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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巢作乱以后,洛阳城墙坍圮,市井人烟断绝,残余街坊一度不到十分之一。但这是个顽强的古城,大难之后勉强重建,旧城荒地改作田耕。到沙坨李的时候,始收农地为市坊。入宋以来又得二十余年休养,渐已恢复生气。    重建的城邑,繁华之地往往集中,多走过一条街,房舍便都低矮简陋,甚至破败无人。  所以,两层楼的客栈,夜里也能老远看见。吴伯带我会合太白派,几十个人藏在废宅里。我和哥哥坐院子中,黑糊糊的高楼在南墙露出顶,却不敢多望,怕教哥哥看破。    他问我住那里,我都不肯相告。「我不跟爹娘说。」我还是没讲。  哥哥塞了一把匕首到我手中,将我的手抱合:「有些事,玩玩,当不得真。」  他曾说过,佳儿是不足珍重的。我也曾一时相信,可佳儿出现在院门时,我已彻底粉碎了这个念头,所以轻轻地回答:「放屁。」  「这匕首是雁儿给我的,不是兵器,保平安的。」他转赠给我。雁儿如果知道会我们相遇,一定不会介意。  「她在山上,如果我死了,你又找不到,就招婿入赘。」    我隐隐心痛,这一走,连雁儿的一生也受牵累。她曾跟我说,女人一生决定于婚姻,夫婿一定要好好找。万一哥哥无幸,家里怕出乱子,一定会急急地给她招婿生子。想起雁儿,就听得到她在喊「二哥哥」。  哥哥熟稔江湖,爹下山办事都常带着他,我也不该多虑。匕首插到腰带里,小心给鞘打好绳结:「哥,你要想帮我,给些盘缠。」他低下头呵呵笑,掏了点碎银,过到我手里,只有半两。    他随公家出行,用不到几个钱,这大概是身上全部银两了。我轻轻道谢,解下幞头,头发披到了肩上,顺一绺,拉出匕首割断:「告诉爹娘,不要再追了。为了佳儿,我愿意赴死。」  递过去,他攥住断发,这才问起佳儿。我说都好,一面束起头发,插回鞘里。  「姐姐的事,都没声张,只是说你跑了。过些日子,就说姐姐大了,不再养家里了。」    一个月不到,家里变动不大,我和姐姐的房间还留着;但太白派有些变故,康氏一家都被杀了。康家的男人,曾是爷爷的徒弟,后来习武不成,到汉中去管田产。这是许多武人的宿命,本领不足授徒,就会退隐治生。  他们一家,在祖父的葬礼来过,这次是来过六七的,上山路途里被杀了。    斜身稍避,扬臂架剑。  受到力,回头看,是吴叔家哥哥,格住了他的剑柄。  他很不友善,不想弯腰拍肩,用剑柄捅我示意。我降下左手。  「你到那去了?害我们好找。」他并不期待回答,只是抱怨,「王大伯叫你。」    屋子里几个人,都是大辈。我进门的时候,王大伯正说:「南市戒备更严,攻不进。」他们围着小几,上面铺着地图,大伯端坐炕上,别人或坐或立在两旁。  洛水穿城而过,南市在水南,有两个坊大,本是做生意的地方。但洛阳是从南市重修的,因而居、市混杂,为全城最富,韩府便建在那里。我听孙小仙谈过不少,心痒痒说道:「把南市围上一个月,断了韩家的供给日用。」    吴伯见我来了,向王大伯歉意道:「小子贪玩,跑下山的。」王陈两家亲近,但大伯别居斜谷,所以生疏。他是掌门王二伯的庶兄,自然地担当主帅,但无论说话动作,容貌神情,都无威严:「现在人手紧,不好送你回去。就待这不要添乱。你爹娘回来后,听他们安排。」    家里遮丑,只说是玩心发了,叔伯们不知情,必不会看着我,等天快亮就找个机会溜出去。然后他与叔伯们继而交谈:「北邙山的人来了。吴叔去寨子磋商,也不知是甚么情况。」  我回院子里,夜色稍有些浅。不知佳儿身在何处,或许已回客栈了,正寻不得我而忧心如焚。  打个哈欠擦眼泪,院门咚咚响。院子里的几个人都警觉站起来,门有规律地敲完,便去开了,进来的是李玉辞。  