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宫,青龙台上,滚滚的天雷声撼动了整个仙界。 元胥的护体金印自娘胎带出,天生的护体龙光,要将金印除去,需得遭受九天雷行,十六道天雷加身,少说也得去一成修为。 一个月前天帝的敕令传遍九州八荒,即便作为一个父亲打心底里心疼自己的儿子,可作为一界之主,这是必须给三界的交代,凡界遭厉鬼为祸几十年,不是他心疼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包庇自己的儿子的。 青龙台上的元胥一身黑袍,衣上金丝绣成的蟒纹已经有了血迹,他不曾抬眼看虚空中的父皇,没有看在场心有不忍却又不能求情的众仙,只颇为感激地朝人群外遗世独立的白晔神君投以一个极其勉强的笑,然后视线越过他,落在远处的紫霞殿。 他知道白晔已经将锦盒交给了常合。 他也知道常合已经上天了。 他为了她犯下这等祸害人界的大错,她知道了,该接受不了吧?若非这样,她为何不来。 无极炼狱千年刑法,转世轮百世人间轮回,也许,他们不会再见了。 其实,这样也好,至少她该记住了他曾经年少不羁的模样。 / 十六道天雷声落下,九重天宫上一次这样大的阵仗,是在太子飞升上仙的时候降下三十六道天雷。 这十六道削筋剔骨般的天雷,较之以往,说过之也并无不可。 这毁天灭地的磅礴天雷之力,寻常仙人怕是会受不住灰飞烟灭。 瑶池后的僻静小径,常合仰躺在树干上,左手执着那红木盒子,右手抱着一坛子酒往嘴里大口大口灌着。 天雷的震撼之力连瑶池都感受得到,每降下一道,这树便跟着颤三颤,连带着酒都洒出了几分。 常合半眯着眼睛远远眺望了一眼远处天际上黑压压的一片,不时闪现的电光和不可忽视的压迫之力,让人没来由地害怕那自然惩戒之力。 最后一声雷声落下,整个天宫仿佛都被撼动了一般,震感较之先前更为强烈,可想而知这一下积聚的力量最强,青龙台上的那人,怕是已经遍体鳞伤。 恨恨地啐了一口,常合愤愤骂道:“活该!” 坛子举起往嘴里灌酒,小半口之后却发现酒坛子已经空了,坛子脱落掉到地上摔开的一瞬间,心里仿佛一瞬间空了,眼睛难受得有些厉害,抬手一摸,才发现是泪水。 心里有些可耻地笑了笑,他做下这等错事,本就该受到惩罚,可她竟然还是为他心疼到哭了。 从红木盒子里拿回的记忆,那个一身青袍爽朗不羁带着她游历仙界路见不平的少年,如今正遍体鳞伤地在青龙台上受刑。 千年的貌合神离,瑶池前的每一次交手,一个月前和离离去,她以为,她早就把他放下了。 可是当祝离把这东西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的手却止不住颤抖了。 那段记忆明明那么美好,可是她以为的放下,却只是被自己埋起来不愿提起罢了,一旦揭开了一个小小的伤口,便是撕心裂肺都比之不及的疼痛。 那种,令人窒息到灵魂都在撕扯的疼痛。 / 清婉在紫霞殿等了两日都不见神君归来,还没进门便从祝离神君那儿拿了个盒子失魂落魄离去的常合也没有回来,连平日十分不正经能偷懒绝不露面的祝离神君都没了影。 明知道他们都该在忙活太子殿下的事情,可是心中就是止不住腾起一股焦虑之情,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出去找找,找着一个算一个。 才踏出紫霞殿的门口便遇到了常合,和两日前失魂落魄离去时不太一样,身上穿的也不是那暗紫色的甚是飒爽的衣袍,反倒是换上了一身淡蓝色的轻薄纱裙。 不得不说,蓝色是非常适合常合的颜色,或是丰神俊朗潇潇巾帼,或是恬淡如水温雅得体。 本以为她会一笑而过,亦或是要悲伤一番,若是想不开要做个什么傻事,她还得帮忙拦着,可是没想到此时的常合如此平静,平静到看不出她接下来想要做什么,只是眉间的一抹急色透露了她的不安和害怕。 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常合倒先开口了。 “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 一个字卡在喉咙里还没有说出来,常合便一把拉住她,捏了个诀便驾着云往一个方向去。 常合的云驾得快,清婉自顾担心着不让自己掉下去,也没有闲心再去问她,何况这样子根本不打算告诉她,到了便知道了。 / 几乎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她们驾着的云便从白昼进入了黑夜。 天宫没有黑夜,仙界的其他地方却是有的,可是一路飞过来都是白昼,这突然的天黑,清婉很快就反映了过来,这是越到了人界。 云朵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向下行进着,穿透了地面,越过了结界,到达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荒凉、阴冷,各色的光交替着更添阴森之感,从黑暗深处传出的哀嚎声,听得人直冒冷汗。 “这……”清婉缩在常合身后,虽然自己是个实打实的神仙,可是当抬头看见牌匾上的“冥府”二字和守在大门前拉长着舌头的鬼差的时候,那作为神仙的一点点傲气便怂了下去。 “他今天下无极炼狱。” 常合转头看了她一眼,用一副云淡风轻的语气解释。 饶是如此,她还是听出了那话语中的难过和不舍。 是了,天帝的敕令说的是废除元胥的太子之位,除去护体金印,打下无极炼狱千年,历百世轮回,方能再列仙班。 