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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回家,老远望见巷口站着人,牵着小红马。  小西,又怎么了?  不晓得又是甚么麻烦,见到她时有点着急,劈头就说:「我妹妹走了。我一个糊涂人,甚么也弄不清楚。要找她去茅山。」  小西给说得愣了,勉强微笑:「我是来找你的。」她没戴面纱,痘子已消得差不多了。  「那……进去坐罢。」    「不用了,你收拾收拾,就跟我外去。」她是本地人,把去会念成寇,听起来就坚决。  「到那外去?」秤平寺的事,应无瓜葛了,大早找我?  「去芍花门,在瓜洲。今晚三娘接任掌门,请你务必出席。」  请我做甚?正怕多事要推却,小西却说道:「那个小佳也会来。」    ……佳儿?!  万念俱无,跑去前门,牵马便要走。  瓜洲在扬州城南偏西,地图上标注的路途是四十五里,从东厢约莫五十里,马快点下午就能见到她。  小西身形比我高一揸,但小红马瘦小,只搭了皮、布两层软鞍垫,我骑上韩家那匹黄马,反高一揸。    出得坊墙,想问佳儿的事,却不知如何启齿。  无言至东门,穿城向西,她也闷不住,道:「那个小佳,不是你老婆罢?」  「还不是。」她听罢礼貌一笑,又不说话。    过街市,并辔同行,熬不下。  「她知道我来么?」「这我可不知道。」  「那,她有没有说甚么?」「不知道。」    到城中,欲言又止,却问道:「哎,往西还是往南近?」  「一样近。」  「过河呢?有桥么?」  「都要过两次渡。」  正当我想『花费也一样』时,她又道:「出西门转向南有条河,要过扬子桥,要收车马过路钱。」    出得南门,她说的那条河和前朝的护城河交一起,只须渡一次。  一路上见她时不时用手遮阳,到中午天热的时候,正巧经过一片皂角树林,林外是三汊河渡。她便要避暑,等凉快些再走。  我们坐树下,热得有些头胀。  「你叫甚么?」「我姓姜,三娘叫我小西。」  「怎么写,是真名么?」她略避开脸,没有回答。    「晚上有多少人?」  「一百多个,老的小的、管生意的也来。」  「女子习武,世上已少。要聚起一百多个门人,很不容易罢。」  「晚唐五代丧乱,诸国征伐不休,拜佛求平安的人多了,便有许多妇人香会。又者兵事频仍,一些人家壮丁在外,又或战死。妇人当家,操持不易,效法结社,目为姊妹、互助营生丧葬。」    「但就凭一些女子,又能有多大的人力、财力?即使聚在一起,许多时候,也不过是一起埋怨、发愁罢?」  「是啊,所以这样的妇人会,大底临事而立、数年而散。」说到这里,她的眼中闪出自豪,「好在扬州来了个庞女侠,召集社人,开宗立派,传习武技,便无人再能欺侮;又经营生意,门人生活富足。传至今日,确可说是独一无二了。」    「妇人香会?拜佛也要分男女么?」  「释家说女人虽得沙门,其身不净,不能得道。前唐时,一些寺院甚至不许女子入内。故而有尼姑结僧伽、信女结香会,以秽形相怜,共修法事。  听三娘讲,在西北的沙州,比凉州还远的地方,也有许多吐蕃、回鹘女子结成香会。」  「讲众生平等的释家,却歧视女子?」  「虽然匪夷所思,但佛言女人八十四态者,迷惑于人使不得道;女人出家会使正/法减五百岁;女色是世间之枷锁、重患、衰祸……」    「这些是……毀谤的罢?」尽管我对和尚印象不佳,单这样的说法实在有悖常识。  「非也。」声音从背后传来。背后是树。声音是———  「诸女人譬如毒蛇,虽入沙门,恶露布存,有八十四丑态。法中有比丘尼,即却寿五百岁。此佛告阿难之语,可见于《大爱道比丘尼经》。」  是八指老僧,他怎么来了;佛经上真这么写的?    「不过,佛陀虽言正/法却寿五百岁,仍许大爱道瞿昙弥出家。又有《楞严经》摩登伽女淫惑阿难,却一日修无漏业,证阿那含。佛陀生在天竺,天竺以女人为卑贱。而佛陀许其闻法成佛,这不正是众生平等么?」  