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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炟第二天就让云新为他买来了那画。  苏燃很是奇怪,自己的弟弟什么时候对古董感兴趣了?但她又不想问,因为自己这个弟弟和常人比起来确实不大一样,他好不容易表露出了对一件事物的喜好,怎么好去干涉呢?  在苏炟的卧室里,苏炟自己把窗帘拉上了,屋里光线便弱了下来。  他把那画放在桌上,慢慢地打开。我出现的很是时候,正巧看见他鉴赏这画。  “这画如何?”我问,心中竟有点期待。  他抬眼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用手轻轻抚摸着那画,道:“除了年头之外,一文不值。”  “啊?怎么会?”把我压制了千年的画,一文不值?  苏炟看我疑惑,便慢慢道来:“其实我也不懂,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顿了一下,又道,“这上面全是那皇帝的章子,他不知毁了多少画了。只要沾上他章子的画,没一个不贬值的。”  我看似认真地听着,心中却早已开始盘算着怎样教训那姓庄的了。  “这画不是你用的法器,而是束缚你的法器吧?”他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我一愣,忙假笑道:“你这小狐狸,瞎想什么呢?”  “没什么。”他抬头望天。  外边日头正盛,普通小鬼应当是不敢出现在他面前了。我心中盘算着,主意已定,便对他说:“你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  “你去做什么?”他问。  我微微一笑:“讨债。”    盛夏的长沙如同火炉。日光毒的很,而我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去了庄家。不为什么,只因只有在这时苏炟才是安全的。  我一路上尽量在树荫下飘着,可难免被日光照射。我修为很高虽可以扛得住,可也是会难受的。于是,这一次在庄家门前的我,完全没有了前一日的威风,只想着速战速决,然后回去歇着。  我仔细观察了下这个宅子。宅子内部阳气极盛,外部则笼罩着一股浓郁的黑气――那是厉鬼的怨气。想来,这姓庄的平日里应害死了不少人,所以厉鬼才会纠结在他院外不肯散去。  我仔细瞧了瞧,这时正值晌午,阳气极盛,那些小鬼们都躲在暗处,不肯出来呢。  好,就让我破了你这阵法!  想着,我暗暗运足了气,直向这阵法里冲过去!  等我破了你这破阵法的命门,我看你还怎么躲!  晌午阳光下的阵法,功力似乎更强了!我感觉到无数金光鞭打在我身上,企图打消我周身的怨气。  我咬着牙,硬撑着到了阵法正中间,飘在命门上,我清楚地感受到了阵法内真气的流动。  阳气,全部都是阳气。  我知道该怎样将这阵法一击而破了!  天地阴阳本为一体。没有“阴”,那这所谓的“阳”也只是虚幻罢了。  那些个糊弄人的术士以为把这宅里的所有阳气汇聚便可抵御外来阴魂?只可惜这阵法只是看似强大罢了。  我轻轻一笑,调动全身真气,在这阵法的中心位置之上,狠狠一击!我周身登时散发出这千年沉积的阴气,在这阵法中间,直冲云霄!  那所谓的阳气登时被我的阴气冲散了。  天阴了下来,乌云涌动,遮住了那烦心的阳光。  我听得耳边呼啸声起,知道那是厉鬼的叫喊。我回头看去,只见无数厉鬼怨灵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在了我身后。  “多谢姑娘破了这阵法,”其中一个鬼魂对我道,“姑娘好手段,好胆量!”  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又看向身后的宅子,里面还传出了那姓庄的欢声笑语。  “你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呢?”我看着那屋子,阴沉着脸。  “好!乡亲们,上啊!”  厉鬼们从我身后冲向了那屋子。我听见屋里传来姓庄的惊恐的尖叫声,接着便看见那姓庄的衣衫不整地从屋里慌慌张张跑出来。  我一伸手,使了个障眼法,让他不能辨别方向。  于是他怎么逃都逃不出这宅子了。  这法术,俗称“鬼打墙”。  最后,姓庄的跌跌撞撞来到了我面前。我显了形,慢慢转身看向他。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可怕的紧。