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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我一直想念雁儿。看到妆奁盒上的镜子,就会想起镜子,想到镜子会想起她;听箐儿弹琴,也会想起。  琴声让我安详。剔弦时,好像迸出一颗水珠,抹弦时又一颗大的。大大小小,时落时溅,时或逆飞。  听到后来,眼睛有点热,像是水珠飞进来。箐儿停下,问道:「你哭了?」    这安详的曲子,也暗藏着愁苦。太白山太远,越远越在心头逼人。这样一比,佳儿总算很近了,但还是,远也恨,近  也忧。  踱步在窗,看清风摇动矮树,那树叶是心的形状,只怪颜色不好。  叹息太长,是因为孤独?怅然回身,在弦上随手一拨,咚地一声:「没事。」  她那知我心底事,却很体贴:「仲崖,你有甚么烦恼,便跟我说。小溪虽然是三娘的人,如今……想做个好人。」    我也不向她袒露,只是问:「以后你去那?」  她的眼睛一瞬睁大:「你———」又无神地耷下:「问这个做甚么?」  「跟我呆在茅山罢。」怕被拒绝,没敢看她,目光移到左手,捻着琴弦玩。  她捉住我的手:「我———别乱动,会坏。」这嗔怪不似嗔怪,瞧她的睫毛,好像有一番话,却说不出口。    「你不喜欢茅山?」  「不是的。」她连忙否认,「但我们还是不要久留东南。我跟你走,去三娘找不到的地方…,那么,太白山,我要看松鼠。陈清和先生,是琴道高手,在江湖上很有名气,我也想拜访,请他指点……」    洁白的软玉,她轻轻摩动,我这热烫烫的手是多么粗劣。  不知何德何能,我有了个拒绝不了的伴侣。她是明珠明玉明月,求之不得,不求而至。  见到箐儿的笑容,我按不住地喜。一个落魄的人,欢喜也是一文不值的,但我还是要把喜悦告诉她:「这些天,万般滋味,白驹过隙,一隙如年。但我现在很开心,是从所未有的畅快。」    她也在笑:「太白山……你答应了?」「你要去我家么?当然。那是很好的。我当然愿意。」  说着当然,那一瞬想起了佳儿。不想的时候还好,想起来就挥之不去,也不禁抽开手,假意答道:「但是太白派还在和青教打仗。」  我为她徒受了哀苦,却还念念不忘,面对着眼前人也怀着愧疚———自古有这样的傻子么?    这一份苦闷教她看出了:「其实,你在想佳儿,对么?」  我告诉箐儿:「刚下山时,我想,和佳儿结婚,干成一番事业再回家。后来我明白了,我是个废物。佳儿不会喜欢我,我都看不起自己。」  「我知你不是庸人,也不要你再这样说。我比你远不及了,你要说自己是废物,便是骂我更废物。」  我叹了口气,不去争辩。不过佳儿说的那番话———为甚么,为甚么她连一点机会也不给?这几个月我早就让她失望了罢。    箐儿瞧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坐正在琴弦上横抹几下,发出干涩的杂音,像是抽泣,忽然一个滑音甩出,接连几下弦动,高低错落,时快时慢,忽响忽轻,震得我头脑发麻,竟忍不住咬着牙生出眼泪。我求她:「这曲子太凄苦,换一首罢。」  「凄苦?」「嗯。」「你要听甚么?」  「还是先前那首罢。」  她抿动嘴唇:「这就是之前的那首。」    是么?怎么感觉……  「你听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曲调?」她先低着头,抬起问的时候,眼睛微张。  「我不懂琴……想必是……」她没等这陈词滥调再说一遍:「你在家耳濡目染,或许是懂的。」  这样就懂了?但她也只是淡淡说道:「只是尚未知觉。」  「听他们弹,从没有这样的感觉:琴弦振动,心就会振;琴音颠荡,心也摇晃。」  她往七根弦上一拂,发出攀升的音阶:「琴语即心语,既是弹琴人的心,也是在听自己的心。我弹第三遍,你再听。」    滑弦声,在拷问我的良知。琴音的波澜,我快麻木了,只是想起夕阳下运河边的旅舍。  