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躺在木喜阁的软塌上,脑袋在锦丝薄被上蹭了几蹭,扑进鼻子里的是清新的花香,笑容溢在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红木大门,檀木桌床,小窗雕刻出云的模样,几个置物架子上空荡荡的除了几本书别无他物,简洁朴素起来却又让清婉满足。 这几日照顾她的小仙娥说了,这木喜阁,从来没有住进过人。 不只木喜阁,这紫霞殿里的其他屋子都没有人住进去过,紫霞殿除了白晔神君和祝离神君,其他人都没有单独住一间屋子的资格。 春日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清婉伸出手去,稀疏着手指,任金色的光送指尖流过,眼中是满满的笑意。 她们都说,那日是神君将她抱回来的。 只是连着几日过去了却始终还不曾再见过神君。 那日在暗洞里的记忆有些模糊,依稀记得他替自己擦去脸上的血迹,为自己缠上蒙眼的布带,在她昏迷不清的时候温柔体贴地为她整理散乱的发丝。 在床上惬意地又翻了两个身,大致是这几日养出了坏毛病,干躺在床上就会起瞌睡,才翻了两圈便干脆脸朝下任思绪飘空。 浓浓睡意袭来,突然被外边吵闹的声音吓得打了个激灵,瞌睡虫瞬间跑了个精光。 紫霞殿平日里静得很,最大的动静便是她在神君寝殿里打坏了什么东西亦或者是和祝离仙君拌嘴。 “怎么回事?”清婉拖着慵懒的声音打开门,待瞧见门外阵势大得吓人的来人之后,脑子里立马浮现出缩回屋子里把门关好的想法。 ——来者不善! 不等她把这想法实施,缈华颐指气使地让两个仙娥把她从房门一路拖到了院子里,根本不给她站住脚的机会,粗暴地一把将她摔在地上。 “缈华公主……小仙最近没有得罪您吧?”清婉揉着摔疼的手臂,声音里满是委屈。 她都一个多月没瞧见过这缈华公主了,对方不来她自然不会送上门去给自己惹麻烦,所以一个手指头数过来数过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又冒犯了这高高在上的公主。 难不成缈华公主心眼小到把以前的旧账又翻出来算一遍?! / “没得罪本公主?”缈华的语调拖得悠长,慢悠悠踱到她面前,俯下身来伸手勾起她的下巴,捏得用力。 “听说神君抱你了?先是进了神君的水池子和神君同池而浴害得神君成了天界的笑话,再是跟着神君去蟠桃会和有狐神君勾勾搭搭,现在居然还让神君抱了你!你个狐媚子到底使了什么蛊惑神君的法术!” “什么?!”清婉嘴角忍不住抽搐几下,缈华公主这是打翻了醋坛子跑来发泄来了?! “公主,都是误会……” “误会什么!整个天界都知道的事难道是本公主捏造出来诬陷你的?!打从你上了天便一直没有安分过,看来不好好惩罚一下你你便不知道这九重天宫还有规矩!” 缈华的眼睛里简直要冒出火来,那目光若是施个法术往她身上射怕是要把她射成筛糠子。 纤细白皙的手因为气极,道道暴起的青筋爬在上面,隐隐还能听见骨头交错的声响。 黑色长鞭落在她手上,执着手柄朝着一旁的空气用力扬了扬,声音响得似乎要把空气给划破,打在身上必定要皮开肉绽。 清婉眉头拧到了一起,咬着嘴唇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缩,一边朝边上围观干着急的仙娥们使眼色让她们去搬救兵。 “公主……”乐奴面色担忧,快步走到她身旁,附到耳旁耳语了几句。 “闭嘴!”缈华狠狠瞪她一眼,“本公主身份如此高贵,难道要怕她一个小小仙娥不成?上次的事情是那天雷劈错了地方,难不成还能再劈错一次!?上次就是因为她,本公主受了惊吓不说,还被天帝罚了一个月的禁闭,她倒好,趁机就勾引白晔神君!” “我……”清婉想为自己辩解,看着她手里甩得“刷刷”响的鞭子,很识相地把话咽了回去,她可不想把自己的小命搭上去。 打翻了醋坛子的女人真是可怕,明明没有的事情总能编得如此合情合理,若她不是亲身经历的人怕是要相信了她的故事。 乐奴还要继续劝说,缈华不耐烦地一把把她推开,扬着长鞭就要落下。 