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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眼模糊许久,回看堂中已坐了许多人。  聪哥也在其中,张依依陪着她,旁边的位置空着。  顶撞黑三娘,又是外乡人,大约不免被逐出。  满堂嬉笑自若,或坐或立,都不愿挨着她。    有个落魄汉子跪在黑三娘脚下,头抵着地:「我实在是没钱了!」  黑三娘抬起脚,慢慢踩在他的脑后,道:「活路给你了,怎么就不知变通?」  那男人已尊严扫地,但他咬牙切齿,仿佛还有甚么值得坚守:「伤风败俗,莫此为甚!你不如杀了我算了!」    ……惟有向黑三娘请几个本领高的弟子,将外祖父母接到芍花派的保护之下。见了这番景象,欲言又止。  看了眼三娘,拿不定如何开口,她也看到了我,不知我为何事,远远回以微笑。  然后她用鞋尖勾起男人的下巴:「杀了你,谁还债?」  男人又把头纳下去:「姜老板,你行行好,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三娘装出惊讶面孔:「你若是一死了之,我只能把你女儿卖咯。」    看她这般瘆人模样,我鼻梁上皱动,不禁生了侠义心肠,走上前去:「他欠你多少钱?」  「十九贯。你要替他还?」  这……我那出得起……到嘴的话又缩回去。掏不出仗义的钱,说不起爽利的话。  穷蹙足以惭愧,低下头不敢再看她,也反复的安慰自己:十九贯,也不少了!    低下头,也不得清净,满目屈辱,他一身都爬满了颤抖着的屈辱。  「一共三十几贯,只还上这么一点,拖了半个月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是不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呢。」  「我还有个亲戚在润州,你宽我两天,我去借钱。」  黑三娘:「明天这个时候,没把钱带过来,我来替你卖女儿。」  那男人失声痛哭:「还,还得上!今晚就去!……」    一声呵斥「快滚」,男人便慌手乱脚跑掉了。  受这样的人恩惠,都是奇耻大辱。可是我别无选择,唯有求助于她。  黑三娘未察觉我的厌恶,对我笑道:「你猜,明天他还得上么?」「他去借钱了,会还给你。」  她哼哼冷笑:「亲戚要是能借到钱,还犯得着借高利贷么?他还不上了,要跑啦。」「但你放了他?」    「人啊就是喜欢矫情,珍重这个,舍不得那个。穷蹙的时候才发现,从前放不下的东西、感情啦,根本就不值几个数。」  她自顾自地感慨,又好像是特意说给我听。  ……从前放不下的感情,在佳儿眼中毫无意义,就连我自己也知那痴情可笑,随口答应着,沉浸在自悯之中。    三娘道:「你当他舍不得女儿么?他去打听行情、找拉纤的谈价钱,我都一清二楚。  那丫头十三岁,长得一般,给人家做小老婆,可以收十七八贯的彩礼,还债还缺一点。  要是卖窑子里,倒是能有二十贯。但他说不出口,就自己跑了,等着我去收人。……」    有人提醒她可以开始了。  三娘让我不忙坐回去,拍了拍手,众人便安静入座。  她在酒桌间走动:「今日诸位,有的从高邮来,有的是真州赶过来,参加我继任掌门的庆典。  三年前,本派掌门信物鸽血红宝石遗失在秤平寺,为寺僧窃据。曹艾又与鄙人分执两系,因而本派掌门长期位缺。  诸位应当已有耳闻,如今赖有两位友人帮助,宝石完璧归赵,姜某持此石继任掌门人。」    三娘颇有人望,如今曹姨身死、宝石在手,众人莫敢不从。  聪哥是曹姨手下老将,继曹、唐之后轮到她执掌外乡一系,延续从前分庭抗礼的局面。  谁知黑三娘得了宝石,成了名正言顺的掌门人。聪哥的好梦才几天便破碎了,一怒之下说了莽话,还以为会得到外乡系的拥簇,但除了张依依,再没人敢接近她。    「寻回掌门信物,使本门重归一脉,自然是我姜某的贵客,也是芍花派的上宾。就连揪出杀害曹艾的真凶,也少不得他们出力。  茅山的杨瑨姑娘,也就是天枢子杨道长的女儿,她不巧已回句容;还有位是……」她踱回我身边,轻拍我的肩膀,「是太白山陈清和先生家的公子。」  几个年长的听了,交头接耳。    有报:「岐山华严寺的一位老僧来访。」三娘迟疑:「华严寺?我不认得。他叫甚么?」  这老贼秃,胆敢追到瓜洲。来得正好,说明没有寻家里人晦气。  「他是来抓我的。」「林子里为难你的那个?」  点头,三娘:「既然来了,且去会会。我自不会由着他放肆。」    「———我来对付他。」  佳儿提剑走来,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意,可那心意只存在于两杯酒之前。此时此刻,我们已隔了数重山。  但当佳儿走到身边,阔别的幽香催人泪下,忍不住握住了素手。  她蒙了,我也迷糊了,头脑是混乱的:素手不在手中,错抓在了佩剑上。    她会以为我只要借剑,因此当她将剑往我手上送的时候,又推了回去。  嗫嚅「走罢」,一切都好,或许声音太轻,但说不出第二遍。  