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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  纤纤二指搭在我的小臂下,向上托高些许。拇指揸开,无名与小指虚扣,不压上掌心。  她的无名指中间关节,有一颗深红色的小痣,靠近小指边。晨辉让痣看起来更红。  剑是手臂的延伸,手头只低了一点点,三尺外的剑尖便差了一截。    直直挺击是易躲开和招架的。猛刺向前,一旦不中,便落入死地。所以刺剑时步子虚垫,随时撤步退回,翻手撩个剑花掩护。  每回想长安一战,我便感叹自己技艺不精。佳儿说,大器晚成,无须急躁,名门武学,大底如此。因而央她教些杂门剑技。  祖父不许我涉猎旁门杂学,急功近利会妨害正途。但人无远虑,总是出于近忧。    因为头还有点昏,又多住了一天。中午孙老汉教我盘坐着,念了些经文。  一想到太白派大举出动,就觉得不对劲。韩府纵然跋扈,但只欺软,从未与五台、少林、六派结过仇。除非………  「除非他们和青教结盟了。」  佳儿听了一惊:「那末,青教已经染指中原。」  孙老汉却微微笑道:「这还不是最坏的。」    「最坏是个圈套……」不得不说,他的经诵令我活络,「青教若在韩家设伏。」  所以我决定折回函谷,佳儿自然同意,并恳请老汉随行。  孙老汉对她极恭谨,跟我说话时,就全当教谕孩子:「太白派就没人想得到?」  他说好要为我根除心魔,但自不必连这事也掺和。  我为自己的激动而惭愧:老汉说得不错,大人们见多识广,何须我去提醒。但佳儿还是放不下:「那他们还去洛阳么?」  「去,但不是为了吴家丫头。」    恍悟:「看穿了埋伏,反过来吃掉。」  「能否吃掉,要看双方角力。青教在中原没有信众,但不乏小帮派贪利,会为其收买。若不对韩府痛击,则不足震慑墙头草。」  佳儿:「我们悄悄地去,在暗里,或许出得上力。」她一说,老汉就不推托,还夸她有胆儿。  有时候我会嫌佳儿任性,但这老汉的眼光,比萧纪要远,他都乐意奉陪,多半是有所可为的。先约定了:「一进河南府,就到了人家地盘,有甚么风吹草动,别舍不得跑。见着家里大人,也当心点。」    佳儿起先要把马让给老汉,我想象她坐在身后,握着缰绳,而我在香怀里。但这个念头没转几下,她就改口要我同老汉合骑。  我跟着佳儿叫孙二师父,他听了很高兴:「我传了小佳三两下拳脚,她客气叫一声二师父。你是她弟弟,但也不白叫,我教你几招。」  真正的高手不随便传人,一高兴教一手,多是急于显摆的半吊子。可他能教佳儿,于我已是不可企及。  也不是我善恶不分,心想着师彼长技,往后或能制之,便虚心地讨教了。    孙二师父有个诨名叫孙小仙,他说的时候我笑了很久。因他有个装神弄鬼的老哥,被叫作孙大仙,就得了这么个名号。  他拉直我的胳膊:「个子小,不过手够长。」我问,是拳还是掌法,他却说是剑,再说下去原来也不是剑,而是用鞘招架。  长剑性柔,守御时多靠撩拨,顶多横翻剑身略一抵,脚下还需卸力。倘若硬挡,即使不足崩断,也会磕出缺口。鞘无论铁制、木制还是皮制,都不心疼。    佳儿却不太开心,道:「左近这些日子,能学成甚么?还是不要折腾。」  他也不考察我根底:「就是不会武功也能学。」  我就问他,怎么没教过佳儿。  「教过,学不会。你比小佳聪明。」    夸奖让我喜滋滋的,第二天,就骂我愚笨。我心想,昨儿才赞我有智,一定是学得成的,偶一困难不足在意。但几天过去,剑鞘一上手,就骂个不停。我们每日赶路,打尖休息时才得空耍两下。他毫不体察,一味责怪,偶尔明明说错了,也会强赖我头上。  