小屋里,对镜子的非分之想。愁对青山苦对云,护城河边的不甘心……  幼时,哥哥坐在桌子上陪我玩,我魔心霎起,毫无缘由地将他推下去,他疼极了却忍着不哭,可我却吓得跑了,不敢告人;被雁儿欺负夺了玩物,便暗暗恶毒诅咒……  窗缝中的玉体,照她画的秽图。院门口的人影,携手出奔……    不要弹下去了!当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箐儿:「你听到甚么?」  「别问了。我不想说。」「仲崖,你有没有听到……」「我不想说。」  她没有放过我:「你听到的,是罪孽么……?」  罪孽?!  是啊……小小大大,无数混事。  ……下山,也是罪孽。其实我心底已生后悔。    箐儿:「这首曲子是我娘写的,我每次弹起,都会看到从前做过的罪恶。可是我…一点都不内疚,直到你出现在这琴曲中…我已经不能……  陈公…仲崖,人有倾盖如白头,琴曲也是如此。常人听来,这是悦耳的曲调。我本想,你若也喜欢,那我仍弹给你。你既也不能听,那从此就不弹了。」    「仲崖,你坐过来。」她站起身,把座位让开。从前我没有兴趣,但她盛邀之下,我愿意学一学。  坐在琴前,七根弦等着我去拨。手刚抬起来,被握住,她贴着我身后,我心噗噗跳,想反过身抱住她,又立马打消了念头,定下心:「手指怎么按?」  「你瞧我。」她松开,手指搭上琴弦,细长而明净,不带一点血色,指甲修出尖一点,比佳儿更好看。    「这样的手,弹琴才相称,何必去握剑?」  「这样的话,我想对你说。」  对我说?要我回家后,便不再学剑,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又说道:「你回家也好,或者去茅山,那怕是去找佳儿,我都跟着你。但我就是你的琴。」    打了寒颤。对侠客来说,剑就是命。我确曾把佳儿视若生命。  当我有困难时,也会想到向她求助。可当她冷漠地说出,『换一把剑,也换一个心上人』时……  「她真的是我的剑么?」    「仲崖,我跟你认识,不过这几天。你肯带我走,只是看中了我的容貌。那天杨姑娘扯下我的面纱时,你的嫌恶,我还记得。」  她说这些的时候,不改笑容,我支吾着:「我没有。」  「如果你对佳儿都那样绝情,对我更不必说了。我不准你忘掉她,说她不好。只是,记得有个欣赏你的人,愿意赌着头救你,你更不能辜负。」    我这样落魄的人,和叫化子也没甚么区别了。佳儿既自有主张,便去寻自己的幸福。徒劳执念,百十个佳儿也只会让我百十倍伤心;一个箐儿却让我如在天上。  感子文君惠,愧无司马才。在我如狗的日子,在她最好的年华,相信我非庸碌,愿意赌命救我、以青春相随。  我陈迩如今一事无成,但再不能这样糊涂度日,必要为她成一番事业,才不辜负这份欣赏与信任。    在房里闷了,便在箐儿陪同下到院子里。院墙为了防盗,上面插了碎刀片,只有大门一条路。  黑三娘一直守在大门口,拖了条长的藤椅躺着,摇一把蒲扇。她看到我,就远远地假意微笑。  我不敢靠近,也只是回以一笑便走,恰巧听到有人来访,就又偷偷地过去看。那人脸颊沟壑深深:不是旁人,正是孙小仙。他怎么来了?    黑三娘慵懒起身,与他到僻静处秘语一番,稍后又送回到门口。  孙小仙好歹也算于我有师徒名份,如果我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他回头道辞时看到了我,叫道:「嘿,你这婆子说谎,那小子果然在这。」  黑三娘理屈气壮:「在这又怎地?」    这可奇了,是来找我的?我赶忙上前去:「孙师父。」  他见了我一脸恼火:「你少装客套。」  黑三娘冷笑道:「你的破事,我可不管。小陈是我的宾客,我自然要一护到底。前番来了个岐山华严寺的和尚,你比他更厉害么?」  孙小仙道:「你要做甚么,我也不管。只要让这小子跟我走一趟,明天就送回来。」    他说着要往里面闯,黑三娘呼地伸手拦住:「当我傻子?