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元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心脏跳得极快,戴着手串的那只手突然不可抑止的颤抖起来,他慌乱地去按,听见自己用变了调的声音问道:“所以,是这东西让我没有孩子?” “不仅仅是没有孩子。”少女说:“这东西再解不下来,你那几房太太还有你自己可能都活不长了。” “可有解决的方法?” “可能得先找送你手串的人问问了,这东西上的咒术,应该是有咒引的。咒引好比是药引,用得好可以使效果翻倍,用在咒术上也一样,要解咒得先找到咒印。” 玛瑙珠子红的像血,中间还有流转的黑色暗涌,施元佑看得触目惊心,嘴里喃喃道:“为什么,他为什么……” 桌下突兀响起清脆的一声瓷器砸碎的声响。 施元佑回过神,发现桌上的茶碗被自己不小心扫到了地上。他僵着身子低下头,木然去拍打衣服上的糖茶水,却冷不丁在桌子底下竟看到了一团黑黢黢的暗影。他的内心本就已经极为恐惧,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就本能大叫一声,猛得向后跳起,不慎却咣当撞倒了身后的凳子,随后颇为狼狈的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待稍稍冷静下来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黑影其实只是个五六岁大,模样脏兮兮的小乞丐。也许是趁着刚刚突发的茶水事件偷溜进了桌子底下,此刻正蜷缩在桌底的一角,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紧张兮兮地看着瘫在地上的施元佑。可能是被施元佑的叫声吓到了,双手攥紧小拳头防备地护在胸前,右手油汪汪的,正牢牢抓着一只不知道从哪张桌子上头顺来的,金黄流油的鸡腿。 人群开始聚集过来,有窃笑的议论声在四周响起。 恐惧迅速被恼羞成怒取代,施元佑的心里冒出了一团夹杂了各种情绪的怒火,恨不能立刻踢飞这个害自己丢脸的小乞丐。 然而未等匆忙赶来的老赵头和几个小厮手忙脚乱的扶起施元佑,却听见一声咒骂,紧跟着是一个风一般的身影,狠狠撞开了抬起腿打算踢人的施元佑,呼啸着直向那桌底的小乞丐而去。 “把鸡腿还给我!”那迅猛的身影瞬间扑倒小乞丐,恶狠狠将他压倒在身下,一边依旧大声咒骂一边和挣扎的小乞丐撕扯起一只鸡腿来。 又来一个乞丐! 而且这后来的乞丐还把方才那个小的压了个严严实实,让施元佑完全找不到可以下脚的地方。 施元佑气得面容抽搐,瞪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感觉脑门儿都要冒青烟了。 他一把推开两边帮扶的老赵头和随从,大步上前抬脚就往那大的身体上狠踹。 天色渐晚,气温却依旧闷热得让人困乏。这一突发的暴力事件反倒振奋了店内茶客昏昏欲睡的神经,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茶客瞬间成了看客,看到施元佑踢到狠厉处甚至还有人起哄拍手叫好。 老赵头着急,上前拉住施元佑一边袖口劝道:“这位爷,不和这种人置气,小心脏了您的鞋呐。” 施元佑甩手就是一巴掌,骂道:“什么破茶寮,居然让这种脏东西随意进出,败了老子的兴!” 老赵头被这巴掌扇的眼冒金星,愣怔间还想伸手去拦,头昏眼花之下却不小心错抓了施元佑手腕上的那串玛瑙。玛瑙连着皮肉,这一扯痛得施元佑不由惨叫一声。 老赵头被那惨叫声激得头皮发麻,手刚一松开就立刻就被施元佑的小厮架住,一时脱身不得。 痛感未消,手腕上的皮肉突突的跳,施元佑痛得红了眼,额角有汗水不断滴落,恍惚间似乎看见那天从那人手里接过这串玛瑙手串时的情形。 月亮又大又亮,明晃晃地挂在漆黑的夜空中。 那人极小心的从怀里掏出个红缎包裹的锦盒,刚一打开,施元佑就呆住了,像是全身上下都凝结成了石块,无法挪动半寸。大颗的红色玛瑙,在如水的月光下红得发亮。他伸手去拿,双手却止不住哆嗦个不停。 “你一直也喜欢她,其实我是知道的。”那人捂着脸,看起来很悲伤:“我们几十年的朋友,你为我做了什么我心里都明白。” 他缓缓放下手,原本清秀的眉眼已经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啊。 施元佑想,可即便他们都到了耄耋之年,他这样的长相应该还是她喜欢的吧,他到老了依旧还会清俊挺拔,自己也会不出所料最终成为一个又矮又胖其貌不扬的老头子。 “她的东西,我只留了这一件。”那人把手串戴在施元佑的左手手腕上:“给你。” 施元佑想开口,那人却摇了摇头,然后偏过头去看那轮月亮:“那天晚上的月亮,也是这么亮呢。” 那天晚上的月亮…… 也是这么亮呢…… 施元佑的心里徒然一惊,下一刻,他突然发疯一样踹向地上趴着的乞丐,咬牙切齿道:“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乞丐扭着身体躲闪,哀叫连连:“老板,我错了,老板,您消消气啊,我只是和他抢一只鸡腿而已,不小心才冲撞到了您呐!” 人群里立刻有人低语。 是个女人呢…… 啊,原来是个女乞丐…… 乞丐的喊声很大,施元置却置若罔闻,他嘴里依旧不断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脚下的动作更是不停,而且大有一脚比一脚更狠的趋势。 老赵头被人架住动弹不得,只得哀求地看向施元佑同桌的那一男一女:“求二位帮忙劝劝这位爷吧,这要是闹出人命了可怎么好啊。” 少女转而看向黑衣男子:“我既不善于劝人,又没什么力气,要不你来?” 