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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知苏醒过来了,但她已被吓到忘记了昏过去之前看到什么了。  我松了一口气,苏炟也是。  云知的身体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胆子越发小了,总要有人陪在身边。  到了苏炟预约去看病的时间了。一群人里只有云新会开车,云新自然要跟着去。苏燃自然也想知道自己弟弟的病情,自然也要跟着去。大家也不放心把云知一个人留在那里,毕竟厨房里的厨子是临时雇的,云知也不熟悉。于是苏燃便提出把云知一起带上。  “大小姐,那谁看家啊?”云新问了一句。  苏燃一时也没办法了。  “大小姐,实在不行,云知就不跟着去了。”云知道。  “那怎么行?你受了惊吓,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家。这样,我陪着你在家待着,让阿新一个陪着二爷去医院,”苏燃说着,又回头问苏炟,“你觉得可行吗?”  苏炟微笑着点了点头:“大姐放心,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何况还有阿新在。”  苏燃点了点头。  于是,车上便只剩两人一鬼。  我自然是要跟着去的。我是个有责任心的鬼,既然答应了姚墟,自然要信守承诺。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时代的车,免不了惊奇一番。以前虽听文儿说起过,但亲眼看见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苏炟看我这副模样,微笑道:“这是汽车。”  云新疑惑,回头看向苏炟:“二爷,我知道这是汽车啊。”  苏炟微笑着随口扯道:“我的意思是,这不是马车,不用那么颠了。”  云新笑了:“二爷是这个意思啊!那我开慢点,就稳了。”又埋怨道:“前两天下了雨,路上坑坑洼洼的,又都是水,还真不好开呢。”  云新话很多,和他姐姐完全是不同的性子。一路上,我们便听着云新分享他这几天在长沙的见闻,又把长沙和北京上海比较了一番。  我认真地听着,想多了解一些这年头的事情。  苏炟却微笑道:“你一说起话来,就没边了。哪有这么夸张?”  这话是对云新说的,但我知道是给我听的。  我理了理头发,对苏炟道:“小狐狸,理解下跟不上时代的老人家吧。”    在车上待了许久,我们才到了他们口中的湘雅医院。  云新陪着苏炟去找医生了,我便在医院里随意地游荡,正巧来看看他们口中的洋人的医学是什么样子的。  我来到了个仿佛刑场的地方,四处都是刀具。一群蒙面人便手持着那些锋利的大刀小刀,在中间躺着的那人身上划开划去。  我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些蒙面人心中并无恶毒的想法,不然这里的阴气一定会重一些的。  虽然这里的阴气也并不轻。  我刚想离去,却发现身后还有个鬼魂,但不是厉鬼。  那是个老头子,胡子有些白,露着个大脑门,脑后散着头发。他穿的很讲究,看起来家境不错。  “你为何在这里?”我问,摆出了一副前辈的样子。  老头叹了口气,道:“手术台上的人,是我儿子。”  我看向那台上的人,果然和这老头有几分相像。  “你死去多久了?”我问。   老头想了想,眼睛却只是盯着自己儿子,道:“快一年了吧。”  我也回头,随着他视线看向他儿子:“你不肯投胎转世,是放不下子女吗?”  他看向我:“就这一个孩子,一生的寄托,哪能说放下就放下?”  “是啊。”我点了点头。  “姑娘,你为何不转世呢?”老头子问。  我苦笑了下:“跟你一样,放不下呗。”  “看你打扮,你故去已多时了。”  “是啊,一千多年了,真快。”我道。  我看向他儿子,问他:“你儿子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道:“他身体一向弱,这一年来又瘦了不少苦。先是我没了,后来家里田产又被恶霸侵占,他未过门的媳妇也被恶霸抢了……唉,他一下子便受不住了。好在我们家里还有点积蓄,可他一直不肯用。我给他托梦,让他赶紧来这里治病,他才磨磨蹭蹭地来……这孩子……”他用一口标准的长沙话絮絮叨叨地说着。  “为何不找恶霸寻仇?”我看向那老头。  老头摇了摇头,十分平静:“我去寻仇?怎么寻仇?让那恶霸死吗?他死了,不也会变成鬼吗?恶人就算死了也不会是什么善鬼的,到时候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呢?”  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我完全听不进去。  “恶人叫什么名字?”我问。  “恶人姓庄,住在河西桃子湖向西五里的地方。”老头说。  “好,我让你看看,到底该怎么处置恶鬼。”我说着,就要往外走。  “等等,姑娘,”老头叫住了我,“那恶霸不好惹的。他几个月前,生生把一户逃难到此的人家打死了,就因为那人家被饿坏了去偷了他家的粮。听说,还把那户人家的女儿给斩首了。那姓庄的做了这等事后,心中不安,请了一堆和尚道士来做法。如今那地方,我都不敢去呢。”  老头说着,我却愣住了。  “把一个小姑娘斩首了?”