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钟声一遍遍敲响,小椫蒙在被子里继续睡回笼觉。 约至响午,东方钰才来敲门,将小椫从睡梦中叫醒。 小椫在床上翻了个身,一瞬间,她还以为回到了家里,窗外麻雀喧闹,秋阳高照,阿爹上楼叫她吃饭。 东方钰的声音温润有礼,敲了两声门,又道,“小椫姑子,东方早上去兰侍郎府上送过帖,约了午后去拜会,您再不起来,我可就自个去了。” 小椫扑腾一下从床上翻起,从门里应道,“东方,你等等我,我这就起来。” 东方钰笑道,“不慌,不慌,我在前厅等你。” 小椫忙穿好衣裳,洗漱好,又整理了发髻,才来了前厅会见东方钰。 东方钰精神抖擞,面目含笑,邀着小椫用了食,方才出了府门,一路坐着马车,来到兰侍郎府上。 还坐在马车上,小椫便掀开帘子往外头去看,街上的流民少了很多,道路两边一时宽敞了不少。街头官兵们正将一些流民驱逐出城,有些流民激烈反抗,官兵甚至直接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 小椫心道可怜,这些流民好不容易混进了城内,靠着小偷小摸或者乞讨才勉强活了下来,如今又要被赶出城外,岂不是连生路都不留一条了!可如果不将他们赶出去,城里的百姓经过昨晚相府一战,人人自危,都巴不得这些流民被赶走,免得他们堕入魔道来残害京城其他百姓。 “快到了。”东方钰淡然道。 小椫往东方钰目光所在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一家大户人家府苑前的石兽上,歪坐着一个小女孩,她穿着整洁的浅色衫子,肩上盖着羊毛披肩,头发被梳成两总角,明媚可爱的很,她正挠着石兽的脑袋,独自玩耍。 阿东! 小椫脱口而出,马车一停下,她便几步冲向兰府门前,将阿东抱在怀里。 阿东把脑袋从小椫怀里挣脱出来,怯怯地看着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看门人疑惑不定,正要上前制止小椫,东方钰忙拿出回帖,跟他说明来意。 那人会意道,“原来是东方公子,恭候多时了。”便领着几人进了兰府。 相比于南河郡府,此处的兰府不过相当于一处小花园,进门一个小院,院内一棵松树,一株芭蕉,几块石子,清雅简约,往里便是客厅。 兰言着了一身暗色襦裙,束发戴冠,工整端正,他容貌与兰屏有几分相似,额间眼角带着皱纹,比兰屏多了几分显出睿智和冷静,他端坐在地席上,从容饮茶,见客人来了,便伸手引座。 东方钰款款入座,小椫正要坐下,突然间,牵着阿东的手被一把甩开,阿东三步做两步往屋里头帘幕那边冲去,帘幕后面出来一个人,阿东直撞在那人怀里,撞得满心欢喜。小椫定睛一看,顿时怔在了原地。 原来为阿东治病的五行师,正好就是水尹元牧。 元牧朝二人微微颔首,就近择了张席子坐下。小椫也僵着笑坐下,定定地看着阿东围着元牧,阿东显然很喜欢元牧,一会儿抓他的袍子,一会儿玩他的发簪,模样甚是活泼讨喜,小椫记得,就连阿东跟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阿东都不曾如此亲近他人! 小椫脑子里冒出一股无名的火,难道一别多日,阿东不记得她了吗? “这位小椫姑子,是我府上的客人,也曾在南河郡府上做过客,是兰蕙姑子和兰屏公子的朋友。”东方钰如此介绍道。 小椫的注意力仍在在阿东身上,只不过阿东眼里只有元牧。 小椫心急如焚,端了案上倒好的茶喝了一口,缓了缓气道,“元公子,你也忒不厚道了,前日在宴席上一声不吭,原来你早知道阿东的下落,为何不肯相告。” 