有一次他教我鞘反贴着小臂,余光瞄着鞘尾,又不准转头,我说不切实际他就叫骂起来。    驱心魔的事,怪力乱神,并不尽信,但因佳儿的缘故,仍只忍着,结果他越发放肆,乃至诋毁家学。  我一日练陈家的囚龙剑法时,左手屈指带了控鹤功的路数,他竟怒斥:「这是甚么狗屁,谁教你的,是个人就能教?四流教五流?」  不止口里不逊,又作出夸张的摇头叹息,阴阳怪气。爷爷和父亲,那个不是有名的侠客?听到这种羞辱,我本要发作,幸而佳儿叫住了:「这是陈家的控鹤功,二师父见笑了。」  他是一脚踢上铁板,便默不作声。以他见识,是不会犯这样错的,想必是骂成习惯了。    于是我偷偷跟佳儿说:「这老儿狠恶,你说两句!」  她却道:「先前我说别学,你听他捧,就上当了。叫他声二师父,那是假的,他也对你客气。  但既受了他本事,就真的要当师父了。学艺不唯师父挑徒弟,徒弟也要考量师父品性,你就这样地答应了,岂不自作自受。」  然后又安慰我:「他也和我们待不了多久,用不着一般见识。那舞鞘的功夫好好学,学成了还能教我。」  我给这么一说,就觉得万千的苦也能忍了,只想能立即学好了教她。孙小仙说佳儿学不会,多半原因要怪他。    但没几天再一次,他又激怒了我,因为怪问:「你爹真是陈清和?」  一想到有甚么言外之意,恨不得宰了他,当即拔了剑。  这老儿……我何尝不知打不过他!  正是盘步相持,不知如何进攻时,他忽被佳儿三拳两脚打倒,按在地上揍了个脸上开花。    蓝田到洛阳七百里,函谷山路难行,经渑池、新安,又怕撞上爹娘,三月下旬我们才到。这一路起先受了不少气,佳儿常宽慰,几次想不学了,也都被劝住,自他被佳儿教训后,日子便好过许多。  傍晚在城西吃饭的时候,遇到了个熟脸孔,我一再疑心认错了。和尚走过来,行礼时露出了残缺的手指,我问他:「又是偶遇?」他微笑点颔:「是缘分。」  好笑,孙小仙该说我是无缘之人了,且看他们怎么口角。但他竟和孙小仙称兄道弟,是多年老友,果然是人以群分。    八指:「小仙的脸上是怎么了?」  孙小仙道:「是我练气时出了岔子,脸上长了疮,扎开泄毒的。」  我恼他已久,道:「是他嘴里不干净,被打的。」脚被佳儿踩了一下。  小仙抖指佳儿大笑道:「我输了,给女娃儿打输了。」  八指陪笑道:「是这位姑娘,前些天也与老衲交过手,论本事确实高。」    「莱州老主人家的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出手,那就很重了,没法动真格。」  「可脸上躲不过,不太像你的水准啊。」  「是,站这里,是打不中我。那时候就是鞋底滑了一下,滑了。」  于是他们又互相吹捧了一番,听着恶心。    八指又道:「太白山吴老爷子带队,茅山的是荀二,青教的是个年轻人,老衲不认得,但好手不少,朱雀旗的董易也来了。都知道对头到了,但还没闹上明面。看阵势,得打两个月,只是大家都没这个时间。」  去年太白派与青教在斜谷打了一仗,是几百人的大战,只打了一夜。城里十来个人的巷斗,怎么会打两个月?我听他说下去:  「二派身在韩府地盘,处处掣肘,但局外赢面大。老衲两个师弟,算日子到荆湖了,若能得手,不出一个月,青教不得不撤。」    孙小仙附和几句,八指又对我道:「陈施主,茅山萧施主如果执念,大可再去追拿老衲那两个不肖师弟。但他无动于衷了罢,你可知何故?」  经他一提,荆湖、湘赣,如梦初醒,但未及回答,他又说道:  「血勇死士,是不缺的;武功卓然,就少了许多;若还机智过人,能通岭南诸越土话,便更少了。  萧施主明白,青教若想击败六派,要看湘赣;湘赣群雄、诸蛮,矛盾重重,青教设诸长老分制。若能刺杀长老,诸蛮失控,难以收拾。  