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天下名都洛水,小椫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激动,虽然从前无数次听说洛水的繁华,但听说是一回事,置身此地又是另外一回事。 船夫河伯将船停在拥挤不堪的芦荻码头,放眼望去,巨大的码头处处停满了样式不一的船只,有的船只如河伯这艘一般只容得下几个人的起居,有的船几乎有河伯这艘的几十倍大,需要数百人齐心合力才能将船只开动,船帆升起时,遮天蔽日,令人叹为观止。 码头边的集市上,服役于五行师的奴仆们穿着跟河伯一样的黑色衣袍,有条不紊地购置蔬菜鱼肉,卖鱼的妇人裹着头巾在寒冷的冬天大声叫卖,各色摊贩挑着篮筐,逢人便大声招呼,蔬菜叶子、腐烂的水果被随便扔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鱼肉野禽、腐烂瓜果的味道,以及各类行色匆匆的人们留下的味道。 墨嫣下船后脸色愈发沉重,与往日里那个吵着嚷着挥舞着鞭子的墨使徒完全不一样,她一言不发,带着小椫和兰屏径直朝五行殿的方向走去。 小椫仍沉浸在初来乍到的兴奋中,完全没察觉到墨嫣的异样,只顾着东张西望,每走到一处便忍不住停下来看,先是街头卖糯米糕的秃顶老头、大冬天依然袒胸露臂神情冷漠的壮人汉子、身穿各色丝袍手持法器招摇过市的五行师使徒,后来看到长相奇特的猫猫狗狗都忍不住感叹,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神奇的都市啊! 墨嫣耐着性子陪着小椫,兰屏倒是乐了,逮着这个机会,嘲讽个不停,“果然是没见过世面啊!”“那不就是一只狮子狗嘛!你个傻皮头!” 话语一出,兰屏便挨了墨嫣一顿痛揍。 兰屏摸摸肿了个包的脑门,叹息个没完。他躲到小椫身侧,一手捂着脑门,一手搭在小椫肩上,嬉皮笑脸道,“哎我说你呀,你平时里不是号称日食蜈蚣数百只的嘛,怎么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啊,不过你这次来洛水是跟对人了,我兰不羁可是混迹江湖的风流侠客,你在这里缺什么少什么要找什么,我兰不羁百步之内能帮你找到熟人办事!” 日食蜈蚣数百只?小椫脚步骤然缓住,甚是无语,她可绝对没说过这种吹牛皮的话,一心要怼回去,却被眼前一买糖人的小贩给吸引住了,摊面上以十二生肖为原型绘制的糖人惟妙惟肖,金黄的麦芽糖引得小椫口中发涎,小椫情不自禁伸手拿了块兔子糖,另一只手正要去摸自己的钱袋给摊主,却听那摊主大伯蔼声笑道,“兰二公子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不必掏钱。” 还可以这样?只消看一看一张脸,就不用掏钱了?小椫讪讪地收回摸钱袋的手,转过头看着兰屏,兰屏笑吟吟道,“阿伯啊,你这生肖画的越发精进了,简直栩栩如生啊!” 那摊主大伯嗤笑一声,道,“那还要你说!这城里的五行师都爱来我这买糖人,你说我这糖人做的好不好!” 兰屏笑道,“果然是,女儿家都爱这玩意。” 小椫笑了笑,咬了口兔子糖,甜滋滋的,果然好吃,又是个新鲜玩意,心里头便想着等以后琯琯和蓁蓁成人了,自己也要给他们买这玩意,不知道到时候兰二公子的面子还值不值钱。 三人继续往前,依旧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各路行人步履匆匆,吆喝声唱曲声此起彼伏,小椫心里十分愉悦,一路又拿了些许包子、糖葫芦等新鲜玩意,她边走边吃边对兰屏道,“看来我往日真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可是有真本事的人啊,这里的人只消看你一眼就不收钱了,这样岂不是到哪都不用担心饿死啊!” 兰屏洋洋得意道,“那可不是,我早说了,洛水,我熟!” 小椫信口道,“好啊,你这么熟,现在就带我去见元公子啊!” 兰屏笑容一凝,神情微变,道,“你什么时候跟元公子这么熟了?”又道,“向来都是五行师找别人,从没有别人去找五行师的。” 小椫摇头道,“你自己说百步之内就能找到要找的人。” 兰屏眉头一皱,想了想道,“我可没这样说,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小椫哼道,“你才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日食蜈蚣数百只,你才日食数百只!噎不死你!” 墨嫣闻言一笑,道,“跟前辈还扯嘴皮子,真是噎不死你!” 