兰言和东方钰停了话,笑容凝固,两人看着小椫和元牧,俱是默然。 元牧抬眼看向小椫,道,“元牧交代过姑子不必忧心阿东。” 小椫微微一怔,这才想起,那天晚上,在南河郡府的草屋旁,元牧的确说过这么一句话。 她那时以为元公子意在宽慰小椫莫要过分忧心,压根不知道他话中有话,结果这几日下来,她哪一天不担心阿东的安危!小椫捏紧拳头,一时激动懊恼,竟已流下两行眼泪。 东方钰给小椫递出手帕,小椫放下手中茶杯正要去接,元牧推了推阿东,阿东便钻到小椫面前,接过东方钰的手帕,拿到小椫面前,替她擦去眼泪。 阿东嘟着嘴,认认真真地拭去小椫眼角的泪痕。 小椫愣了一愣,摸了摸阿东的脑袋,霎时便消了气。 兰言率先笑了出声,道,“原来你们都是相识的,甚好,甚好,阿东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我府上,也可以算是我府上的人了。” 小椫忙道,“什么意思,你要收留阿东,她年纪那么小,做不了丫鬟奴婢的。” 兰言忍俊不禁,笑道,“也对,目前来看,除了元公子,没人能使唤得了她,阿东她,的确做不了丫鬟奴婢。” 小椫坐直了身子,听兰言公子葫芦里卖什么药。 兰言敛了笑道,“我与发妻成亲多年,尚未有子女,膝下孤单,所以想认阿东做女儿,将她养在府里,适龄再授以诗书,传以礼数,至其十七八岁,再请媒人,适配婚嫁。小椫姑子觉得如何?” 小椫听了并未觉得不妥,甚至觉得,如此安排对一女子来说,极为妥当,正要答应,却听见元牧道,“不妥。” 语气冷冷淡淡,却是毋庸置疑。 小椫、东方钰、兰言齐刷刷地望着这位水尹大人,眼神里尽是不解和惊奇。 元牧挑眉一笑,细长的眉眼如风霜中抖动翅膀的黑蝶,一双褐色眸子映着满天星河。他的声音依然带着独有的腔调,好比泉水叮咚,高山俊秀,他缓缓道,“阿东身上有特殊潜能,元牧想将她带到洛水,将她培养成出色的五行师。” “不行!”小椫当即否定,看着众人惊异的眼神,支支吾吾道,“五行师有严格的培训方法,门规森严,听说,还得被逼着婚嫁,总之,阿东不适合,不适合那样子的生活。” 元牧垂下眼,揉了揉阿东柔软的碎发,问道,“阿东,你想不想成为五行师,跟我一样,救助他人?” 阿东仰着脑袋,望着元牧,用力点头。 小椫差点气晕过去,一把趴在茶案上,捂着脸一声不吭。 元牧又道,“阿东,你生来注定不是个平凡人,结婚生子不适合你。” 阿东闻言一笑,笑如银铃。 小椫咬牙切齿,东方钰见机宽慰了几句,忙辞了兰言公子,道了谢,便拉着小椫,离开了兰府。 小椫坐在马车里骂骂喋喋,天杀的元牧,见色忘义的阿东,软弱无能的兰言,竟没有一个能顺应她的意思,她一个个从头骂到尾,东方钰也觉得好笑,帮着骂了几句。 马车突然间停下,东方钰掀开帘子问方财,“怎么回事,怎么停了?” 方财转过身道,“公子,是皇帝陛下的鸾车,宫里一定又在招待什么贵客了。” 一听到皇帝陛下,小椫便想起圭石僧人来,他现在已成为皇帝陛下的座下宾,地位殊荣,想要实现他救国救民的满腔抱负如平步青云,又念及两人半月前在南河城匆匆一别之后再无碰面,心里便生出几分念想来,想着若有机会再见圭石僧人一面,当面聊几句话、叙叙旧也是好的。 马车还停在原地给皇帝的客车让路,小椫瞅着东方钰那张清瘦的脸,想了想,摇了摇他的袖子,正经儿八百地问道,“东方兄,你们这位皇帝陛下怎么样啊,不知小椫是否有幸得以一见?” 东方钰先是一奇,不想她会对皇帝有什么兴趣,转而笑道,“我这位皇帝舅舅啊,性格倒是极好的。”说着顿了顿,笑着答应道,“昨天夜里府上闹了那么大的事,今早宫里就送了礼来慰问,又约了晚上的宴,我爹年纪大了,又受了惊,出不了门,正好今晚我带你去。” 小椫笑笑,眼睛眯在了一起,高兴着道,“东方兄,你真是好。”