一道银色的光围绕在清婉周身,形成了个护罩将她保护起来,这一鞭子夹着风声落到银光上,化作了软绵绵的力道,打在身上有些痒。 清婉有些惊喜,这些天没有人提起她几乎都忘记了在往生海得了一身的神力,白得了一身神力不知道怎么用,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会自己跑出来。 缈华比她更讶异,因为生气瞪圆的眼睛睁得更大,仿佛随时都会从眼眶里掉出来一般。 “一个刚飞升不就的小仙是如何有这样的法力的?还敢说你不是妖女!?”缈华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有些急促和沙哑,二话不说扬起鞭子又是一鞭下来。 这一下比方才那一鞭子更有力道,鞭子周身都是淡淡的光芒,夹带的风声比刚才更响彻一些,生生打碎了清婉周身的银色光罩,狠狠抽在了她的身上。 鞭子打在身上抽翻血肉的声音,轻薄的衣裳裂开,鲜血伴着一声痛苦的尖叫瞬时便淌了出来。 这一声听得缈华解恨了一些,可是却未停下她手上的动作,鞭子又被高高扬起,用比刚才还大的力道狠狠抽下。 被鞭子抽开的风声着实算不得好听,像暗夜里鬼魅的呜嚎,张舞着长指甲的魔爪便在方才那伤口上交错着又落下去一道。 吃痛的惨叫声还没有落下,缈华已经扬起了鞭子就要落下第三鞭,长鞭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硬生生地停住了,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自身后传来,让人从心底里生出寒意。 / 缈华转过身去,不出意料地看见白晔负手立在身后,面上明明入往常千万年见到的那般没什么表情,她却从中看出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那强大的压迫感令人有些窒息,若不是她修为不低,怕是早就和这些仙娥一般跪地低头了。 一双好看的眼睛睁得浑圆一眨不眨望着白晔,他这是,为了一个仙娥? / "神君……"缈华一下子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声音温软了不少,和那个挥着鞭子一口一个狐媚子的人简直是两个人。 白晔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扫到她身上,后者心底腾上来一股凉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负在身后的手伸出又收回,众人还未看清便飞出两道紫光,讲跟在缈华后方的乐奴掀翻在地,一口鲜血喷出。 "神君……你……你为何对乐奴动手"缈华话语里已经涌现出不安,想去扶乐奴起来,还是咬咬牙站在原地,死死看着那个冰冷得绝情的人。 那可是她自第一眼便爱进了骨子里的人,她爱了几万年求而不得的人,怎的就对个仙娥动了心呢?! 白晔并不急着回她的话,不疾不徐行到清婉边上瞧了一眼她的伤口。 "神君……!"缈华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整个人又急躁起来。 "怎么"白晔语气平淡,却夹着一丝疏远的意味,道:"就许缈华公主出手伤本君殿里的人,你的人本君却碰不得" "神君,乐奴她并没有错,但是这仙娥……" "你的宫人没有拦住自家主子在紫霞殿撒泼便是大错!清婉有何过错需要公主私自施用鞭刑且不说并无大错,即便有错,她是我紫霞殿的人,要罚也该由本君来罚。" "她……" "缈华公主,后界仙人不知道本君护短,但你那天后姑母和天帝成婚数万年,想必是知道的,你不妨去问问她远古时候有一妖君欺负了我宫里小狐狸,最后如何了。" 缈华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从不跟她说这么多话,更不会跟她提远古时期的事情,今日这般话语,分明是让她难看。 