周身尽是千年怨气而形成的黑气;自己及腰的长发散着,几乎遮挡住我的面容;我的眼睛里泛着血丝,如同死前最后一刻那样;我的胸前还咕噜咕噜往外冒血,染红了我精致的襦裙。  “你,你是谁?我从没见过你!”姓庄的惊恐地喊着。  我冷笑:“我是你祖宗!”  语音未落,我便一掌击了过去。普通的小鬼只能吓一吓凡人,并不能直接对凡人造成伤害,毕竟是一群连凡间物品都碰不到的小鬼们啊!可我不一样,我千年修为,可不是为了成佛的!  我看见他晃晃悠悠地倒下,吐了一口血,睁大了眼睛,死了。  他的魂魄离体,飘到我面前,还想质问我。  我笑了笑,指了指他身后正对他怒目而视的厉鬼们。  “你,你们究竟想怎样?我已经死了!”他道。  我清了清嗓子,对厉鬼们道:“这便是你们出气的机会了。你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做完了之后赶紧去投胎。出了事,我担着。”  “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我等日后一定报答姑娘!”其中一鬼问。  我道:“说我的名字你们可能不清楚。我乃画中鬼,熟悉我的小鬼通常唤我一声‘姥姥’。”  说罢,我指了指那姓庄的。众鬼会意,都扑将上来。整个宅院都是哀嚎声。  庄家的人已经知道了自家老爷的死讯,一个一个扑在他尸首前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可他们实在不适合演戏,哭了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有。多半他们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该怎样分家产了吧?  这庄家,还是挺有钱的。  想着,我转了身,想苏宅的方向飘去。    回了苏宅,苏燃苏炟姐弟正在吃晚饭。我去看了一眼苏炟,便回了他的卧房,进了那帛画。  “文儿,”我唤道,“姥姥给你报仇了。”  文儿一愣,随即喜极而泣,趴在我身边抹眼泪,话都说不完整。  我微笑着,安抚她道:“姓庄的死了,现在犯在了一群厉鬼的手里,没什么好果子吃的。你呀,可算完成心愿了。”  她点了点头。  我接着道:“心愿已了,你也该离开了。”  文儿抬头看向我:“姥姥要赶文儿走?”  我一狠心,点了点头:“你该去投胎转世了。”  文儿却固执地摇了摇头:“文儿不愿。”  “为何?”  “这年头,活不下去啊。不如做鬼,自在逍遥。”她答道。  自在逍遥?  我轻笑:“等你做了千百年的鬼,你就知道其中滋味了。”  一时沉默。  “走吧。”良久,我开口说。  文儿不甘心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跪了下来,向我行了一礼,然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希望你能投胎去个好人家。”我在心里默默道。  每一次有鬼魂从我这里离开时,我都会这样祝福他们。可我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会不会去到一个好人家,他们会不会又开始了那艰难的一生。  不过那样也好,总好过我这样陷在回忆里,挣不脱,逃不掉。  我呆呆地坐在那躺椅上,不自觉地开始调整内力。许久,我忽然想起苏炟应该要回房了。于是我忙起身,就要从画里出来。  “杨蘅,你做的什么好事!”我听见了姚墟的声音。  抬头望去,只见姚墟进了画,满脸怒气地看着我。  我又坐了下来,开始玩我的手指,一边玩一边问:“我又怎么了?惹得姚大人不开心了?”  姚墟向前走了几步,怒气冲冲地对我道:“那还要问你了!我去庄家找你,你猜猜看我看见了什么场景?”  “庄家?”我挑眉,“你去庄家找我干什么?”  他却不说话。  我站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庄家?”  看着他的眼神,我猛然明白过来,看向我的袖口。那里已经被印上了一个淡淡的灵符。  这符,是阴差捉拿恶鬼用的。印上了这个符,阴差就会随时随地掌握那恶鬼的动向,感知到恶鬼的一切。姚墟曾经就是这样一个捉拿厉鬼的阴差。  “你偷偷给我做标记?”我瞪着眼睛问他。  他避开我的视线,道:“不怪我,我只是担心你在人间做出不好的事来。印了这个东西,方便追踪你。”说着,他顿了顿,又有些愠怒地问我:“你还没回答我,你在庄家做了什么?”  我冷哼一声,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你不是可以追踪我吗?