忽然想到那抢走阿东的五行师,又憎又气,“比起那冷漠寡淡的元公子,真真是好了一万倍。” 东方钰被小椫这么一夸,还拿大名鼎鼎的水尹大人跟自己比较,顿时心潮澎湃,脸上一红,屁股也坐不定了,身体轻飘飘的,突然间马车开动,东方公子身体一仰,差点从马车篷里翻了出去。 小椫忙牵住东方钰的手臂,东方钰重新将腿交叉放好端坐住,讪然笑道,“多谢姑子。” 小椫低头一笑,心里感慨万千,百感交集。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也有很多对自己很好很体贴的村民,可像东方钰这般,才认识没几天便一个劲地对自己好,给她留宿,给她好吃的,又带她找阿东,带她去见皇帝的,着实令小椫非常感动。她方才的话是真心实意,毕竟她才离开家没多久,中原的很多事情她都不清楚,一腔热血想要救济苍生却不知该从何开始,面对满城的灾民她实在倍感无力,这个时候有个人陪在身边,比什么都好。 东方钰痴痴地望着,未想小椫竟有如此温婉模样,红颜一笑,当令万物黯然失色,痴情公子一时沉浸其中,发起怔来。 经过了仔细的梳妆打扮和严格的盘查审问,小椫最终跟着东方钰入了皇宫,坐在殿下席上。 她撇过头望着皇帝陛下左右两边的尊客,不由地心里头一惊。 惊奇而有趣,还有一点荒谬好笑,甚至令她不禁怀疑,天下间究竟有多少个水尹元牧,怎么到哪都能遇到。 皇帝陛下左边坐着那冷着脸仪容脱俗披头散发的五行师元牧,右边坐着一身僧袍泰然自若的圭石僧人。圭石僧人依然闭目数着那串紫颤木佛珠,数了许久才睁了睁眼,瞥见了小椫,目光徒然一亮。 小椫挤眉弄眼,远远地跟圭石僧人打了个招呼,圭石僧人也别扭地吹了吹不存在的胡子。 皇帝陛下本人,眉粗眼细,身宽体胖,穿着华丽的纹龙袍子,与诸位皇族谈笑风生,和颜悦色,虽没有王者的气派和震慑力,臃肿的仪容甚至显得过于粗鄙,举止间却流露着富态和福气,也令人不由地敬重。 陛下反复问及东方府上遭堕魔人袭击之事,此事留校尉虽早已呈奏,但奏词未免太冠冕堂皇,只禀呈了双方伤亡情况,又借机劝陛下重视灾民,而关于那堕魔人如何盯上了东方府上,围墙为何突然开裂,那一人抵挡十人的大力少女又是何人等等,只字未提。皇帝一问再问,方才满足了好奇。 兰侍郎远远地坐在宴席角落,瞅准了时机,提道,“陛下,臣听闻昨夜夜袭东方相府的堕魔人,皆是由流民演变,他们在流亡至此,被逼堕魔,想来真是惊恐,还好留校尉的骑兵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流民所演变?”皇帝陛下身旁的宠妃轻声重复了这句话,一只白皙的手惊慌地捂了捂嘴唇,那娇弱的贵人垂下眸子,眼神犹疑,却依然没忍住,问了问陛下,“陛下,此事可如何处理?” 皇帝怜惜地看了妃子一眼,柔声抚慰道,“爱妃莫怕,寡人早已令人将流民统统遣散出城,昨夜那种情形,以后都不会发生的。” 贵人秀眉紧蹙,轻轻点头,不再说话。 东方钰瞅了墨琮一眼,两人会意,东方钰乃道,“陛下,世子以为将流民遣散出城,并非长久之计,流民需要安置,不可放任不管。” 墨琮亦道,“陛下,钰兄说的对,世子也认为,灾民成祸,不可处之由之,遣散出城并非合理方案……” “够了!”皇帝一声吼道,拉长了脸,满心不悦,东方钰和墨琮也不敢再多说一句,满座无声,甚至连咀嚼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元牧将手中筷子放在盘上,淡淡道,“陛下,你可知昨夜袭击东方府上的堕魔人,为何出奇地默契,令小椫姑子这样一个大力女子都难以制伏么?” 小椫突然被点名,心里疙瘩一下,缓缓抬头看着座上,看着那面容平和温雅和煦的五行师。 