男子叹气:“我倒是有力气,可我一向不管闲事,不做赔本的买卖。我若救了他们却没有人来付我钱,那不是坏了规矩吗?” 老赵头急得没法子,围观的人里却有人爆发出一阵大笑,原来是那个坐在邻桌刚刚夸过黑衣男子身手好的大胡子。 大胡子的身材高大又健硕,一身古铜色皮肤和棕褐色的毛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眉飞色舞的和周围的人描述起男子是如何如何接住那一碗茶,末了又说:“小哥的身手和小哥的规矩,让人不由想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呢。” 施元佑本就是借着打乞丐来发泄怒火而已,利益相关,他自然也是很想多了解一些关于这两个人的线索,听人这么一说动作就略一迟疑,腿下的力道也减了不少。 好奇的看客七嘴八舌地问是哪个人物,那人抬手捋了捋胡子,问道:“你们知道闸关镇是为什么能变得像今天这么繁荣吗?” 接话的年轻人挺不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镇子的位置这么好,正好位于四方大陆的正中心,还是各国之间通商的必经要道,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不繁荣才怪了。” 大胡子反问:“这样辽阔无边的四方大陆,为啥就不能另外开辟出几条通路来呢,难道不管目的地是在哪里,不管是否会绕远路,就非得从这儿过不可吗?” 这下不光是年轻人,连几个年纪稍长些的商贩都忍不住跳出来了。 “怎么你连这都不懂,这么简单的事情怕是三岁孩童都知道吧。” “就是啊,北边的尽头是冰川,东边是大海,大陆的中间则是两处相连的巨大禁地——西沙和北郊,这两处形状不规则的禁地把四方大陆生生隔成了独立的四块区域,这样一来,很多国家之间是很难有联系的。” “渤国大吧?四方大陆的东南部几乎都是它的领土,可是大又怎么样,还不是被西沙和北郊给拦阻成了两截。现在,假设就现在啊,要是最南边的城市出了什么事,除非找人特意去通报,不然你要是等消息自己传到东边的首都滁澧去,都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了。” “对,被这俩鬼地方挡着,信息真是太闭塞,太不方便流通了。” “其实有时候,还多亏了我们这些商旅把消息相互传递出去呢,哈哈。” “哈,还真是……可就算是现在这样的情况,比起从前那也是好太多了。当年要不是多亏了渤国的开国皇帝骁勇,愣是在这两块禁地上开拓出两条十字相交的通路,造就了这条通商要道的雏形。那么现在,我们又怎么能用西边太酆的瓷碗喝上南边的好茶呢?” 有人调侃他:“这就算好茶了?北边临茗产的‘千岁霜’才是绝品吧。” 之前那人切一声,不屑道:“说得好像你喝过一样。”被誉为“天下第一茶”的千岁霜每年的产量极低,区区一两就可以卖到天价。可即便是这样,除非是贵胄之家路子宽,一般人要是想买,就算有钱也得先找找关系才能领个排队号码牌的。 大胡子怕这两人争起来,忙打岔:“那么,所谓的禁地又指的是什么呢?” 最开始跳出来说话的年轻人哈哈大笑:“大叔,还以为能从你这儿听到什么好玩的传说呢,真是想不到啊……怎么你到了这种岁数还这样无知,算了算了,那我告诉你好了。所谓的禁地啊,就是说,擅入者必死!” 他对着四周附和的众人挺了挺腰板,清了把嗓子继续说:“西沙是死亡沙漠,一天之中不定时的会刮起数道妖风,狂风卷起滔天沙海,铺天盖地往下压,妖风过后,别说活命了,连具尸体都找不到呢。北郊则是吃人的森林,有各种凶猛的野兽出没,据说,里头还有妖魔,啧啧啧,那家伙,一口咬下去,整个人就能被扯掉半边……” 他正把道听途说来的东西吹得天花乱坠,不经意间却在人群中瞥见了几个被这些传闻吓得面色发白的小姑娘,于是就自觉颇为良心地加了一句:“不过呢,老人们都说,虽然北郊和西沙都是有命进没命回,但只要你自己不走进它们的范围内,那什么风啊,野兽啊,都是不会主动跑出来害人的,也不用太过担心……” 有人不服气地打断他:“怎么不用太过担心?北郊的野兽虽然不常见,可西沙的那邦蛮夷难道你忘了吗?西沙除了妖风还有他们呢!西沙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是禁地,可对他们来说却是安乐窝啊,平时神出鬼没的躲在里头见不到人影,一不高兴了就出来打劫过路的商旅!切,运气一背,一年到头的辛苦钱就都进了蛮人的腰包了。” “嘘,小点声,那帮人的耳朵灵着呢!” 大胡子笑了笑,说:“嗯,确实是这样……可说起北郊,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传说中渤国的开国皇帝开辟了道路没错,但是北郊的妖魔鬼怪怎么就不会跑到这条道路上来呢?明明就在它的领域之内,而且经过某些特定路段,道路还会变得尤其狭窄。从那里经过的时候,两旁的树木就近在咫尺,这样短的距离为什么妖魔不出来拖人?” 施元佑停下来了,他回头望了一眼大胡子。 说来也巧,这个原因他还真能答得上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走货圈子里开始出现一个传说。听过细枝末节的人很多,但知道完整故事的人却很少,他当时很感兴趣,所以特意去仔细打听了一番,最后终于拼凑出一个尚算完整的版本。 这是一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注定只能活在传说中的男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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