听八指说过茅山派助阵,见到他并不奇怪,应是来议事,但他直走向我:「小兄弟,跟我走。」  李玉辞没有穿夜行衣,因为他的道衣本就是黑的。我喊他李大哥,问:「佳儿和茅山派在一起?」看他点头,我摸了下匕首,得到了祝福,心里坦然:回去给佳儿。    萧纪养伤没来,二弟子顾守元留在太白山,三弟子荀柯和李玉辞带队到洛阳。荀柯年纪比伯舅差不了多少,我见着他叫叔。茅山派来的人少,躲在偏僻的破屋。佳儿三人和荀叔闲谈,见我来了,她招呼过去。孙小仙满头鬅松:「你到那的?」我看他没好气,不去回答,任他叽喳。    荀叔的儿子坐一边,贼溜溜地看佳儿,我来了也不收敛。  这只是少年人怀春的常态,定是把我当成了佳儿亲弟弟。于是我坐更近,两手握着佳儿的手,抱在胸前:「你那去了,教我好担心。」  「还说我呢,是你走散了。」她虽有些嗔怪,但重会的喜悦更多。我放下手,解了匕首交给她:「雁儿在放羊寺请高僧开光,保平安的。」怕她不收,又补一句:「我是无缘人,还是你拿着。」    依附韩府的帮派,已经开始进城,他们武功平平,但为数不少,会把我们耗死。  王大伯的安排是,尽力赢得各帮的支持。但这并不容易:除非能把韩家重创,否则等太白派回关中,他们便会被清算。  荀叔的主张是,杀一两个要人,迫使青教退让,韩家自然不战而降。  这话说起来漂亮,实现却谈何容易。    荀叔道:「两方壮年好手,武艺相差不大,全身而退不难。若能摸清部署,夹击围困,或能逼死。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我问为甚么,却不想听到了这样的话:  此番来洛阳,青教分出两队,在韩府的西、北活动。北面的已经探明,为首是南中的一个大酋长,汉名董易,五六年前就是六派的对手了。他频繁出入韩府,应有机要商议。  茅山派有人潜入府中窃听,前天约期未归。今晚人头送过来了。  据说是躲在房梁上,被虫咬忍不住挠了下,房里人警觉,一刀飞了上去。    「飞刀?」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告诉他:「今天在巷口遇到一个,飞伤了吴伯。还问罗叔在那里。」  孙小仙忙问:「是说罗嘉?」低声应了,他目光僵住了:「原来是他。」  荀叔追问下去,他说:「从前青城派的人。」    青城派是蜀中一大门派。  青教与六派第一次交战的时候,蜀地介于南中与太白山之间,自然而然地受到双方拉拢。  青城三老为此分裂,支持六派与青教的两宗死伤惨重,如今主持门派的是中立的那支。    「亲附青教的高手,下落不明的只有一个,他叫褚林。」  荀叔:「我听说过,都以为死了,原来是去了大理。他伤了吴大,是个难缠的敌手。就怕小辈不当心……」  孙小仙:「要当心的可不止他。今儿我们遇到一条好汉,一双铁戟说五十斤怕不止。要不是我———」看了眼八指:「要不是罗汉老兄有一手飞石的绝技,拖延了时间,不然命都逃不回来。」    孙小仙声情并茂,语调夸张,荀叔却只是淡然答道:「当年围攻玉龙山,不曾见过此人,想必是近年投附的。」  五十斤的双戟,这是甚么怪物?看一眼佳儿,她也安然仿佛不曾经历险境,想来是孙小仙战败讳耻,把对手夸大。    荀叔既和我们谈起盘算,一定还有机会,果然李玉辞道:「你们初来,青教尚未知情。」  我心下了然:意料之外的力量,有时能出奇制胜,有了我们加入,就可以一试。  「正面交锋,人手减少,会引起怀疑,茅山派也腾不出再多的手。这件大事,就由我们五个做。来来往往,早晚被察觉。今日起,我和你们住一处。一切安排,听茅山派定议。」  这再好不过,就是不知道孙小仙和八指和尚可甘听李大哥谋划。但他们出奇地顺从,满口答应了。    