青教与武夷派各有胜负,岭南诸越叛服不定,不肖师弟是岭南人,通诸越语,便能借机接近长老,大有可为。」    已想通此节,便不再搭理。但他说下去,令我惊异:「这件事,王掌门是支持的。」但随后想起那天晚上,我和佳儿在峰头听到的谈话。  孙小仙请他坐下来慢谈:「你来洛阳,是救人还是害人?」  「来看戏。韩府朋友很多,少林寺的几位师兄也来了,并不插手二派与青教的纷争,但在必要时还是要保一保韩老爷子。我受通彻师兄邀请,到时候要讲讲和。」八指老僧笑容可掬,「小仙跟太白派的人混一起,是要做帮手么?」  「二派高手如云,还缺我一个?小姑娘执意要来,我护着点。」    他们后来谈得就远了,再这样下去得吃到明年。我耐不住性子,便说要走,他还要聊,让我们自己去罢,就住在这个客栈。  这意味着,饭钱他付,我是乐见的,便和佳儿租了客房。酒店有两层楼,客房在楼上,木头地板,比关中的土砖地干净。我坐到床上揉腿,想起来小仙好像关照要早点睡。天还没黑,离睡还早呢。  佳儿已去搬被褥,道:「你听他的。白天人多,应该会在晚上较量。」  但忽然要睡,毫无困意:「熬一夜不难。你看我的功夫练得如何。」    她嘴角一笑,忽地欺身抬手,剑柄顶向我肩头。通常是要侧身躲过的,我正坐床沿,无从退让,这是要我反握剑鞘格挡。剑柄来速不慢,但招架几次,都格开了。但她攻势跟进,我每架一次,身体都不有地向后倾,右手支着床板,退缩中顽抗。  最后一下她仍未突破,但柄鞘相架着猛用了大力,把我压倒在床上。香气使我灵机一动,搂住她的脖子,要拉进怀里。她『哎』一惊呼,左手支住床:「要死么?」  我松开手,闻到的不再是香气,心里糟糕极了。连日劳顿,饮食不安逸,口臭并不奇怪,一想到自己或许也有,说不准还给佳儿留下坏印象,就更加难受。    虽然只学了十几天,但成果也可一说。  人遇攻击时,会情不自禁地用手、臂挡护,但剑客却不得不把左手撤开,用剑去挑开,不合天性。将剑鞘反握,护在小臂前,便能自然地将拳掌技巧用来防守。  对高手来说大可不必,甚至会牵制主手。对我来说,手里多一个护具,便多一份安全。    晚间孙小仙就敲门了,黑黢黢里老僧站着。孙小仙道:「我可费尽了口舌,说动他陪你们护着点。」这倒不错,就算人臭,武功不臭。  城里到晚上就不能乱走了,除了更夫,便是巡夜的个把衙役、弓手。弓手是县里的差役名目,归县尉统属,像洛阳这样的两县大城,也只不过各设五十人。何况还需轮替,每夜巡街的屈指可数。  因此,虽然平常不惹麻烦,若真要犯夜,也不困难。    我们四个人,从窗户溜出去。他们鱼贯而进,我往楼下一看,有点高,不太敢跳。鼓气爬到窗上,却更彷徨了。  客栈比通常房子修得高一些,白天或许还不成问题,夜里看不见,就怕意外地受伤。要不是怕引来巡夜人,孙小仙真要破口大骂了。但一个黑影晃动,我还没看清,他就蹬着墙上来,我臂膊一紧,已被搂下去。  衣袖鼓风蹭到脸上,遍身酥软,芳香扑鼻,是佳儿。我还想着有朝一日照顾她、保护她呢,这时被她孩子一样抱着。我轻轻道了谢,她只有轻轻的笑。    太白与青教,会在夜里互相试探,寻找机会。八指说,今天很可能甚么也看不到。这时我就会有莫名的信心:一定不会白来的。  贴着墙走不易被看见,但要留意脚步声、来回张望。斜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当我确信背后无人,再转过头来,两个黑影晃过,当一声,是飞刀,已被佳儿截下。  他们发足追去。喂,等等啊!太快了!佳儿回头低声呵道:「仲崖跟上。」  但他们实在太快,追过了一处拐角,我赶到时,三人已不见了。  这才眨几次眼的工夫!