不……不对罢?承认女人可以得道,这与认为女人天生有罪恶丑态有甚么冲突?就好比庄稼汉一试中第也可以为官,可在官老爷何曾把庄稼汉与书香门第一视同仁?    「陈施主,你是不是欠了条人命?」  正思索着话中破绽,他忽然丢下这句。急起,被手掌扣住肩膀。  小西已吓得目瞪口呆,手在身后支地,挪动几下不能站起。  我用了一瞬来镇定:「八指大师,你在说甚么!」  「栖灵塔下的尸体,背上刺伤出自施主之手,是也不是?」手掌在肩头,肩在微颤,好像听到的声音也会变得不平整。    天啊,就算是佳儿在此,也不及相救只得硬气头皮装傻:  「大师说的甚么?甚么尸体、伤口,我委实不知,想必是大师辨认错了。」  「木杖之上,剑痕累累,均为太白山陈家的剑法,老衲总不会看错罢!」  血流在头颅内拱了一下,冲打天灵盖;又一鼓,眼发黑。可恶,还怎么抵赖?    难道命丧于此?为甚么,这么巧,在这林子里碰到?  想必是探明了我要去往瓜洲,到必经之路坐候。连外公都不知道我去那里,而且如果去过家里,应该骑了另一匹马来,所以……  是了,他是这两天到的秤平寺,从住持那里得知芍花派曾盘桓多日,又从芍花弟子获悉我去瓜洲,便急着赶来了。    「今日之果,昔日之修。师弟之死,亦其因果报应。但施主杀了敝寺弟子,老衲不能袖手旁观。」  以他的阅历,找到外公家,也就是一天两天的事,一定不会跑去芍花派套话。所以,是今天才见到了尸体,恰有芍花门人在寺中,随即得知了我的行程,便到林中伏击。    「我爹娘在扬州!」  「陈清和夫妇已回太白山,老衲都已打探清楚了。」  「他们总会知道,会为我报仇!」  「可这皂角林里,无非三人。毁尸灭迹,神鬼无策。这位女施主嘛,也只好……」    不对,林子这么大,捉起来不便,真要说必经之路,出林向西的三汊河渡才是。  他不选在渡口,因为———啊,这不是伏击,他从秤平寺一路赶过来,未至渡所便碰到了我们。  经几十里奔走,内息不匀,不是顷刻之间能调和的。要跑,趁现在!    猛塌身,从掌下滑出,扯开鞘绳,就地翻滚起身,已持刃在手。  「起来!」急上步刺剑,大吼一声,不等小西反应过来,已与老僧剑指相击。  小西爬起身,不及去看她的动作,喝道:「骑马过来!」  她武功低微,助战不上。马系在不远的树上,这是她惟一的用处。    老僧以指掌挡开两刺,转眼刀已上手。当当数击,手臂生麻,若有无数气泡在经脉里炸动。  不止如此,好像秤平寺挨的一掌也复发了,胸口被甚么往里强顶。  啊,马呢?瞥一眼,她正在费事地解缰绳。  解你个头!「砍断!」  老僧格了几刀,震得我手臂僵木,攻守便逆转了。  那里不对劲?艹,她在割自己的马缰。  有大黄马不骑,非要小红马,要是镜子,要是佳儿……那有这么蠢的!    老僧刀法未必精妙,内劲也尚未恢复,但凭膂力强大,霸道无忌。堪堪战至十合,架鞘顶了一下,左臂又疼又痒。  这奇怪的感觉把我吓坏,虽然趁着鞘架住刀,还击一刺,但已力怯,被他生铁似的两指打歪。  我连连后退以消攻势,但见他步步紧逼,劣势丝毫未缓,支撑愈难。  幸听得一声马嘶。    蹄声近:「嘚嘚嘚。」  别急……  我虚晃了两剑,竭力拖延。  蹄声更近:「哒哒。」  只有一次机会。  「噔噔。」翻身高跃,拉着断缰跳上马后腰,撞在她的背上,回甩一剑,正砸在刀上。    剑身砍出个大缺口,手臂仿佛还在绵震,忍住痛,剑背抽马臀,一声聿鸣四蹄奔驰。  贴背喘口气,吸进来都是淡香。抬臀夹紧了马背,以免颠伤了尾椎,一时用力太大,听到像是腿筋的响声。  八指斫断黄马缰绳,谁叫他骑术拙劣,夹马打了几个转,转眼就成了个小小人影。    但稍刻他摸索出点门路,恃其马力追近了些。又抽了一剑,可怜这小红马,不知还能跑多久。  「你这马,跑不快!干嘛不骑我的?」  「你的马上了硬鞍,跳上来撞到雀子。」  小西平淡出口,羞得我哑口无言。  破风响震耳,飞石。石子却在视线边上晃过了,这马背颠簸,他驾驭不了。    