我回头问他。  老头十分惋惜地点了点头。  文儿……一定是那个恶贼!  我记得文儿说过,那恶霸姓庄!  “那我是一定要去的了!”我咬牙说着,然后便飘出了这个房间,直直地向老头说的方向去。  我经过了苏炟正就诊的地方。他看见我面色不善地向一个方向而去,便开口问:“你做什么?”  给他检查的医生一愣,回答道:“检查你的心脏。”  云新以为苏炟是不舒服了,忙安慰苏炟道:“二爷宽心,这都是常规检查。”  我没有理会他,只是一路向前。  苏炟看着我离去的方向,却什么都做不了,也说不了。  阳间的律法不制裁这恶人,阴间的鬼吏也不去管这恶人……  好!都不管,我管!  我会以自己的方式,还这世间一个公平。  不论阴阳,谁都逃不掉。    我按照老头的说法来到了那大宅前。周围尽皆是平矮的土胚房,唯有这里住着大户人家。  这宅子的布局似乎是精心设计过的,阳气极盛,难怪那老头说他不敢靠近呢。  但是这点小伎俩怎能难得到我?  我冷哼一声,便向宅子中间冲过去。金光打在我身上,有些疼,但不足以让我停下;咒语灌进我耳朵,有些吵,但不足以让我失神。  我要做的,便是冲进去,找到那恶人,用我自己的方式让他得到报应!  只可惜,太远了。  离我的画太远了。  我已经看到了那恶人,那恶人留着山羊胡子。我看到他左拥右抱的模样,我只觉得恶心。  可我刚要挥手劈向他,头却忽然疼了起来,接着便感受到了一股子不能抵抗的力量把我向后拖去。  我拼了全部本事想摆脱这怪力,然而只是徒劳无功。  很快,我又被吸进了画里,重重地摔在地上。  头痛欲裂!  我冲得太猛,一下子超出了我能驾驭的范围,便又被这画强行收了回来。  可恨,只差一点,就能杀了那恶人了!  “姥姥,你怎么了?”我听见文儿的声音。  文儿跑过来,把我扶起,问:“姥姥,你不是跟着那阴差办事去了吗?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我强撑着站起来,摆了摆手,道:“没事,只是出了点小差错。对了,”我看向文儿,“杀了你的恶人,是山羊胡子吧?姓庄,家住桃子湖那一带?”  文儿一愣,然后点了点头,问我:“是。姥姥见过他了?”  我点了点头,坐回了我的躺椅上,调理了下自己的法力,稍稍平复了一些后才十分冷静地开口道:“我见过他了。你放心,姥姥给你报仇。”  “多谢姥姥!”文儿说着,跪了下来,向我磕了个头。  我忙扶她起来,道:“不必谢我。”缓了缓,又道:“只是还有点麻烦呢……”  庄家与画之间的距离超出了我能驾驭的范围,我根本接近不了姓庄的。等着姓庄的出门也不是不可以,可我还要守着苏炟那小狐狸……  等等,苏炟?  对了,还有苏炟。  这件事我没办法去让姚墟办,毕竟他是鬼吏,而我是游离在外的厉鬼。若让他把握了我的把柄,我以后怎么会有好日子过?可苏炟就不一样了。苏炟心里清楚我是为保护他而来,他应当肯把我的画带在身边。  从苏家老宅到那庄家的距离,可要比那当铺到庄家的距离近的多啊!    待我调理好后回到苏家老宅时,已是深夜了。  宅子里静悄悄的,黑不隆冬的,除了风的声音,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太晚了,想必他们都睡了吧。  “你回来了?”我听见苏炟的声音。  我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他坐在庭院中的老柏树下,穿着睡衣,仍是披着个外套、驼着背坐着。  天太黑了,他又被树的阴影盖住,因而我猛一下竟然没看到他。  “你怎么还没睡?”我一边问着,一边朝他飘过去,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向我,眼睛里仍是平淡无光:“我在等你啊。他们都睡了,也以为我也睡了。我便趁着他们睡着了之后从房里出来,在这里坐着等你。”  我笑了,觉得他实在有趣:“你等我做什么?”  “等等看,看你是不是会一去不复返。”他答道。  我坐了下来,看向他,嘴里仍扯着瞎话,道:“我怎么可能轻易离开呢?你上辈子欠了我不少钱,我还没讨回来呢。”  苏炟点了点头,似是自言自语:“说的也是。”  我看着他深沉的模样,正在想怎么开口同他讲画的事,却听他接着道:“其实我小时候分不清人和鬼的。”  他回头看向我,又看向地面,地上只有他的影子。他语气十分平淡地说着:“我那时还不懂用影子去分辨人鬼,只以为我能看见的人形便都是人。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了一个鬼,我把他当做了人,便同他讲话,把我父亲吓了一跳。我父亲这才发现我不对劲,带着我去了很多家医院,可都没有办法,他们根本治不好我,他们也从不相信我。”  “后来呢?”我问。  苏炟抬起头,看向夜空,回忆道:“后来,我父亲遇到了一个江湖郎中,说是有法子治我的病。但那郎中要我跟着他一个月,不能见亲人。我父亲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一狠心便准了。可我父亲没想到,那郎中就是个骗子。”   一阵风吹过,苏炟顿了顿,拉紧了身上的衣服,接着说道:“那郎中觉得我没病,是在装病。他对我说他见过太多故弄玄虚的孩子了。他对此的法子,就是我只要一说看见鬼,他就打我,就不给我饭吃。感谢他,我终于学会了如何隐瞒真相,也学会了如何辨别鬼魂。”  “你父亲发现你被虐待,不会找那骗子算账吗?”我很生气。  