皇帝恢复了笑容,忙问道,“这是奇了,水尹大人,您是洛水来的贵客,您倒是说说怎么回事?” 元牧眼神动了动,道,“他们先是流民,食不果腹,饥寒交迫,一路颠沛流离逃亡到了京城,身心都受到了摧残,意志难以坚定。” “其次,他们受到了京城百姓的粗暴对待和官兵的漠视,白天如过街老鼠,晚上却要偷鸡摸狗,面临着疾病和死亡的威胁,还得时时担心被驱赶出城,回到越东再次面临洪水猛兽。” “就在这个时候,谬帝出现了,给了他们一条可以选择的生路,祭献出灵魂,成为谬帝的奴仆,获得黑暗的力量。流民投靠了谬帝,便不再畏惧死亡,烧杀劫掠,无恶不作。谬帝将所有的奴仆联系起来,他们彼此依靠谬帝的暗力传递信息,感知生命和鲜血,传播杀戮和死亡,奴仆越多,他们所获得的力量便越强大,这也是二十多年前大楚差点覆灭的原因。” 圭石僧人道了声阿弥陀佛。 皇帝陛下一阵哆嗦,和所有人的反应一样,怔在那里,眼神中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恐惧。 黑暗君主谬帝,这个没有人愿意提起的称呼,经五行师之口提起,所有人不寒而栗。 据传言,他的名字只有他的信徒知道,他来到世间时,众生都将为其颠倒,他会令光明失色,令众神匍匐,他将赐予人界无休止的黑暗与毁灭,万木将因他而枯朽,生灵因他而凋敝,江海因他而干涸,日月因他而坠灭…… 宫殿的烛火霎时暗了暗,如同一阵阴风驶过,令人徒然感到一阵彻骨冰寒。 此时,兰侍郎兰言公子的声音朗朗响起,令沉迷于恐惧中的人们霎时清醒,他淡然道,“陛下,微臣有一个想法,兴许可以退去城里城外的流民。” 皇帝陛下哆嗦了一下,忙道,“兰爱卿请讲。” 兰言道,“微臣有幼弟兰屏,平时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市井之徒,此次听闻了灾民的情况,少年热血,成天嚷嚷着要给越东募捐,还曾提议,要花钱雇下四处逃散的流民,亲自领着流民去越东修筑防洪堤,以助贡王早日治水归来。”兰言笑笑,语气轻松,似乎在讲一个漫不经心的笑话,眼神里皆是不以为意,又笑道,“这家伙不过是仗着年少,没见过世面,真以为洪水猛兽是好治理的。” 皇帝陛下不假思索道,“这个兰屏有点意思,你不如遂了他的愿,让他领着这些灾民,把越东的洪水给治了。” 兰言闻声一颤,“陛下,这……” 皇帝又嘱了句,“少年见见世面是好的,不能成天当市井无赖。” 兰言低下头去,小椫却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失落,她又看向席上其他地方,只见墨琮朝东方钰这边默契地点了点头,元牧面上波澜不惊,眼神里却全是暖意。 小椫看看圭石僧人,又看看那个依旧喜笑颜开性格极好的皇帝陛下,不由地,对这个皇帝深感失望。 这样的皇帝,臣子和皇妃都不敢对他说一句真心话,对众生疾苦置之不顾,对忠言逆耳置若罔闻,又怎能指望他治理好越东的洪灾,指望他安定天下百姓,消灭那些侵扰四海八方的堕魔人呢? 圭石僧人安然地坐在席上,一遍遍数着佛珠,脸色异常阴沉。小椫开始觉得,圭石僧人千里迢迢来投奔越国君主,或许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眼前这个皇帝,与圭石僧人曾经讲述的那些千古贤君,相差实在太远,心里开始隐隐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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