兰屏耸耸肩,道,“反正你们五行师的事我管不了,也轮不到我管的份,五行殿内铜墙铁壁,我就算化作鸟儿也飞不进去!” 墨嫣沉默片刻,低声道,“你知道就好。”说着,突然停下脚步,杵在原地,脸色阴沉。 小椫和兰屏也停在原地,看看墨嫣的神情,又看着前方出现的一辆软轿,顿生疑惑,同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是一辆八人抬起的软轿,朱砂红漆装饰的轿木熠熠发光,金丝蚕帐装点的帘子无风而摇曳,轿顶罩着猩红色的绣金织锦,四角垂挂着鸽子蛋大小的璀璨明珠,甚至连抬轿的几人都是锦衣华服,一派雍容气度。 软轿微微前倾,轿帘被掀开,里头走出一个端庄华贵的女子,红色长裙拖地,鎏金溢彩,上头罩着火绣长衫,胸前垂着一串串珠玉,乌黑油亮的头发盘着繁复的云髻,两边发髻分别插着样式相同的发簪,繁重的首饰打理地一丝不苟,白皙的脸上涂着厚重的粉妆,薄薄的唇瓣涂的殷红。 围观路人纷纷退避,围在道路两旁并投以敬畏的目光,小椫也不禁咋舌,暗叹道,好一个富贵雍容的女人,连发型服饰都是两端对称一丝不苟,似乎将这人从中间分开,分成的两瓣都是一模一样!此时墨嫣已经跪在地上,埋下头一声不吭。 那女子款款走来,在墨嫣身前弯下腰,一只手捏起墨嫣下巴,提起墨嫣整个脑袋,那几个指节甚是用力,指甲上的红蔻丹猩红夺目,衬得墨嫣脸色越发苍白,那张娇小的脸蛋几乎扭曲变形。 小椫欲上前,被兰屏阻挠住。两人干巴巴看着这一幕。 女子松开手,直起身来,转过身去,宽宽的衣袖合在身前,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脸上表情难以察觉,整个人精致优雅如同艺师捏造的瓷美人。 墨嫣忍者眼泪,低声道,“师傅,徒儿错了……” 小椫心中一惊,火系掌门炎卿,那个相貌平平谦和有礼的沈荔的娘亲,竟是一位如此美丽端庄的女子。 炎卿似乎不太愿意说话,丹唇微颤,过了半响,才淡淡道,“带走。” 说完那软轿后面冒出两个裹着丹红色袍子的五行师火系使徒,其中一个手里拿着黑色的粗粗的铁链,将墨嫣脖子箍住,像拉一头牲口一般,将墨嫣当众带走。 见此情景,小椫怒火顿起,甩开兰屏的手,冲上前喊道,“且慢!” 墨嫣别过头,脸色惨白,苍白的唇瓣剧烈颤抖,眼中蓄着泪水,极为隐忍地朝她摇头。 那一身端庄华贵的炎卿缓缓地回身,细如花蕊般的唇角轻轻上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小椫,柔声道,“你是何人?” 小椫朗声道,“嫣儿的朋友,不知炎卿何故如此对待嫣儿?” 炎卿眼神微动,笑道,“你既是这孽徒的朋友,那自然知道我是这孽徒的师傅了,徒弟在外头犯了错,做师傅的,当然要按规矩惩罚。” 小椫点头道,“炎卿大人说的极是,但嫣儿年少不懂事,犯了错也是情有可原,还请炎卿大人从宽处置。”说着拱手朝炎卿一礼。 炎卿道,“五行师惩罚使徒,从来不需要外人插嘴。”说着眯着眼看了看小椫、兰屏二人,仰着脖子厉声道,“五行师使徒也不需要朋友,二位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说罢便入了软轿,由着那两名使徒将墨嫣牵走。 小椫虽心有不甘,但念及炎卿尊为火系掌门,同时又是墨嫣师傅,万不可得罪了去,于是在原地一跺脚一叹气,愤懑至极,最终朝另一方向大步而去。 道路两旁黄底黑字的酒旗高高地在风中招摇,小椫随便进了一家酒馆,问人要了壶酒,在席子上坐下,闷闷不乐地喝酒。兰屏坐她对面,神情凝重,一言不发。片刻前,两人还在街头嬉笑打骂,此时却被炎卿这盆冷水迎面浇了个透心凉! 她与兰屏两人谁也没有料到会有这种开场,亏得他们之前还在河伯船上谈笑风生,墨嫣那时也笑的没心没肺跟没事人一样,令小椫和兰屏都几乎相信了她说的——只是回来受个罚,挨几下打,没什么大事的。可刚刚炎卿那般态度,明摆着就是不可能轻易放过嫣儿! 小椫心里打了个哆嗦,却听着一阵欢声笑语,酒馆中走进来一群女子,看打扮像是一群五行师,身上罩着丹红色或水绿色丝光长袍,为首的揭下兜帽,头顶着高高的发髻,盈盈笑道,“听说了吗?墨丫头被炎卿当众带走了,场面可真感人哩。”那声音矫揉造作,听得小椫一阵哆嗦。 剩余的女子哧哧笑着,围坐在一张席案旁,一绯色着装的女子扶着脸笑道,“这种人,真是给我们五行师丢脸,活该受到刑罚。” “就是就是!”其余女子一一附和,其中一娇滴滴的声音道,“亏得炎卿那么疼惜墨师妹,墨师妹这次真真是给炎卿丢人了哩。”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语越来越犀利,伴随着谩骂和侮辱,丝毫不顾及酒馆中的其他人。 