苏炟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他以为我的怪病被治好了,感谢那骗子还来不及呢。而我,被骗子虐待,心中却一点平常人该有的反应都没有。”  我听了,只有叹息。  “也是从那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我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却不能感受到寻常人都有的感情。我便是常人口中的怪物,”他说着,看向我,“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我摇了摇头,但我却不能告诉他我知道这一切的原因。  残魂。  他接着道:“常人把我当作怪物,可鬼魂不会。除了家人外,没人愿意同我讲话,我知道,他们怕我。那又如何?我可以和鬼讲话。夜深人静时,我总能看见鬼,我会主动与他们攀谈。一开始,他们还会和我说几句,后来被我说的烦了,便投胎转世去了。”  我微笑:“那你可真健谈。”  他扭头看向云知云新屋子的方向,缓缓道:“那时,云婶去世了。父亲把云婶下葬,还把云家姐弟接到我家。就在那天,我又看见了云婶。可云婶似乎没意识到她自己已去世了,她竟主动来找我说话,还抱怨儿女只是哭,都不理她。我便同云婶一直说话,可她却摆了摆手,对我说,她还要去干活呢,让我好好看书。”  我听了,心中难受,道:“她知道自己已去世了得多难过。”  苏炟点了点头,闭了眼,十分平静:“我看见她要去拿抹布,可她怎么也拿不起来。越拿不起来,她便越是着急。后来,我看着她头发散开,双眼通红,感觉和你现在的模样差不多。她回头看向我,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我那时还不太懂人的感情,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是对她道:‘云婶,你没有影子了。’云婶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却什么都看不到。”  “她后来怎样了?”我问。  苏炟睁开了眼,看向天空,缓缓道:“她愣了一下,便笑了,但是我分明看见她眼中的泪。她走过来,对我说,还好我可以看见她,还好我还可以同她说话,让她觉得没有那么孤单。可她说完就哭了,越哭越厉害。她说她要去再看一眼她的儿女,可还没走到跟前,她便不见了。当时她的儿女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回忆她,可她却没能看到。”  我想了想,问:“那天是晴天吧?”  苏炟点了点头。  我叹了口气。新鬼最怕阳光了,想必云婶是被日光照射,魂飞魄散了……  “或许上天让我没有感情,便是要我可以冷静地看着阴阳两界众生之苦。那以后,我遇见鬼也不会说话了。我不想看见他们就那样消失,我努力伪装自己,伪装成个正常人。渐渐的,我果真可以无视鬼魂了。”苏炟站了起来,就要回屋。  “可你没有无视我。”我跟在他身后飘着。  苏炟停了脚步,回头看向我:“我看到你第一眼便感觉,你似乎和别的鬼不一样。你对我是有目的的,不会因为烦就离开我;而且你是个有资历的鬼,不会轻易地消失……我没有感情,可我也需要说话。这么多年我一直寡言少语的,可能是老天看不下去了吧。”他说着,露出了那标准的用于交际的笑容。  “还好你没有一去不复返。”他补了一句,便进房了。  我感觉到机会来了!我跟着他进了房,对他笑道:“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不就是想找个说话的鬼吗?那还不好办?你想让我留在你身边陪你说话,可有个更方便的法子呢!”说罢,我用我真诚的目光看着他。  他歪着头看向我,问:“什么法子?”  我凑近了笑道:“城东最大的那个当铺里有一张帛画,秦汉时传下来的,上面画的是杜鹃啼血。这画很好认,上面被一个皇帝盖了一堆章子,前些年不知怎么了从宫里流了出来,到了这里。你若有心,去把那画买回来,随身带着就可以了。”  他狐疑地看着我:“这是为何?”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又随口扯道:“实不相瞒,那画是我的一个法器,没那画我走不了太远。”  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又问:“那画是三年前从宫里流出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  他微笑道:“那一年,紫禁城里便没有皇帝了。”说着,他脱下了外套,躺到了床上。  “多谢你了!”我笑了笑,一跃上了房梁。  我看见他闭了眼,我也伸出了手,给这屋子布上了结界。  睡吧,安心睡吧。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听起来像是熟睡了。  我在房梁之上向下看他,心中忽然有了个想法……  唉,我究竟在瞎想什么呢?  他的眼睛永远平淡无神,语气永远平稳冷静……  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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