要拿人,凭功夫说话。」  不管孙小仙找我干甚么,这别苑不好久留。本来想夜里寻找溜出去的机会,这下好了。我赶忙上前去:「孙师父,洛阳一别,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孙小仙被拦住,这种情形下,若不较量一下是很丢脸的。但他似乎服气,就站着不往前了:「很好,好个屁。我不配做你师父。但你也不是个好徒弟,所以从前磕的头,我不还了。这个婆娘太讨厌,你跟她说说,跟我走。我们有些事要做个了断。」    三娘道:「小陈,这个老头不是好东西,要你跟他走,是想杀了你。」  「你听她信口雌黄?小子,跟我来罢。」孙小仙直接把我一拽,这可惹怒了黑三娘,当即转手往他胸口推。  孙小仙松开我,和黑三娘躲躲闪闪地对招。他们打起来跟耍马戏似的,伸伸缩缩、来来回回,手却碰不到一下。  黑三娘毕竟力气吃亏,因此拼力少、回避多,但脚下不肯退让一步。两人斗了二十招,我已经看不懂了。    孙小仙是蓝田的黑道,固非善类,但说想杀了我,也不太可能;留在别苑,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脱身,不过……我瞥了箐儿一眼,她脸上冷冰冰的,不知有没有懂我的意思。  到了三十回合,我心里还没拿定主意,孙小仙竟然不支。  他急了眼:「陈二,还愣着干甚么!」黑三娘笑道:「老疯子你撑不下去了,还不快滚?」    孙小仙怒目圆瞪,胡须戟张,他还想我出手相助,但我只是转身回里头了。  箐儿跟过来,好像说了甚么,没听清,一直到了房间里,她叫道:「你不跟他走?」  「那你怎么办?」「甚么?」「你又不能一起走。」  还以为她会颇受感动,没想到碰了钉子:「傻子!」    我坐到床上不说话,无地自容。自觉得丑恶不堪,怕再被她看到,但她还是坐在了桌子旁,对着我,但低着头。  所以过了好一会儿,我对她说:「对不起。」她问为什么要道歉,我说:「我以为你想跟我走。」  「那我其实呢?」「其实,你……你同情我。你一定觉得,早知道会这样,不如一开始就不管这事。」    她又把头沉下去,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你在说甚么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便不说了:「箐儿,总之是我的错。」但她不罢休:「到底是怎么了?」  听这语气,不是质问,是真的困惑。我也很困惑,抬脚侧卧朝里,不多嘴。    「是不是药把你喝糊涂了?」  我本来就糊涂,别问了。闭眼。  「你要睡,把鞋子脱了,盖好被子。」  可我一动不动。也许真的是药的缘故。现在每一刻我都不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入耳的是琴声,身上盖着……是外衣。  睡了一觉我清醒了许多:「甚么时辰了?」  「正午,」她停下琴曲,「你呆这儿。」  我掀掉外衣,坐起来,「唐珍的衣服?」「是我的。你呆这儿。」    她回来时,带着一个饭盒:「饿了罢?我已经吃过了。」  揭开盖子,还算赏心悦目:「箐儿,事已至此,我该怎么办。」  她说:「你已经给药迷糊了。这么着,我去找你那个师父。」  「你要能出去,不如找人给茅山派带个信。我真糊涂了吗?还好得了么?」    「只是一时的,你莫怕。」她拿起一个凳子,往里倒了水,甚么?甩了下头,看清还是那个普通的世界。  「箐儿,现在我确实糊涂了。但是,孙小仙来的时候,我是清醒的。」  「那你为甚么不跟他走?」  「因为我喜欢你。」    她噗嗤笑了:「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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