我特意说明了:「叔,太白派肯定要来问我去向。」荀叔微微一笑:「我就说你们自己走了。」  吃了点馒头,又有些困,我戗着柱子歇了回儿,不再听他们商讨。起初是听的,后来会听到没有说的话,都是满心想的事,再后来就睡着了。  天亮前我被推醒,跟着他们走,迷迷糊糊走着,李玉辞就不见了。我这才心急,佳儿说:「客栈太显眼,李大哥要租民宅,但这会儿先回客栈,等他消息。」    回到客房,我又不觉得困了,一想起他说这大事由我们五个做,余音袅袅。如果是荀叔、王大伯,这五个人或许说的是四个人,但李大哥谋事精细,一定会让寸有所长。  伯舅是茅山大弟子,将来的掌门人,在他之后,顾、荀应已年老,李玉辞又有辈分,会是他执掌么。我把这想法说给佳儿,她笑道:「这就想着巴结人了?」这虽是玩笑,但听着憋闷,便再不接口。    快到午时,李玉辞才来。我几度疑心约错了地方,过中午就得多付一天的钱;佳儿也有些急,但他终于推门进来,也没有敲,面色凝重:「太白派的拉拢,全部失败了。」  「河南府有十几个帮派呢!」都没成么?  「大小三十五个。还有个太白去说合的被抓了。」  「我爹娘呢?」一定是无碍的,但我还是问了。他轻轻说没事,安定了我的心。  「韩府早就准备好了。」他坐到脸盆旁的圆凳上,「现在撤退,还来得及。但是,太白派宁可增援,也不会撤退的。我们定了个不稳的计策。」    他掏出一卷纸,铺开是地图,南市、嘉善坊的西面,打了个叉。  「南市西的敌人,比城北的强,应是主帅所在。这里正面是攻不进去的,但是,如果从洛水北抄过来一支……」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动,最后指到叉。  「水北是董易的地盘,从归义坊、玉鸡坊打通,要在里面翻墙的,过桥夹击,大事可为。太白派从西面主攻,茅山派从北面邀击。无论成败,都会惊动官府,只有一次机会。」    他跟我们说这么细,就是要一起出动,但竟然告诉我:「这次你不用来。」  凭我只会添乱罢?我是明白的,但总是不甘心。连二楼都不敢跳的人,却也期望着能有用武之地。可是,又凭甚么争诉呢。  「我也不去。」他这样说。那时我怎么想,已经记不起来,眼下种种比我心还乱。  「今晚,你跟我走,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佳儿问:「我呢?」却要她和小仙、八指待着休息。    我们改住到城北一间民舍,马还寄养在客栈里。只有堂屋两边各一房间,被褥散着霉味,因为只是一个老太独居,西边房很久没人了。李玉辞本拟同两个老的睡一间,但我拉他一道,抵足而眠。  他本以为佳儿已是我妻子,修道的人于俗事有时迟钝,听了解释后,便和我打地铺,由佳儿睡床上。  「一直都是我在地上的。」佳儿去开橱柜时说道,但他执意不肯。  我又问,晚上做甚么,他也不肯说,只要我养足精神。    睡不着时,我听他讲故事,讲青教,佳儿也乐意听。  青教又名鬼教,是汉末五斗米教传入西南,风俗祀鬼。诸蛮部落,号鬼主、鬼卒云云,因而得名。  自东晋葛洪,又经南北朝,中原道教革新。唐朝传入南诏,教中权贵多为开化之人,深受影响,敬拜神仙,再称鬼教便不太贴切,故又以其服色尚青为名。    他容貌平常,气质也很一般,但说话时总能令人生敬。  如果我已有一番事业,就会想和他交个好朋友,但如今只是无名之辈,说出来惹人笑。就算他不笑,我心里也会讥诮自己。  我想起萧纪说过,以后的江湖形势,也可以问李玉辞,便把萧纪的话给他讲了。    「老五说的不错,湘赣是最紧要的。五年前青教和太白派争夺蜀地,双方都没有进展。这次青城派更不会掺和,经蜀地到秦岭,路途遥远,无所依托。因此,青教必然从湘赣扩张。  