往前快步走,过了路口仍见不到,竟阴差阳错地失散。    佳儿一定也会找我。抱着这个心思,我回到了最初失散的地方,但等了许久没有人。许是先前折回来找过,我来时又走了,便这样岔了。忽闻兵刃交响,还是飞刀,只有一下,我赶快循声靠近。  到了路口,墙角另一边,就是声音的来源。路口有一棵大树,树里可能藏着人,要随时能应备突来的袭击。我盯着树看了一会儿,应该无碍,正要转过墙角,忽然听得一声:「仲崖,是你?」  我早已绷了全身的警惕,脱口应道:「是。」    树里跳下个人来,夜行衣蒙面,闻声已知是哥哥:「你怎么在这?爹娘找你呢。姐姐呢?」  我草草说了来因及走失,他说道:「我也是走丢了。爹娘去了龙门镇,我跟吴伯一起,刚在这遇敌,他追得快,我跟不上。」  原来,韩家丁口旺盛,打手众多,又有青教助阵,双方旗鼓相当,试了几夜都没有得失,这一战已不能只在城里解决。在河南府,诸多帮会依附韩氏,但多数畏威不怀德,争取他们的立场便很重要。    不多时吴伯提了个人头回来,后面还跟着两徒弟,周六哥和小郑,看到我也有些惊:「二子?」  我知道他无暇管我家事,便也不怕:「是我。」哥哥说还没有出人命,那吴伯应该立了初功:「第一条命?」  「北邙山寨子的喽啰,没什么用。」已有一些帮会入城尽忠,如果任由他们倒向韩家,我们必会被耗垮。    吴伯思索片刻:「你住那儿?」他是想送我回去,我也不想添麻烦:「我帮你!哥哥能做的,我也能。」  他说:「外宗的人,都在游弋。王大伯带着内宗的大队,有十几个人……」  他未说完,猛地推了我一把。杀气,恐惧发自内心,席卷全身,毛发欲竖,幸因这一推已避到一旁。  吴伯右臂扎着明晃晃的刀片,往墙后退,哥哥与周、郑拔剑护卫。路的远处,有一个人影。    飞刀通常掷三十步,再远就会慢,使人足以反应。这人离得足有五十步,按说是难中的……可恨,都是因为护我,吴伯才没躲过。  我瞄了一眼,刀不在要害,但每当运剑就会牵动伤口。  剑没有系在腰上,鞘握在手里。周六哥和小郑,我和哥哥两个,都是拆招烂熟的,捉对协力成一心,岂会轻易打败………他来了。    敌人慢慢地走近。  「刚才也是你。我知道你是谁了。」  「罗嘉在那里?」「你不配做他的对手。」  那人听了,便不再靠近了:「四个小辈,给你陪葬?」  沉寂已久的黑夜里忽然四朵银花,听到清脆的交击声,已被吴伯挑开。他箭步冲前,换剑于左手,但拨挡不差分毫。    吴伯突至那人身前,剑风呼啸。我跟近几步,见敌人手中是一把为展开的折扇,但步法身形比何榕灵巧得多。  两人来去轻盈,教人看花了眼。吴家剑法名曰藏龙,以其剑招虚虚实实、夹藏狠手闻名。  吴伯猛攻一阵,那折扇却很少与之相交,仿佛是看穿了他剑法中的诡诈。    「上去围攻他。」  对于我的提议,周六哥却道:「听师父指令,不要轻举妄动。」  战了三十余招,吴伯攻势渐缓,敌人跃动躲闪却更频繁。  「不妙!吴伯好像没力气了。」  六哥道:「你不懂,那是师父实打实地进攻了。」    又拆了十几招,吴伯左手使剑,威风犹在,那人非但没能捡不下便宜,反自身可危,后跃消失在夜里。  吴伯追入黑暗中,我不敢再追近。  片刻听得一声惨叫,不多时吴伯回来。  剑尖沾着血,月下也不很清楚,他得意地给我们看:「他伤得不轻。」    那一声惨叫,就会有巡夜的人来。黑道杀人,是要避开官府的,否则闹大了,当成强盗,会动用禁军。眼下只有退回太白派的营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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