还问我做什么?”  “谁准许你插手人间事务的?”他问。  我反击道:“那又是谁,准那姓庄的鱼肉乡里、祸害百姓的?”  “他做错了事,自有律法处置!”他掷地有声。  “律法?”我冷笑,“律法可有一次主持了公道了?无论阳间还是阴间,我存在世上一千多年,就没见过真正公平之事!”  “当年是你自己说的,井水不犯河水。”姚墟搬出来几百年前的口头约定。  我自知理亏,可还是狡辩道:“没错啊,我这画是井水,你的阴间是河水,阳间是江水。我管阳间之事,不是犯河水,我犯的是江水。”  “你……”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了,若真想罚我,你便罚吧。罚了之后,你那什么残魂的事,我也不管了。”我开始耍赖。死了一千年,别的本事没学会,虚张声势、死皮赖脸我倒是很擅长。  “……算了,说不过你,也拿你没办法。”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我如今就指望着残魂的事翻身呢。抓你,对我而言没什么好处,更别说我没那本事抓你了。况且残魂的事涉及整个地府,可比你的事要大多了。”  我点了点头:“知道就好,”然后又补了一句,“你们地府是该好好整改了,比阳间的官府还要不作为。”  “多谢杨姑娘的建议了。”他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你那残魂找的怎样了?”我问。  姚墟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摇了摇头:“他魂魄已残千余年,岂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那你可要快些了,”我说,“那小狐狸已经二十三了。据你所说,他没一世能活过二十五岁,他的时间不多了。”  “小狐狸?”他回头看向我,“你怎么这样叫他?”  我没想到他从我话里抓住的重点竟然是这个,不禁扶额:“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怎么找他的残魂,我可不想白忙活两年。”  姚墟轻轻一笑:“你放心。”  我放心?我放心什么?  我不自在地别过头去,道:“小狐狸要回来了,我先出去守着他。”  姚墟点了点头。我便要出画,临走前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他:“你知道那小狐狸可以看见我们吗?”  他愣了一下,问:“他能看见我们?”  他的眼中似有躲闪,但我并未在意,只是笑了笑,道:“原来你不知道。”    出画时,我看见云知正帮着苏炟点油灯。苏炟坐在椅子上,轻轻抿了一口茶。  他的目光投向我这里,我向他招了招手。他放下了茶,微笑着对云知道:“多谢云知姐了。”  云知摆了摆手,笑着道:“二爷说的哪里话,”又道,“我先去忙了,一会云新来服侍二爷洗漱,二爷要早些休息。”  苏炟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  待云知出去了,苏炟才问我:“你方才去哪里了?一去就是一个下午。”  我随口扯道:“我去看风景了,我以前从未来过长沙。”  他微笑:“你在我面前说过几句真话?”  又被他看穿了,但我还是死不承认:“句句是真。”  他倒也不追究,仍是心平气和地对我道:“说起来我也没来过长沙。长沙虽是我老家,但我长在北京,后来又去了上海,还从没到过长沙。”  安静了一会,油灯昏暗的光洒在他脸上,给他那本就清冷的气质更添了几分阴森。他抬起头看我:“你呢?你去过哪些地方?”  我笑了笑,问:“生前还是死后?”  他答:“生前。”  我仔细想了一想:“洛阳、长安……还有这之间的一些小地方,再没别的。”  “长安、长安,”他念叨着,“不知道传闻中的长安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也陷入了回忆:“我只记得长安的灯会和烟火,和上元佳节时的人头攒动……别的,记不清了,”说到这里,我苦笑,“毕竟已经一千年了,我连我父兄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哪里还记得别的?”  “是啊,时光无情,”他感慨着,却忽然自嘲,“我也无情。”  我一愣,然后笑了,对他道:“你已经很像一个正常人了。”  他摇了摇头,伸手够来那本《红楼梦》,轻轻翻开,捻着纸页翻到了一章,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道:“可我依旧是个怪人。”  