乐奴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拉扯她的袖子,缈华心知她的意思却又不甘心,还想再说什么,对上白晔森冷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急急告辞。 众人皆知白晔神君性子清淡,那双眼睛里千万年如一日都是淡淡的,但方才那一眼,分明是幽森和冰冷,冷得她一瞬间跌入绝望的寒潭。 她怎么就没记住呢,安逸了八万年,恬淡的八万年,可他从内心到灵魂,终究是远古时期司职一方高高在上的神。 / 仙娥们见缈华公主匆匆离去,也赶紧识相地离开。 清婉捂着流血的伤口从地上起来,内心有些愧疚,这是她第二次在紫霞殿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和上次不过隔了一个多月。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众人散尽剩下清婉单独和白晔待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空气有些异常的沉闷。 "神君。"清婉思索了一会,认为依着神君的身份自然不可能主动与她说话化解尴尬,还是自己主动些好。 白晔问声回头看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神君你以前宫里养了狐狸" 眉毛挑了挑,白晔有些哭笑不得。 "本君以为,你会问那妖君最后如何了。" "那那妖君最后如何了?" "哪有什么妖君,本君诓那缈华公主罢了。即便有,几个万年都过去了,这等小事哪里还会记得。" 他的声音不似往日那般淡得没有一丝情感,字里行间都透着……愉悦 清婉不是很能肯定自己的猜想,瞧着神君没有不悦,便提着胆子得寸进尺。 "神君可是为了小仙" 一记眼神扫过,四目相对,没有人躲闪。 他这般不说话,是不是就是默认 清婉心里有几分窃喜,嘴角不自觉地就弯了起来。 "缈华的鞭子打到你的脑袋了"他的声音回复了素日的平淡无波,一点点泛起的波澜被强制压下。 提起这个清婉才记起自己挨了两鞭子,左臂的伤口血肉黏在一起,有些不忍直视,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倒抽了几口冷气。 这缈华公主人长得这样好看心肠却这样狠,以后见着了都得绕路走才是。 院门外一小仙童站在门口,白晔瞧了他一眼,示意他前来说话,目光落回清婉的伤处,悉心交代了几句。 "去屋里躺着吧,本君让祝离去把灵药仙君请过来,皮外伤养几日就好。" "好。"清婉轻生应下,伤口太疼,着实没什么力气说话。 小童子小跑几步上得前来,简单禀报天帝请神君前去议事,白晔点点头,抬步正要走,清婉忽然开口叫住他。 抬起的脚步放了下来,白晔稍稍侧了个身子回过头来,分明清朗的轮廓像渡了一层阳光一般,眉眼间都因着着春日的阳光变得温柔了。 "还有事" 他问。 “嗯……”红晕悄悄爬上脸颊,清婉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视线。“那个……神君替小仙解了多次围,将小仙留在殿前做事,还在往生海救了小仙一名,小仙,理应报答。” 白晔慢悠悠将整个身子转回来正对着她,“若要这么论起来,本君是不是还要多谢你在往生海出手相助?虽然没帮上什么忙还给自己增了一身神力。” “这……”清婉脸颊更红,想想那日在往生海的事情,自己倒确实是帮倒忙了,自己得了一身的神力,却害得常合受了伤。 本以为白晔是在责备她,清婉将脑袋垂得低低的,却忽地听见头顶传来了戏谑的笑声,急忙抬头看去,他匆匆收起的笑还是落尽了眼里。 这世间,怎的有男子笑起来比女子还要好看! “你要如何报答本君?” “啊?”清婉一瞬间的错愕,急忙从那笑容的惊艳里回过神来。“小仙曾学过几手厨艺,神君若是不嫌弃,小仙备上一桌酒菜,等神君回来?” “神仙都是餐风饮露的,本君从不吃这些凡界的东西。” “神君这么说可就错了,神君虽然可以不吃东西,可这些东西在仙界存在就必定有它的道理。有些仙族像凡人会饿需要进食,可很多不需要进食的神仙也会吃,有些人吃是为了果腹,有些人吃,却是为了调养性情,别的神仙不说,天帝他老人家没事还和天后摆一桌呢。