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椫与圭石僧人重新将村子搜了一遍,除了那名少女,再无其他幸存者。堕魔人杀人一般不会留下活口,那少女能躲过一劫,必然有其理由,小椫无法得知,圭石僧人亦是如此。 三人很快便离开了那空荡荡的村子,小椫下定决心,将圭石僧人和阿东送到附近的城邑,确保两人的安全之后,她得独自返回家中,与阿爹阿娘郑重告别,获得他们的允许,方可云游四海,凭借一身本领,为天下百姓降魔除害,能救一人是一人,从来不会太迟。 她当时偷偷离家,从未预想会经历这番折腾,原以为长些见识便可以返回家中,可这些天下来,除了被屠杀的村子,她一路几乎没碰到其他活人,也没有遇到任何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名少女个头才及小椫腰部,身上穿着一件不合体的灰色袍子,边角有些破碎,想必是家里长辈穿过的,细细软软的头发扎成一对双丫髻,红色的发绳是身上唯一鲜艳的色彩,兴许是经历的打击过大,她一路只是发呆,不说话,也不会笑,唯一会说的就是她的名字,阿东。 小椫很少跟这般年纪的人类小孩接触过,只觉得阿东手掌很软很软,握在手上很舒服,便一路拉着她,不停地跟她说话,一想到她的遭遇,小椫心里头的保护欲便油然而起,拉着她的手便握得更紧了。 她问阿东,“阿东阿东,小椫把你们护送到南河城,你之后就跟着这个大和尚了,怕不怕?” 阿东面无表情,不作言语。 小椫又道,“阿东阿东,你别看大和尚老板着张脸,他人可好了,照顾你应该没什么问题,你可千万不要嫌弃他。” 圭石僧人神情古怪地瞪她一眼,小椫又道,“阿东阿东,我知道你为什么叫你阿东,东方朝阳升起,你若是肯笑一笑,定比那太阳还要灿烂。” 阿东仍是不说话,清澈的眼眸如同一面明镜,波澜不惊。 每天清早起来,小椫照顾阿东洗漱,整理她柔软的头发,她将原来的发绳拆下,在手腕处将肥大的袖子绑住,又拿木枝削成一根短短的发簪,将头发拢到顶上,簪成一个松松软软的小丸子。 即便在家中照顾弟弟妹妹,小椫都没有这般细心,费尽心思哄她开心,给她摘树上最甜的果子,将烤出来最嫩的肉撕给她吃,晚上贴着她睡,给她讲圭石僧人跟她讲过的故事,一连几天下来,她几乎都快看到阿东的眼里出现涟漪了,可这朵涟漪,常常在快要浮出水面的刹那,兀自灭了。 南河是南越国西面的一个城市,小椫将圭石僧人和阿东送到了城门口,望着她这辈子没见过的高耸城楼,如织人流,心生羡慕。 可如果此刻踏入那道城门,则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再回到阿爹阿娘身边。她纵然贪玩,无数次闹着要离家出走,可站在城门前,终究是忍住了。她还欠阿爹阿娘一次郑重的道别,与往昔每一次吵着嚷着闹着不同,这一次她要心平气和地离开,郑重其事地告别,去做她真正想做的事情。 圭石僧人拉着阿东在城门口唤他,连阿东的目光都与往日不同,焦急,疑惑,不舍,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 “等我回来。”小椫轻轻喊出声,朝着两人挥了挥手,忍者不舍,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迈上了回家的路。 回去的路几乎和来时一样,但小椫独自一人行动,无需照顾旁人,加之此时心意笃定,目标明确,速度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 阿娘坐在石阶上,缝制一件衣裳,小椫走近时,她只瞟了一眼,淡淡道,“你几时开始,能受这种苦,吃这种亏,行这种不孝,一句话不说,一走就是大半个月?” 