佳儿一边的嘴角笑了一下,唇色如桃,这是她惯来舒缓尴尬的笑容。  往院子走,向前堂去,她的脚步声轻绵而又令人踏实。    八指罗汉站在大门三步开外,手上掐动一串念珠,低头诵经。  有个年轻弟子拦着门,三娘嗯了一声便让开。  八指抬起头,又略一前鞠:「陈施主。这位想必是姜施主。」  三娘走到我前面,踏过门槛:「大师远到瓜洲,姜某有失远迎。」  老僧斜侧身面向她,干笑两声:「姜施主客气了,你是扬州的豪杰,本来也该老衲主动拜访。」    「敝派正举办庆典,大师来得不巧。不如姜某给安排一套宿房,明日再慢慢谈。」  他自不会领情,道:「老衲倒不是要来叨扰施主。」  恩?佳儿呢?回头,佳儿不见了。  忽然明白了那一笑,推开剑、一句「走罢」,让佳儿误以为是撵她走开。那院子里的脚步声,是黑三娘的。    「———陈施主,老衲请你去一趟润州,再为血债做个了结。」  他忌惮黑三娘,时时面向她,对我说话时也侧着脸,不看一眼。  「那混帐先要杀我,倒成了我的血债?」  八指:「为恶之人,终食恶果。但你杀害人命,便逃得了报应么?」    「笑话,难道要我束手待毙?」  「你与表妹同去塔中,为其击败,当晚逃走了。」「那又如何?」  「第二天你爬上高塔,为其所困,而后又逃过了一劫。」  「是啊?」他怎么这么清楚?    八指冷笑两声:「身陷险境,奋起反击,理所应当。但既然逃走了,便已经安全。若就此罢手,称得上束手待毙么?  你是吃了败仗,心里气不过,回头行凶。可是受了气就可以杀人么?」  又来了,又要胡说八道了!  八指见我冷眼不答,从袖子里掏出根铁簪握手里。    这是……是镜子的铁簪。怎么会———「她在那里?!」  八指干笑一声:「昨晚在京口,老衲偶遇一对男女,夸说在秤平寺里的勇状。这里头是非曲直,老衲很感兴趣,便请他们留下,与老衲细细辨明。」  「你把他们放了!」明知道不可能,但我脱口喊出。  「你要见他们,就随老衲过江,今天还有一趟船。」    他用拇指将铁簪生生压弯:「姜施主也无异议罢?」  「大师在皂角林中,可是要连我家丫鬟一起做掉的。现在这么说话,未免掩耳盗铃。」  八指捺弯铁簪,是为了显一手内功。见黑三娘未被吓住,也毫不顾忌,微笑道:「施主既要强出头,那就请罢。」  三娘对看门的弟子、随行的侍从道:「带堂屋里客人避一避。」又对八指罗汉道:「此间闲人甚多,请大师退一步,在空地上解决,莫伤了客人。」  八指憨憨笑道:「施主甚有慈悲心。」便退后几步。    长剑出鞘,声似隐隐龙吟,三娘箭步斜跳,挑剑挺刺。  ———当的一声响,剑指强硬地敲在一起。三娘倒跃,看断剑兀自惊愕。她的武艺本不会差八指罗汉太多,但想不到这手爪胜过金石,一招落败。  我时上前接应,那知形势激变?老僧袈/裟鼓起,面目狰狞,大喝一声。瞧那气势,我心里已输了一阵,虚晃一剑,连忙退避。  那知退了两步他已踏进三步,戒刀不知何时拔出,看清处正砸在剑身。  一声脆响,蹦出火花,指掌钻心地疼,剑撒出手。    我也一回合被叫杀了。可恶,这是他的老手段了。  ————瞄一眼长剑,没有断,捡起来还能顽抗。  黑三娘再度欺近,但折剑无锋,老僧随手拆解。再坚持一下、再一搏,大不了退入酒楼,芍花派这么多人在这里,三娘不会就此认栽。  忽见戒刀上竟也有个口子,八指也留意到了,看了看,微微一笑,笑容之下却是一颗飞石。    剑不在手,慌乱间本能地挥手去挡,只觉筋肉挤动,不知来源的力量涌出。招臂之间,强力薄发,石子反飞回去。  八指退步避开:「有两下子。」  控鹤?在这无望之地,超越了内力而使了出来?那有这么容易的事,可若非如此,又是甚么?不及思索,扯下剑鞘,扑身拾剑,滚地起身,回过神时剑鞘也被平齐斩断。    手掌脱力握不牢,剑好似重了一倍,随时会垂下。  丢下坏鞘,左手包在麻木的右手上,强按紧了。  视野中有个熟悉的人影,还有些远,是佳儿,我不会认错。  她是为了自后包抄,绕路出门,才没跟我过来罢?    再死扛两下,佳儿就赶到了。有她在,心里安定了许多,紧接着砍来的一刀也视若寻常,更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现。  戒刀迎面劈下,横剑退为弓步,交刃前之一瞬,才清醒过来,这样的力量决非我能硬接。  可是太晚了,不容撤剑回避。戒刀斩至剑上,缺口离剑锋稍有间距,我微将剑往前抵。    那一瞬,膝盖压软了,身体像被吸向地面,脑瓜子也震动,像是有把钳子夹住胳膊往下甩,但立即地不知如何生出一道力量,仿佛不是源自体内,却清楚地流过臂膀,硬生生往上顶。  戒刀正好交在缺口,在下劈、上顶两股猛劲下崩成了两截。刀尖蹦落在我身后,但我精疲力尽。  佳儿步子已近,他警觉地左右扭了下头。无力阻挡,被飞脚踹在胸口。身子倒飞出去,一阵气闷眼黑,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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