我凑近一看,他看的那一章是“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地府究竟是什么样的?”他问我。  我叹了口气,道:“凡间如何,地府便如何。鬼差都是凡人死后才当的,他们在凡间什么样子,在地府便是什么样子。”  苏炟合上书,若有所思。过了一会,他又看向我,道:“幸好别人看不见你,不然若被那些专家学者知晓了你的存在,我这苏家的门怕是要被踏破了。”  我笑了:“问我什么?安史之乱的内幕吗?还是陛下和贵妃之事?我可一概不知道。我只是过得好一点的升斗小民,同所有时代的升斗小民一样,哪里知道这许多呢?就算知道,怕也忘了。”  他摇了摇头:“谁说非要历史大事才能问你了?衣食住行都是学问,甚至你说话的口音也有一番门道呢,这些于专家学者而言都是可研究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孤陋寡闻了,”又道,“不过我的口音,唉,这么多年见过的鬼魂不少,早就被带偏了。我都忘了大唐雅音是怎么讲的了。”  他低了头,又道:“是啊,时光无情。”  一阵敲门声响起。  “二爷,是云新。”云新在门口道。  “进来吧。”苏炟把书轻轻放回原位,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门开了,云新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水。他满脸汗水,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毛巾,他憨笑:“二爷稍等,让我先把水倒上。”  苏炟轻轻点了点头。云新便提着桶到了屏风后面,把水倒了进去,又提着桶忙忙地出去了。  苏炟起身到了屏风前,解开了白衬衫上的第一个纽扣,露出了他显眼的锁骨。他手里忙着解扣子,嘴里却对我道:“你要看我洗澡?”  我忙使劲摇头:“不了不了,你先忙,我走了。”然后我便要飞出门,却在出门前又给这屋子布下了结界。  “你这结界若是能防蚊子,便好了。”他道。  我已没心思听他说话了,出了门便直接上了房,在房上躺了下来。    我面无表情地躺在房上看着星星。这么多年了,也不知这天上的星星有没有变过。但变了又能如何呢?我是看不出什么的。  忽然,我感觉身边一阵阴风。我眼睛一瞪,周身登时笼罩起一阵煞气,远远盖过了那鬼魂的阴风。  “是谁?”我阴沉着脸,虽仍躺在那里,但已暗暗运了气,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了。  “杨姑娘,是我。”是姚墟的声音。  我坐了起来,循着声音看去,果然看见了姚墟。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并未散去周身煞气,只是问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也如同往常一样,十分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并未在意我身边煞气:“我方才观察了一番,你和那凡人可真是有意思。”  我不悦:“你什么意思?”  姚墟笑了:“看,就是现在这样。我以为你对谁都是这样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没想到在那凡人面前竟温和了许多。”  我扭过头冷笑:“一个体弱多病的凡人,我若稍微凶一点,弄死了他,姚大人又要来问我的罪了。”  姚墟听了,却笑而不语。  和他待在一起着实让我不舒服,我便想着寻个借口赶紧离了他,却听他问:“你想去哪?”  被发现了,我只好道:“不想去哪,就在这待着。”  “那样最好。”他说着,从身后变出了两坛酒,递给我一坛。  我接过,看了看,这酒依旧是竹叶青。但我依旧没有打开。他仍是毫不在意,打开之后就又是一阵猛灌。  “喝这么多酒有什么用,”我轻轻点了下我的酒坛子,那酒便消失不见了,“鬼又不会醉。”  更何况还是假酒。  “是啊,可惜了,醉一次都难。”姚墟说着,但依旧往嘴里灌着酒。  “是啊,可惜了,不然我就趁着你醉的时候,把你扔得远远的了。这样你就不会成天在我眼前晃,让我烦心了。”  我看着那片星空,心中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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