不怵他,但换而言之,出了河南,便不必畏惧。    佳儿搁下筷子,「你们后面,也坐了个怪人,往这瞄了许多次。」  我便问是怎么回事,星雨姐眉头略低,吐了半口气:「说起来羞人。」  何榕笑道:「不打紧,内子把他家小爷打了。」这还不打紧么?也难怪韩家要追到关中。  我们说话太小声,低语使氛围沉闷,心胸被无形地压迫。    「那花霸王无眼,戏侮于我。今儿你看姐夫的玩闹,就是学他那时候样子。」  我看了眼何榕,原来星雨姐能认出他,也不是仅凭着一只手。  「———长安吴府,和我家有些宗亲,又是韩府的世交。本想请老爷子讲和,但他也不肯,只说是有心无力。」  「韩家连太白山吴家都惹了,没名气的长安吴家岂有面子斡旋。」一言既出,有些后悔。本想贬低长安吴来舒解她,这么一说却像是陷入了死地。    楼下马嘶。  有人提着刀从楼梯上来。  马鸣不断。  察觉到已坐立不安,就自我宽慰,道:「在城里闹事,官差少刻便到,韩家就不怕法度了?」  何榕嬉笑不恭,轻蔑得使我生气,星雨:「出门在外,万不能存了这个心。」  天又在下无声的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下午的阳光,勉强映出雨丝。    「小娘子说的不错。」那个提刀的抱手绕着桌位走,鞘上嵌着一小块玉,「韩家要拿人,官老爷也拦不住。」  钢铁的光影从磨鞘声里闪跃,低哑与清脆,分别是纸扇的开合。合上时,扇头点中了刀客的膻中穴。  扇面展开挡住刀头,最外的扇骨扪到穴位,挟气闭合。那汉子倒地,抽动了一下,连呻/吟都没有。  身后有凳脚磨地板的杂音,眼前,左右,也立起了三个人,但没有动手。敢于第一个发难的,总是最勇猛的人,一旦仆地,便动摇了所有人的胆气。    佳儿、星雨与何榕,都安坐未起,如果站身,就破坏了来自庄严的威慑。可惜,我已经站起来了。  然后,因有人倒下,食客变成了看客。他们好奇打斗,伸长了脖子张望,但惟恐殃及,站立时紧紧靠着楼壁。  雨声可以听闻了。  频繁的敲打声,麻木意志,在不知觉的情形下,身心受着杀气的压迫。杀气有着天然的回响,等发觉时已遣散不得。    「你……杀了他?」「我从不杀人。」  发问者走过来,将晕厥的同伴扛起,另三人也随之离去。  众客看热闹不嫌事大,未见进一步的搏斗,不由地啧口『看不懂』、『不好看』 ,纷纷归座。  我对这突来的胜利也颇为纳罕:「就这样走了?」  何榕开扇摇了两下:「他们承了人情。被点倒的是韩家子侄。如果下手重些,几个人不敢回河南。」    闻此大觉侥幸:「他武功这么弱,还添乱。」  「他见识短了点,多走了一步。这个距离,刀剑都不及招架,于折扇却恰到好处。若早一步出刀,殊难逆料。」  有幸亲见,折扇诚非玩物,武技别有洞天。本来还想问几句,星雨姐要当即离城:「人情不可恃。虽解困围,怕他去而复回。」  我说:「我爹娘八成在鄠县,吴叔不定也在。」若会合他们,便无虞了。她嘱咐我们小心,不要生事,早日回家。    散后,我们自在城里闲逛,雨后别有一种清新。长安和万年两个县,合在一座城里。这是唐朝遗制,如今人户大减,俗称只作长安城。  闲聊时又说到折扇,佳儿却不感兴趣:「你莫随意羡慕,把自家的囚龙剑、控鹤功好好学。他家的武功在江湖算得上老几?」  我便反问:「那吴爷怎么看得上他?」  佳儿道:「何氏在淮西是望族,何榕这家也算是人丁兴旺了。吴爷是想借着婚姻,把自家的武功传出个淮西一系。」    我怕与她争论,心里还是对折扇有些向往,便岔开话题,说起星雨姐的故事。  佳儿和她不太熟,但我受星雨姐的『欺负』可就多了。有时候是吴家的孩子不讲理,她也一定护着弟弟,只是数落我的不是。  但更多时她也只像个孩子,同我们一下午文闹、掼铜钱。如今她已是个端庄娴静的少妇,只有酒店外与何榕的顽笑,还让我想起过去。    佳儿喜欢长安的酥饼,有的馍夹着羊肉,泡了热汤香鲜无比。连坐了几家,但发现除此之外,便再无可称道之食了。  天黑后晚饭便没吃。上弦的月,黯淡无光。里坊寂寞,唯有虫鸣,春风吹得尽。  长安的客房,大抵四十文,但有些庆幸:佳儿是节俭的人,必甘心同住一室。此例一开,往后都好说。在小河边,有一家破旧的,只要三十文,她果欢心地答应了。    外看粗陋,房里却宽敞整洁。红漆桌上灯罩是方形的,墙角的小炉子熏着香,烤暖而不失风雅。  佳儿开橱柜抱出被褥,由我睡床上,自个打地铺。把剑搁里头,懒懒躺在床上,隔壁传来欢愉的声音。  「你听。」我坐起来,虚指隔壁。她捶了一下我肩头,不答话坐回地上,见我久久不搭话,道:「不说话就睡罢。」  「睡下也可以说话。」    几日里总算能睡个好觉,我脱下外衣,钻进被窝,把衣服摊被子外盖着。被子里填的是麦草,比不得家里填糠的舒服。  面朝外对着她,她抱膝也正朝着我看:「你背过去。」  这本无心之举,经她一说,便不肯听,道:「咱学隔壁罢?」  她咬着牙笑:「休胡说。」便背过身去。    熄了灯,屋里漆黑,稍久渐能视物。错掉了:若是先前听话,此时翻过身,还能观赏睡脸。  「你冷不?」她也不待我答,起身去搬香炉,放到我的床尾。炉火将气息烘暖,幽香不知是香炉还是她的体味。  我也提醒她,拿衣物充坐枕屏,挡一挡头风。  寂静让佳儿的气息可以听见,她偶然清清嗓子,我想象成隔壁的喘息,再将隔壁想成佳儿,深夜一声复一声,婉转而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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