阿娘的话字字戳心,小椫在阿娘面前跪下,头掩在阿娘膝上。 阿娘身上淡淡的香气很是好闻,小椫流浪了这些日子,食不果腹,睡不安稳,直到此时才觉得心窝一暖,全身酥软,沉醉其中。 阿娘叹了叹气,停下手中的针线,轻轻抱着小椫的头,抚弄着她那凌乱的发丝,眼神飘向了远处,半响,叹息道,“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总是闹着要离家,可最后才发现,家里才是最好的,不是么?” 小椫俯下身磕了个头,趴在地上道,“小椫对不起阿娘,让阿娘伤心了……” 阿娘将小椫扶起来,嫣然一笑,道,“你回来了就好,快去洗漱。” 小椫起身回到阔别了大半个月的家中,琯琯从阁楼下一把跳下来,往小椫怀里冲,小椫娴熟地避了避,拎着琯琯的颈,又爱又恨道,“死狐崽子,你就不能安分点,天天带着蓁蓁胡闹!” 正骂着,蓁蓁从旁处冲上来,两三下跳到小椫肩上,脑袋蹭着小椫的脖子。小椫一手抱着琯琯,一手抚摸着蓁蓁,听着两只狐狸嘤嘤了几声,柔声道,“阿姐也想念你们……” 阿娘给小椫热了碗汤,小椫端着汤,闻着那久违的味道,顿时热泪盈眶,眨巴眨巴眼睛,眼泪就掉了下来。 阿娘拿着帕子给小椫拭去眼泪,温声笑道,“你既然这样舍不得离开家,为何又要跟那僧人跑?” 小椫放下汤碗,握着阿娘的手,对视着阿娘的眼神,恳切道,“阿娘,外头烽烟四起,战乱不断,洪水肆虐,堕魔人大行其道,屠杀生灵,正是小椫用武之时。” 阿娘神色微变,双唇一颤,道,“你此趟回家,正是为了跟阿爹阿娘说这事?” 小椫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娘双眼微微睁大,那秋水眼波中闪过诧异、无措、哀怨、缠绵和些许无奈,她低头深思了会,又道,“你可想好了,你一个女子,孤身无靠,想要济世,须得付出多少代价?” 如何连亲人间的羁绊都无法割舍的话,还谈什么济世呢?小椫颤抖着舌头,咬紧双唇,唯恐让阿娘伤心。 阿娘轻轻抚了抚小椫耳鬓碎发,苦笑道,“小椫长大了,阿娘留不住你……”阿娘笑的那般无力,好像一树开至靡荼的繁花,轻轻一吹,便会随风凋零。 小椫觉得自己就是这股作恶的邪风,惹得阿娘如此难过,她又羞又愧,恨不得狠狠甩自己一个巴掌,她从未见过阿娘这般神情,似乎世间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事情。 她微微一颤,想要抱住阿娘,阿娘摇头一笑,起身便出了房间。 琯琯和蓁蓁在楼梯上围观了这一幕,也知道小椫铁定心要离开家,双双垂丧着脑袋,回到阁楼里,神色萎靡。 阿爹打猎回来,刚放下猎物,便看到小椫呆坐在石阶上,他一把拎起小椫的肩头,又气又笑,骂道,“臭丫头,野哪儿了?” 小椫垂下眼,淡然道,“南河。” 阿爹难以置信地笑笑,道,“一声不吭就敢跑,真以为我们不管你是不是?” 小椫低着头,一声不吭。 阿爹上下打量她一番,冷笑道,“是那和尚将你拐跑的对吧?好歹你也知道回来,也不枉我跟你阿娘一番苦找。” 小椫微抬起头道,“阿爹,是小椫要求大师带我走的,并非小椫被拐跑。” 阿爹哈哈笑道,“我想也是,随便来个人就跟着跑了,这种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来!” 小椫沉默不语,忽地在他面前跪下,颤声道,“阿爹,小椫此行是来跟阿爹阿娘告别的。” 阿爹闻言一怔,神色冷峻,一字一句道,“把你刚才的话收回去。” 