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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前,京口。  薄雾朦胧,月影映照江心,在波澜中碎成银蛇。  江边画舫传来丝竹与歌声:「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少女放下筷子,转身倚在栏杆上,望江吟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好诗。」  少女梅妆一皱,显出轻蔑:「诗好不好,你懂么?」  那少年并不气馁,陪笑道:「我不懂,但凡你念的就是好诗。」    少女叹了口气,懒得去瞧他。江风吹得鬓发撩动,摸了摸头上的银簪,是少年新赠予的,不好太无情:「他的江山,有将军大臣去忧,该商女何事?要我说,那无道昏君的国,要亡了才好。」  少年有些迷惑:「这诗并不好?」  少女道:「世人常谓此诗,借商女无知,讥听曲豪绅、乃至朝堂权贵———何其荒唐!  那杜牧是食君禄的才子,隔江听去,想起故典,满腹的兴亡之叹。莫说商女,便是个文人,也未必有同样的感触,故笑这闲来的愁滋味,无人共识耳。」    又道:「呵,你又不懂。要是表哥在,他一定明白。」  少年不高兴了:「小瑨,你莫老说那小陈如何。他略懂点诗词,又不值几个钱。」  「比剑技么?」语调扬起,好像在嘲笑少年。  「我那是……那是我大意了!那小、小陈,先耍了几招茅山的剑术,我只道是本门旁系,谁晓得太白山来的,他敢再来一次么?」    杨瑨并不留情面:「栖灵塔那个贼汉,你拿得下么?」  「斗一个瘸子,我不能么?就凭他那两手,还不是仗着你帮忙?你们是怎么打的?」  「我从窗户刚爬出塔,便被伏击了。那贼汉先逮着我,一阵乱刀。表哥这时跳出窗———换作你怎么做?」  「先以你为乾,我上兑位,使天泽剑法,将他逼住;再以你为巽,我跳震位,用风雷剑法,对他夹击。」    少年说的,是茅山派绝学伏羲阵。这一阵若由两人施展,便包含了二十八套双人剑术,至于取何招式、视机转换,就变化无穷了。丫髻山上熟练此阵的,也不过二十几人。  「那你猜表哥怎么做的。」  史谦义犯了难:「这、我又不知道太白派会甚么。」  「他虽不会伏羲阵,但心里有这个道理,先抢来接战,为我分担,恰是乾兑位。而后虚点数剑,绕步向其身后,正是巽震之形。」    少年现出少年人的不服气的脸色,心里醋意横生,道:「这有甚么?徒具其表,纵然走巧了卦位,也发挥不出伏羲阵的威力 。」见少女不悦,才收敛些:「他能走成这样,也很机敏了,或许陈家的剑法别有些精妙处,一样可以破敌。」  杨瑨这才收了脸色,说下去:「那贼汉转过身,左手举着根拐杖,倚着塔壁,勉强化解,乜着我,刀法不如先前紧密。我试着『孔子东游』,扫剑刺他心腹。他舞刀快,抢先封住门户,而后挑起短剑,反过推过来———原来是使诈诱我进攻,好在我只是浅浅一探,便用了『方寸之地』,收剑护心。」    史谦义道了声好:「对,这时要拖延住。」  「但他力刚刀猛,硬撞开我的防守。」  「那你只能再退一步,回旋一剑,用『鸥鸟不下』,引他前击。」  「错了,我使的是探骊得珠……」「你使这招干嘛!」    「两位施主,这栖灵塔里的汉子,是甚么人?」一个面貌宽厚、身材高大的老和尚,披着大红袈/裟,坐在邻桌嘬茶。  谦义听着搭话,笑脸便没了:「与你何干?」他正得乐于与姑娘聊天,那能耐烦一个过路僧。  老僧碰了钉子,也不着恼,悠闲地喝茶,呷一口很舒适。  谦义见他被冲走,又与杨瑨说道:「换作我来,三两下撂倒他,那还需要你冒险。」    那老僧又发话:「那位陈姓施主,可是叫陈迩?」  听见陈迩的名字,谦义也有些惊讶。杨瑨抓起剑鞘立起:「尊驾是甚么人?」  老僧扬起袖子露出半只手,小指缺到底。  杨瑨早听萧五叔与表哥说起,心知遇到了劲敌,道:「小心他手上的硬功。」  史谦义尚不知情,哂笑:「硬得丢了指头么?」    老僧合十,左手缺了无名指,微笑道:「老衲原本叫做铁手菩提,玉龙山上被柳老教主废了两根指头,如今诨名八指罗汉。」  名号一出,纵然史、杨年轻,也早听长辈讲过:  太平兴国五年,中原诸派与青教交战。从西北来了个僧人,号称铁手菩提,为武夷派助拳。他自负指掌硬功了得,却被青教那时的教主柳烈展打伤,而后便鲜闻其名了。    谦义行礼问好,他自去年回家休养,不知道这其中缘故,杨瑨心中却忐忑不安。  