青龙台上的十六道天雷,即便曾是太子法力高强,也不可能马上下去无极炼狱,算一算,缓了两天,也该去了。 清婉本想说两句安慰的话,抬头却看见常合抬步朝冥府走去,那鬼差大概是认得这尊神仙的,并没有阻拦,她在原地踯躅了一会儿,被那两个鬼差看得有些渗汗,赶紧快走了两步跟上。 走了一路常合也没有再和她说什么,步子不紧不慢,却透着一股的洒脱之气,或许是常年生活在北荒所带的习性吧。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座桥边停了下来,桥头处一棵秃头老树,干瘪的树干和桥那头的老婆婆脸上的褶子一般,桥下的水透着诡异的绿色,流得有些湍急。 陆陆续续有几个鬼魂从桥上过去,到那老婆婆面前领一碗汤水,喝下之后便跟着鬼差下去,核实一番之后,跳进了一个旋转得缓慢的大轮里。 桥的另一侧,一块大石被垂下的枯藤挡住了上面的字,清婉慢步走上前将那枯藤扯开,才看清了上面三个朱红色的大字——奈何桥。 这里,她还是知道的。 相传阴间有一条路叫黄泉路,有一条河叫忘川河,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奈何桥连着望乡台,望乡台上有个名为孟婆的人在卖孟婆汤,忘川河边有一块石头叫做三生石,孟婆汤让你忘了一切,三生石记下你的前世今生。 走过奈何桥,在望乡台上回望一眼,喝下孟婆汤,跳下转世轮,这一世的一切,便再与你无关。 只是,常合来这里做什么? / 虽然满腹疑问,但是常合不说,清婉便也没问,只循着她的视线回望来时的路,这条路在这里是一个分岔路口,一侧连着奈何桥,另一侧通往一个幽深的黑暗。 约摸着过去了两个时辰,终于来了三个人。 左侧是一身紫衣身姿卓绝的白晔神君,右侧是掌管天宫十万兵马的澜丰仙君,中间的人有些清瘦,步伐却依旧稳健,正是盗了镇魂翕扰乱了冥人二界被罚到无极炼狱的皇子元胥。 再仔细瞧瞧,倒是不难发现后边还跟着几个鬼差,为首的押解者正是黑白无常。 元胥见到常合的一瞬间,脸上出现了差异的神色,停下了脚步没有再走。 后边的黑白无常本要催促,但面前的这几个人是什么分量他们也是知晓的,既然白晔神君亲自将人送来,便没理由让人给跑了,见白晔神君没有什么指示,便按捺了下来。 常合迈着缓慢的步子到了他面前,明明这些天想了许多,明明来这里有许多话要与他说,可见到了他之后,出口的却只是一句,“你瘦了。” 元胥的眼眶泛上了一圈红色,悄悄别过去将涌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才转回脸,故作云淡风轻地扬起一抹笑容,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去求陛下,让我替你去受那百世轮回之刑。” “什么?!”元胥眉头蹙了起来,焦急的神色毕现其上。“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不该为了我去受这苦,你快回去请求父皇,他会收回成命的。” “那你受这苦不也是为了我吗?元胥,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为什么我不能替你做一些?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就因为千年前的那段被我弄丢的记忆吗?你明明知道,为了那段记忆犯下这等大错不值得!” 晶莹剔透的泪珠一颗接一颗从常合眼中落下,那是清婉第一次见她哭,也是元胥第一次见她落泪。 喉头哽咽了一下,元胥抬手为她擦去泪水,手指碰上那一行湿润,却滚烫得灼手。 “犯了错我自愿受罚弥补,只要是为了你,一切都值得。” “所以,你也值得。”常合反手抓住他的手,两相对比之下,她的手小了许多,可那样牢牢抓着他,却叫他挣脱不开。 “元胥,我放不下你,即便没有这段记忆,我也放不下你。我替你去受百年转世之刑,除了想让你少受些苦,也是为了让我们早些重逢。” “元胥,我每轮回一世,便在这奈何桥边种下一株曼殊沙华,待到植株成海,我便在这奈何桥头等你归来,亦或是,你等我归来。你说,这样可好?” 常合嘴角轻轻咧开,笑得一如千年前他们初识那般,一双明眸灿烂若星辰,流淌出来的是那份潜藏了许久的情。 “好。”他轻轻应声,有些沙哑。 常合点点头,闭上眼踮起脚尖照着那两瓣有些干裂的嘴唇印了下去,一个怀抱猛地将她收紧,元胥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勺给以更热烈的回应。 好一会儿,常合才主动将他推开,脸上笑意不减,只轻声对他说道:“你先走吧,我不想你看我轮回。” “好。”元胥伸手拢了拢她鬓前的发丝,喉咙里滚出了这个字。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两人执在一起的手松开,元胥面带笑意,迈着坚稳的步子,往另一条路的漆黑幽暗走去。 那里面不时传出的哀嚎声令人头皮发憷,可那两个人却一脸笑容,仿佛那不是无极炼狱,而是山花遍开的世外桃源。 “常合,还记得你与我在一起时说的话么?” “灼灼璞玉,公子无双,既然少年于我有恩,我便勉为其难让你当个相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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