汉水以南,襄阳、江陵,没有甚么厉害的江湖势力,如果六派能在此常驻一支人马,青教便不敢随意东向。  王老掌门仙逝,诸派都会遣人吊唁,也是借此时机结盟。顾二哥会提议泰山、蓬莱两派进驻江陵。」    他说了很多,我默默听着,没有提问。说完了他笑了笑:「说这么多,让你听烦了。」  「没事,我听得懂……听不懂的就记下来,迟早会懂。你说这些,就像是太白山的人在谈和羌人打仗的事。」  「因为我爹是武将。」「他教你的?」  「我没见过他,听师父说,我是遗腹子。其实,我也没见过娘,从小在丫髻山长大。但他留下一些书,我受益匪浅。」    将军是武人最敬仰的。耍剑只能敌数人,持槊奔马可以百人辟易。运筹帷幄,那就能决胜千军了。  他是将门子,本该也是武将,却成了孤儿寄养在茅山派。命运能让人还没出生就注定成功,但有时偏偏会作弄,让他还未降世就失去父亲。    我们睡到天黑,他喊我起来。坐起来还迷困,肚子上被他一按,一股暖流涌来,我就精神百倍。跟着李玉辞出了院门,左右拐了几条巷子。  「这儿也太破了,里坊都甚么鬼父样啊!」李玉辞告诉我:「这里在唐朝时是东都皇城,毁于战乱。后来太/祖皇帝西幸,让西京留守焦继勋在唐宫旧址上重造了行宫,前后只草草修了一个月。后来太/祖皇帝驾崩了,行宫也就不再增建,周围留了许多荒地,至今一片衰败。」  走了很远,房屋开始整齐。李玉辞叫住:「小兄弟。」我忙答应了。  「……你生在江南,是四人里水性最好的。」我们来到一处池塘,残月映在水波里,好似微微颤抖。    「这里是立德、承福坊之间的水潭。潭两边连着的小河,在唐朝是漕渠。洛阳荒芜的时候,渠水也曾干过。据说河下有暗流,可以游进玉鸡坊。可是,再往前,就是敌人的地盘了。」  水流西去,月影却只是寸步徘徊。我明白过来,他要我从这里下水。  「董易就藏在玉鸡坊,他武功不是很高。」  游水我在行,娘还教过茅山派胎息功,可以延长闭气。我愿意相信他,但这事竟如此经不得推敲。    「如果河里没有暗流呢?」毕竟只是传闻。  「我去找过,没有找到,你一起来,或许能找到。真没有,也就算了。」  「董易不在呢?」「我们再游出来。」  「我的武功……」就算真的这么幸运,凭我怎么刺杀得了青教的大将。    「董易使双手戟,这是军阵兵器。古有典韦、太史慈,皆盖世猛将。但南北朝之后,用手戟的大将便没有了。……典韦手掷十余戟,并未乘马;太史慈北海国突阵,用的是弓箭,他与孙策鏖斗,也不曾用戟,倒是落马后被孙策急急夺了戟去……其实,在高手眼中,手戟是不宜在马上使用的。北朝大兴铁骑,手戟自然没落。」  「我们引他上马?」大理无良马,蛮人好步战,而且在坊里如何骑马?  「骑马只是刚好犯了忌讳,根源在于,手戟需要腿上用劲。这个劲,不在表面,而是内力,是敷衍不得的。蛮人多好投枪,并无手戟传承。董易一定是标新立异,虽然换成了手戟,技法却还是短/枪那套。似是而非,正是破绽所在。」    「我传你一套棍法,是用来克制□□的,对付他们十拿九稳。」  可这一两天,怎么学得会。  他的手指骨贴在我的脑门,低声念经听不懂。我说,从没见真道人这样做。他笑一笑:「这不是施法,而是立誓。武将打仗,一半看才能,一半看天意。他们的祷告、求卜,自有一套。这是李家的立誓之法,写在遗物里,可能有我误解的地方……」    稍刻他说道:「唐突莫怪,但事出有因。你娘是茅山派弟子,我若教你茅山派的武功,倒也无妨。但这是我爹遗物上所记的家学。所以,请和我结拜兄弟。」  没说笑罢?能成为朋友,已是求之不得。我知他是不说笑的,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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