老僧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侧转身子,不对着他们:「塔中汉子,今在何方?」  谦义正欲回答,杨瑨抢道:「他还在寺里———被我们杀败,逃进山后的树林。」  老僧冷笑:「陈迩现在何处?」「不知道……或许住在邵伯。」    老僧抬手便一掌横拍,谦义眼疾,看他手臂欲动,急忙掀掷桌子。  木桌迎着掌力,本当炸为两半、碎瓷乱飞,谁料这一掌毫无气势,木桌完好无损,倒翻在地。  『离震转震兑……不,离震转离坤。』正闪虑应敌之策,却见杨瑨身形一晃,站立不住,单腿蹲跪———掌力透过木桌,实实地打在她的身上。    谦义拔出剑来,左跨一步蹲下去扶少女。  杨瑨已扶不起,颤声道:「我不行了。」  众客人一哄欲散,躲得远远的看打架。八指冷冷问道:「塔中汉子,到底在那!」  杨瑨嘴唇发紫,心间犹如一个热铲子在翻覆炒动,疼得说不出话来。谦义知她性命攸关,不敢违逆:「被……被陈迩杀了。」    老僧踏过翻桌,径直走来,看着杨瑨的额头:「你有没有份?」  杨瑨看着一双僧鞋迈近,憋出一句话来:「没有。」谦义便补充道:「小瑨不要害他性命的,是陈迩刺死的!」  老僧越走越近,谦义的长剑形同虚设:「陈迩现在何处?」「不知道。」    八指罗汉已到跟前,谦义晃了一下剑:「不要过来!」  但老僧置若罔闻,呵呵一笑,左手抓住剑锋。  谦义使力来争,忽觉一股浑劲如潮 ,臂膀脱力,眼睁睁看着剑从手中被夺去,甩落插地。接着又被八指摸在肩井穴上,并非点穴,却全身麻软,瘫坐在地。  八指又探身一手捉住杨瑨的袖子,任她徒劳抗拒,拖高了手,抢过一支铁簪,笑道:「跟老衲玩这套?」    杨瑨知道袖里藏器正是老僧惯用的伎俩,但困窘之下别无他法,便暗将先前换下的铁簪抓在手中,待时而动。  八指罗汉将铁簪收在袖中,凶恶了许多,扣住杨瑨肩头,稍一用力便疼得她红额暴筋,汗珠数滚。  「陈迩在那里?」、「真不知道!?」  那无相掌将真气注入人体,成为毒害,再从外面催动,仿佛血液沸腾,浑身欲裂。  八指寻思:『她一个女娃吃不起痛,被折磨到这个份上,是不会说谎的』;但想起爷爷奶奶,杨瑨咬紧了这口气,任凭八指如何威逼,仍说不知。她死死攥着谦义的手,示意不要做声。    八指直起身,坐回茶桌:「你们走罢。」  他松开手,谦义稍复了气力。这老僧的武功招式,皆为他平生不识,只觉如鬼如魅。  本道落入了一场大劫难,想不到对方竟这么快放过了自己,庆幸不已。  托抱起杨瑨,向老僧说道:「蒙大师高抬贵手,史某他日再来讨教。」    二人本在酒家后院租了房间,谦义深怕八指反悔,不敢耽留于左近,行李也不去取。  杨瑨伤重不能骑马,此时夜已深,不见驴车经过。他抱着杨瑨一路小跑,忽然杨瑨道:「我要死了。」  谦义脱口自安:「你莫胡说。」低头却见杨瑨鼻子、嘴角,月光下照出几道暗色的血流,惊得六神无主,用袖子胡乱揩去。    杨瑨气息已微:「掌力有毒…」  八指在她肩头一震,把阴毒散入经脉,这时忽然发作。倘若她内功扎实,便可引动真气围杀,偏偏她生性偏好机巧,于内功修练时常偷懒,此时此刻化解不得。  手托香背,运气徐徐注入,却觉隔靴搔痒,心已吓得乱跳,嘴上却还安慰着:「小瑨,莫怕,我在这呢。」    「这是无相掌,哼,老秃子也来这里了。」  谦义抬头,是个披头散发的老汉,脸上的褶子加起来很硬:「前辈……」  老汉摇头道:「不用多说了。」在谦义的肩上拍了拍。  一股暖流灌入手臂,再流入杨瑨的身体。手心忽冷忽热。冷者是阴毒得了便宜,热者是暖流占了上风。     喉咙一丝甜腥,瞬时目眩:「坏了!」谦义头脚失衡,心头一跳,好在被老汉扶住:「你也中了无相掌。」  想起争剑时潮水般的力量,必是那时中了招,谦义忙问如何化解。  老汉抱过杨瑨,扶她坐地,盘腿面对史谦义,由她脊柱大穴点了几下,激得身子一震,挺起腰背。  又教谦义与她手掌握接,盘坐冥想:「你照我念的,心里跟着念。」    虽然素昧平生,但史谦义觉他亲切善良,谨遵吩咐。  「轻天下即神无累,细万物即心不惑,齐生死则意不慑,同变化则明不眩……」  这是《通玄经》上的经文,谦义早已熟记,不须跟读,便知下句。  淮北口音声声入耳,不是读惯的语调,或许是方言差异,经文好像有些不同。    他起初尚有余力思索,但随着老汉越念越快,字句不留时隙,心间的声音不自觉地模仿起老汉,渐渐似是而非,又渐不知所念何物。  