冲马出林,远看渡口没人,船还没划回来。  「会游水罢?」得到不坚定的「嗯」声。  临河扯紧断缰,勒马跳下。拉住她牵着马,往河里冲。  水浸没小腿,漫过腰带、一直到脖子,松开素手。    回头见八指勒马,铁蹄踏水,小退几步回到岸上。  马会浮水,但不能同时负人,哈,他过不来。  小西牵马先游,我惧他飞石伤马,浮着水断后。  看着岸上的八指,紧张得心噗噗跳。但他不知我实不擅长应对暗器,见我持剑戒备,便且作罢。    「会被追上么?」小西先上岸,拉了我一把。她淋漓带水,心有余悸。  我瞧她半边脸被刘海贴着,遮住眼睛,水珠子流到下巴滴下来,不由心潮暗动:「别怕,我有办法。———沿着河走,遇上回程的船夫,便出钱叫住,不许到渡口。拖住些时间,便追不上了。但我担心………」  「担心家人?」  是啊,但愿这老僧尚有底线,可谁说得准呢?    「那老和尚是谁?」  「岐山法华寺修行的。我杀了他师弟。」  草草说了这其间故事,总是走神去想家里。  过江找茅山派,远水难救近火。回城里找史老板,但他退隐许多年,不是好办法。只有到瓜洲见着佳儿,再回城找八指了断。    坐到鞍垫上,她挤在前面,颇有些滑稽,但她毫不觉尴尬,只催我加鞭。  而后一路无虞,就是午后挨了饿,傍晚到了瓜洲。  瓜洲本是运河与大江交汇处的沙洲,自中唐以来连于北岸,成为江边大镇。  江上货船,岸上驴骡,过一码头,卸货的苦工来来往往。  水边泊着画舫,这样的船我从未坐过,但小西未曾停步,连多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一直走到一家酒楼,大厅里说书的正说道:「青教离奇死了三个长老,赣南诸蛮一团乱麻。武夷派趁势出击,当初贬斥的一众好手,如今都立功而归。」    说书人讲话很快,为逗听众的好奇却有意抖扇一笑,方能娓娓道来。  唉,要不是他想杀我……本有心多听几句,但见他停顿,踏上了楼梯。  「那里去?在里面。」姜氏往堂后的门指,笑道,「你先等下,我马上来。」  瞧她笑容有些窘迫,便问:「可是去解手?这里茅厕怎么走?我也要去。」    这酒楼有三进两院,三娘的宴会在最里头。  是她。  望见,神就被勾了去,也不知多久才回来,她也看着我。  坐在旁边,放下剑,眼光暂置桌上:  「近日安好?」  「承蒙挂心。」  鼻子有些充盈,眼酸,此时此刻,能够说的,竟是些客套俗话。    侍者为我们斟酒。  「佳儿,…跟我走……求你了。」  她没有说话。  「……八指老僧,你还记得么,正想杀我。」  「他干嘛要杀你?」她脸面微扬,目光却耷下,面色如水,波澜不惊。    「我杀了他的师弟。」  修眉微蹙,怨道:「你怎么这么惹事!」  「今儿在皂角林子遇到他。」反握剑柄,缓出至缺口。  「换一把新剑。」而后很短的间歇,芳唇微动,欲言又止,稍刻:「也换一个心上人。」    话太凄凉,凉意彻于脚底,不敢应接,只道:「我怕他去为难外公外婆。跟我走罢,他们需要你的剑。」  攥素手,被躲开了,正屈膝恳求,被她掣住上臂:「烦请令外祖父母,搬到瓜洲,暂避风头。」  「那……跟我去接他们。」    「找别人。」  …?  酒尽杯空意茫茫,夺来佳儿那杯,也一口灌下,一半洒在手上。  我叛父背母,离家千里,只想与你厮守终生。在刀光剑影中,含笑于险境,以为还有你相依为命。  明知道往事如流水,我却沉沦于一厢情愿,不能自已地做着重逢欢聚的好梦。    「玉颜重见不胜悲,长梦消残应泪垂。  奈是伊人心意绝,不知连夜为谁痴。」  难道情深不免一场空,真心总被无情打碎,太残忍。看明眸冷漠如斯,至泪水淹没视野,终于醒了。  罢!  长叹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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