兰屏和小椫对视一眼,终于沉不住气,起身出了酒馆。 “乌烟瘴气!”出了酒馆后,兰屏骂道,“嫣儿平时就跟这种人相处,他们也不嫌自己嘴巴脏,丢了五行师的人!真真是气死老子了!” 小椫苦笑道,“骂也没用,嫣儿劫持南越天子,逼其退位,这事应该都传出去了,怨不得炎卿发那么大火!” 兰屏咬牙恨恨道,“怨我!都怨我!” 小椫道,“怨你个甚,即便那日你在嫣儿身边,你能拦得住她不做出傻事么!”以墨嫣的脾气性格,难保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该死!”兰屏骂道,“至少不会为了我去挟持皇帝,没想到五行师消息这么灵通,早知道我就不带嫣儿回洛水了!天南地北,能逃多远逃多远!” “嗬!兰二公子若是敢带墨师妹逃走,他日被炎卿逮着,恐怕就不是今日这般客气,可能当场就将墨师妹毙命了!”一道略微熟悉的女声从二人身后传来,不咸不谈,却听得人心惊胆战,小椫和兰屏忙回头看,见到一身丹红色丝袍,里头裹着一个身材瘦小、脸色枯黄的女子,正是墨嫣的师姐沈荔,小椫眼前一亮,忙道,“原来是沈姑娘,别来无恙。”说着恭敬一揖。 沈荔颔首,“聂姑娘,二公子。” 兰屏拱手道,“想必姑娘便是嫣儿常常提起的沈师姐,沈荔姑娘了。” 沈荔点了点头,嘴角略微上勾,似笑非笑。 小椫虽对沈荔并无好感,但念及她是墨嫣的师姐,又是炎卿的亲生女儿,这种时候若能求她在炎卿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说不定炎卿一心软轻轻惩罚墨嫣就让这事过去了,于是挤个大大方方的笑,道,“沈姑娘,没想到才几天不见,竟越发漂亮大方了!” 兰屏:…… 沈荔:…… 兰屏道,“沈姑娘,可知嫣儿会受到何种惩罚?” 沈荔灰暗的眸子动了动,淡然道,“墨师妹犯的是大忌,自然将以最严厉的惩罚处置。” 沈荔语气轻描淡写,说的却是小椫和兰屏最担心的事,两人闻言都呆了半响,五行师门规森严,最严厉的惩罚想必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惩罚。兰屏吞了吞口水,央求道,“不知沈师姐可否劝一劝炎卿,嫣儿年幼无知,事情因我而起,兰屏甘愿替她承受惩罚。” 沈荔冷笑道,“二公子情深义重,但这惩罚不是你们常人能受得住的,二公子还是打消这个主意吧。” 兰屏忙抓住沈荔一只衣袖,恳求道,“沈师姐,你是嫣儿的师姐,又是炎卿的疼爱的女儿,我求求你,一定要帮帮她。”他看上去几乎都做好了随时下跪央求的准备。 小椫亦和声道,“是啊,沈姑娘,只有你能帮帮嫣儿了。” 沈荔皱着眉头,沉思道,“墨师妹犯下大错,我实在无能无力,只能在师傅面前帮她多说几句好话。” 兰屏强笑道,“那也行,那……那便多谢沈师姐了!” 沈荔摆了摆手,淡然道,“墨师妹会受到何种惩罚,是由掌门商议后决定的,到时候无论她有命没命,我再告诉二位就是。” 听到有命没命几个字,兰屏和小椫都惊地说不出话来,只僵硬地点点头,目送沈荔走远。 沈荔走后,兰屏颓然跪倒在地上,喃喃道,“怎么会……” 小椫将他从人来人往的街道中间拉开,将他挪到一偏僻巷口,两人蹲坐在一土墙边,看着夕阳慢慢落下,晚霞将大半片天空染红,然后慢慢褪去色彩,融入黑暗之中,两人就这样呆坐着,许久,小椫忍不住道,“你不是说洛水你熟么,快想想办法啊!” 兰屏极为缓慢地抬头,道,“可那是五行殿……我……实在束手无策……” 小椫再无其他话,初到洛水的欢快心情早已经丧失,她一时间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致,甚至当堕魔人弓着背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都懒得看他一眼。 那是长期跟随墨嫣的堕魔人,因墨嫣年纪小,法力太浅,炎卿便一直安排他保护墨嫣,小椫昏迷期间,墨嫣将他遣送回了洛水,如今墨嫣被炎卿带走,这个堕魔人反倒成了一个无事人,陪着两人发呆。 小椫记得他有个非常顺口的名字,似乎是叫黑娃,黑娃平常几乎都藏在人后,见人也不曾说话,小椫印象里从没见过他开口讲话,她便一直以为被驯化的堕魔人是没有说话能力的。 但这一次,黑娃盯着小椫和兰屏看了半天,终于动了动黑色的嘴唇,用嘶哑低沉如同在砂纸上打磨过的声音道,“跟我来。” 小椫显然吃了一惊,她站了起身,愣在原地,兰屏也抬起了蜷缩在臂弯里的脑袋,瞪着黑娃。 黑娃再次低声恳求道,“跟我来,救救,救救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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