迷糊中外音停止,心语空白,茫然若失。游走的真气失去了向导,浑身燥热。  「孙小仙,蓝田、徐州你不去,跑这里与老衲为难?」  是八指罗汉。谦义一吓,睁开眼,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咯咯响。    八指不想招惹官府,不便在众人面前行凶,料定两个后生支撑不过,便在酒店里欲擒故纵。  他训练了一只体态玲珑的小松鼠,能辨别无相掌真气的特殊气味,凭此追踪数里。却没想到半路杀出孙小仙,将二人解救不禁有些气恼。    孙小仙哈哈一笑:「碰巧来江南,碰巧遇见你,咱们是有缘人。」  杨瑨扶着谦义,站到老汉的身后。她没见过孙小仙,却想起表哥曾提过,道:「孙先生,你可有个徒弟叫陈迩?」  孙小仙知是茅山派的弟子,因此并不意外,道:「我来江南就是为了找他。」  杨瑨喜道:「这老东西要杀你徒弟。」她只道来了强援,谁知孙小仙笑道:「我才不管他死活。」    八指与孙小仙是老相识,功夫深浅知根知底,自忖更胜一筹,想来孙小仙不敢掺事,说些胡话撇开干系。  小仙见他默然不语,颇为不满,道:「你要是杀了他,那最好不过。」  八指不去争辩,道:「既然如此,且退开一步,待老衲解决了一点小事,再与你叙旧。」    杨瑨暗暗叫苦:「这救星不是救星,靠不住了!」  尽管还很虚弱,她还是拔剑站直。当阴毒在体内窜动时,她已经历一次心死,此刻别无畏惧。但史谦义心慌意乱,本该在这宝贵的时间里想定应敌之阵,却频频插入杂念:这就是我的死期?这就是我的死地?  杨瑨本待他决定阵法,瞥一眼他微微颤抖,仿佛失措,道:「白奔,无咎;中行,独复。」    茅山派以易经为暗语,指代方位与招术。杨瑨所说的,分别是贲卦上九与复卦六>/四,她会依次上艮与离位,使一招上善若水。  史谦义听到中行二字,拔剑往坤位跳。八指罗汉并不理会,直取杨瑨。杨瑨身形一动,向旁边躲避,她强忍着晕眩,身手有些迟滞。  八指老于战斗,照经验便可预判出对手会往何方躲避。但杨瑨行动诡异,偏不如他意,连抓两下都扑了空。    其实,杨瑨只是死搬阵法,恰好躲开。假如见机而动,以她的见识,在这短瞬的判断,恐怕早被擒下。  八指不知这一节,只觉在孙小仙面前失了手,颇为恼怒。  但孙小仙粗读周易,看得明白:剑客的阵法,有的延袭军中格斗之术,稳重坚厚;有的是混江湖的私斗经验,务实轻巧;而史、杨施展的阵法处处暗藏玄理,与前两类完全不同,世所罕见。    一剑已从腰后刺到,八指舍下杨瑨,回身招起僧衣。  史谦义见袈/裟旋动,仿佛长剑被卷入漩涡,不敢冒进,倒跃一步撤开。他才退下,杨瑨已从另一边攻上,逼八指不能追击。  却听呼啸风声,杨瑨心头一惊:「是飞石。」连忙躲避,便空了一步,只听一声惨叫,史谦义跌飞出去。  她失去援手,阵法立破,八指掉头反攻,铁指扫来。    八指罗汉撤手后跃,怒喝:「小贼敢尔!」孙小仙笑道:「你要杀陈迩我不管,可没说过不管这个小姑娘。」  杨瑨只是惊愕,不知电光火石间许多过程:原来八指罗汉对孙小仙有戒心,故这一抓只使上了七成力,留一手防备他。  果然孙小仙杀出,拳爪相对,似要拼力。八指立时便将余力发出,他自以为心计已胜,那知这一发力便打了个空,孙小仙竟在一瞬间变换招式,滑手到八指罗汉的内手侧,往外一拨,便连臂推开,顺手两指戳在孔最穴上。    这一戳让他手臂发酸,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恢复的。但不使他重伤,是手底留一线,以好日后相见。  八指虽然愤怒,也自知那一招已完全中了圈套,假若下手重一些,经脉便不免受损,因此到底承了情:「这小丫头罪孽尚轻,你既要保她,我便罢了!」说罢便几个大跳,消失在黑夜之中。    史谦义胸口被拍了一掌,孙小仙蹲坐,将他托起背,道:「这孩子功夫不行。这一掌,就算是陈迩也躲得开的。」在他胸口点了几下。  史谦义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杨瑨吓了一跳,却听孙小仙道:「无妨。」招手示意杨瑨坐下:「你体内阴毒尚未散尽,你坐好,不要乱动,照之前方法运气。至于这孩子,明早我送你们去茅山,还是让倪真人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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