小椫身体一僵,低头瞪着地面,不敢有丝毫动弹,她从没见过阿爹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仿佛一把剑抵在喉尖,言辞稍有不慎,便得要了她的命。 饶是如此,小椫仍一字一字颤抖着将刚才的话再说了一遍,“小椫……要跟爹娘告别。” 阿爹异常地沉默,阿娘也一声不吭,空气如同凝固一般,令人窒息。 忽地,地面飞沙走石,一条绳索如长蛇一般穿过小椫膝下,将小椫上下缠了好几圈,挣扎间,绳索勒的更紧,直到小椫被捆成一卷长条,阿爹握着绳索那段,轻轻一甩,绳索这端穿过屋前那棵桂树,缠在树干上,另一端捆着小椫,将其悬在树上。 小椫想要挣扎,可身体却动不了分毫,挂在树下晃也晃不动,欲哭无泪大喊道,“阿爹,你听我解释!阿爹……” 他阿爹瞪他一眼,如无数刀剑从眼神中飞出,阿爹抓了块抹布塞在小椫嘴里,看也没多看她一眼,扶着阿娘进了屋。 阿娘生火,阿爹烧菜,红烧肉的味道弥漫着屋里屋外,夹杂些许烟火味,温暖而迷人,小椫舔着油腻腻的抹布,嘴里心里一阵阵苦涩,腹中越饿越扁,那绳索便捆的越紧,风刮来,她身体便在树下摇晃,风停下,她便一动不动,任由蚊子叮咬,蜜蜂停驻。 如此悬了一天一夜,没人管她,直到第二天傍晚,阿爹来到树下,背靠着树干,磕着松子,懒懒道,“丫头,你想通没有?要是改变主意了,等会儿坐下和我们一起吃饭。” 小椫哼唧了两声,阿爹便将抹布拔出来,冷笑着看着她。 小椫动了动颌骨,下巴终于恢复知觉,她刚发出“阿爹”两个字,便觉得嗓子干疼,吧唧吧唧嘴巴道,“小椫志在四海,能跟阿爹一样顶天立地,既然决定要救拯救天下苍生,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阿爹往小椫脸上丢了一把松子壳,骂道,“大言不惭,你连我的一条绳索都斗不过,还敢谈天下苍生?你欠苍生什么?苍生里头,又有什么人跟你有干系?” 小椫脑海中立即浮现阿东那张晶莹如玉的脸庞,想到她的遭遇,心中不由地酸楚。她瞪着阿爹义正言辞道,“阿爹生我养我,传授我一身本事,难道只是为了在这山野中逍遥自乐吗?阿爹心中放不下小椫,舍不得小椫离你们而去,小椫心里全然明白,可是阿爹,苍生正在受苦,每天都有无辜的人死去,小椫心中不忍,日日夜夜心神不安,即便阿爹困住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困住我的心。小椫总会想办法离开阿爹阿娘,阿爹的幻术固然高强,小椫也会修炼,日复一日,小椫不信阿爹能困住我一辈子!” 阿爹瞪他一眼,一挑眉,一动怒,那根绳索的尾端立了起来,像刀子一样剪了过来,甩在小椫脸上,声音如响雷,小椫脑子一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嘴里一片腥甜。 她吐出一口血水,望着阿爹昏暗的脸色,冷笑道,“阿爹既有济世的本领,为何始终不愿意离开这深山之中?难不成阿爹是个懦夫?” 小椫话音刚落下,以为又要挨阿爹一记耳光,不料阿爹一言不发,眼神盯着远处的山林,似有落寞,却不过一刹,又恢复了神色,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却止,扫了小椫一眼,便回了屋。 片刻后,屋顶冒气炊烟,阿爹又将青菜烧的很香,烧鹅的味道引地她口水直流,小椫嘴里骂骂喋喋,不久便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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