神君,你做了这么久不食烟火清汤寡味的神仙,就不想尝一尝烟火的味道么?” 许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白晔并未过多推脱,不点头也不摇头,在清婉看来便是答应,他这等神仙都有些古怪性子。 三言两语简单嘱咐了两句让她先包扎伤口,便索性一甩袖袍将右手背在身后,迈着平稳轻缓的步子离去,那在一旁等候许久的小仙童回头看了清婉几眼,也快步跟上。 紫色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院门转角的时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飘进来,正好听进清婉的耳里。 ——“以后不要称自己‘小仙小仙’的,紫霞殿里的每个人都有名有姓。” / 天帝召见白晔神君,却并未在凌霄宝殿,而是在自己的寝殿昭云殿,没有紫霞殿的四级,一切都是天宫该有的大气恢弘的模样。 庭院里,一树梨花落得很美。 梨花树下,身着明黄便装的中年君主坐在石桌边上,一手白棋一手黑棋正下得入神。 一颗白子落下,黑子捻在手上却迟迟找不到落子的地方,白晔走过去两指并拢施法从盒子里取出一枚黑子,“啪嗒”一声落在了角落的一个位置上。 “哎呀!”天帝惊讶地叫了一声,将手上的黑子扔回盒子里,蹙在一起的眉头倏地展开。“阵局中杀得激烈,却忽视了小地方,到底还是白晔你棋高一着啊!” “白晔闲人一个,比不得陛下日理万机,在棋盘上钻研多了一些也是正常。” “呵呵,你啊,咱们两多久没有这样单独说过话了,一上来就陛下陛下的,生分了。” “说生分也是你先生分的,正儿八经差了个童子来,自己却在院子里下棋。” 天帝敛了脸上的笑容,两人面无表情地对视着,忽地一同笑开了,一个清淡如雪山深潭的幽莲,一个张放似烈焰火山的瑰花。 上一次这样,似乎是千年之前了。 询问了几句关于往生海的情况,天帝转了话头,有一句没一句,竟然讲到了千年前元胥到北荒俟人族求婚,派去的官媒便是白晔。 多多少少猜到了他今日唤他前来的目的,白晔默了片刻等他将那段遥远的回忆追溯完,才开口问道:“可是有了元胥的消息?” 用意被猜透天帝并不意外,点点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作为父亲的失望、作为一界之主的无可奈何。 “你想我亲自去将他捉拿回来。” “是。”天帝伸手化出一道天令,那是他作为一界之主的令牌,足以号令三军。 “不必,我一人足以。” 又是一声短叹,天帝点点头将天令收回,有些怅然,“你一人确实可以。” “你虽下令让三界一同捉拿元胥,但众仙大多还是敬畏元胥的太子身份,即便你已下旨废去他的太子身份,毕竟骨肉情深,元胥若是反抗,他们还是不敢硬来,何况镇魂塔还在元胥手上。” “没错,所以才想让你亲自去凡界一趟。元胥他,对你还是敬畏的。” “想好了吗?元胥纵使犯下大错,你的惩罚也着实重了些,把他抓回来,便再不能反悔。” “身为一界之主,便注定不能偏袒自己的儿子;身为天界太子,犯下大错,也注定要承受比寻常仙人更重的惩罚。” 白晔点点头,对他的做法表示赞同,也为他承受这样的事情感到沉重的伤感和无奈。 曾经这个人还只是少年,在远古众位上神主宰天地的时候无忧无虑地过着神仙生活,为了能够担起一界化作了老成稳重的模样,娶了妻生了子,过着那家事即国事君王生活。 卷落在地的梨花斑被风带着打了两个旋儿扑到了白晔的衣摆上,一瞬间,那日少女窝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又显在脑海中勾勒了出来。 嘴角轻轻扬起,不等天帝细问,他已转身离开。 “白晔,早些出发,我怕元胥不肯回来会跑掉!” “不急,我回殿里用个膳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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