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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皇后突然作动。  南枯明仪梦中痛醒,已是血流如注。含章殿上下顿时乱作一团,好在太医及时赶到,方保胎儿一命。  皇后急性败血的消息传到皇帝寝殿,如今徐太医跪伏在地,一一禀告。  「皇后虽失血过多,可已经脱险。」银发老头虽然面目镇静,心中却是惴惴不安,「老臣已经开了几帖补血良药,吩咐宫人按时备好。皇后只要休养几日,想必便可复原。」  「甚好。」皇帝呢喃,忽然稍作停顿,一句问句缓缓道出,「那孩子……可还安好?」  「回陛下,帝裔安好。」语毕,又小心翼翼而道,「万幸,陛下喂给皇后的安胎药,只得半碗。若是用药再多,恐怕……」  今日上午,皇帝派人前来取安胎药。殊不知,徐太医早已接到密旨,在皇后汤药里偷偷加入了红花、三七、川芎三味药材。虽是活血通经之良药,孕妇却不宜服用——否则轻则导致血崩、重则引发流产!  徐太医见牧云勤半天不再作响,担心自己所言冒犯,赶紧补上几句,「老臣依陛下旨意,一直悄悄守在含章殿外,若是皇后作动,誓保母子两人。若非陛下早有所安排,否则老臣也无法及时救治皇后。如今皇后母子平安,乃陛下仁慈英明!」  这一次,皇帝是铁了心要除去皇后腹中皇儿,可却又……回心转意救了它。  又是回想起当日下午,于帮凶除去帝裔之事本已可稍作松懈,岂料皇帝又突然秘密现身于太医院前推翻前旨、亲自求助,银发老头不再出声,只得暗怨自己摊上了一个疯皇帝——总是自相矛盾、优柔寡断、欲杀还留!  「徐太医——」  脑中万般咒怨之际,却又听见皇帝一声呼唤,吓得他一阵哆嗦,「臣在!」  「今日种种,还需保密,尤其是对皇后。」  「请陛下放心,此事无人知晓。」他依旧跪地回话,「皇后忌心重,太医众多却从来只信老臣、也只吩咐老臣一人备药。方才,也只以皇后身体虚寒为由,因而引起小产之像,从未提及药膳出了差错。再者,当时情况凶险,根本无人疑心老臣为何能够早早出现于皇后寝殿……」  「那就好。」他又听见皇帝一番宽心而谈,「整个皇宫里,就属你医术最为高明。皇后有你照看,朕就放心了。」  「陛下言重,保住牧云帝裔本就是老臣职责,老臣实在不敢接受如此谬赞!」  「也罢,已是夜黑风高,你还是早早退下吧。」皇帝语气里的疲惫之意轻易察觉,许是也紧绷了一天,「总之,今日之事,朕心中甚是感激。」  徐太医对那日皇帝得知皇后有孕后的失控还心有余悸,没有料想到皇帝会突如其来道出谢意,起身之时还有些吓得踉跄。  「那……老臣,这就告退。」  弯身作揖之后,方才抬头,便与坐在皇帝身边那半人半魅的太子对视了一眼。  那异类从下午就一直跟在皇帝身边。无论是皇帝前来求助,抑或如今君臣面谈,他都是面色沉稳、默不作声。就在此刻,他却忽然对他扬起一抹邪笑,徐太医又是妥妥地受了一惊!终于安然离去,还不忘在心里数落这帝王家里全是疯子!  牧云勤待太医走后,如同挣脱桎梏枷锁,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他也不介意牧云笙刚刚就坐在身旁,便对自己所做之事一一表露。  因为笙儿,是迄今世上他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若有想问的,便问吧。」他对着眼前已定眼看了许久的儿子说道,自己则举起案前已沏好几个时辰的茶,终于宽心喝下。  牧云笙顿了一会儿,终于跪了起来,抬手作揖。虽已满腹疑惑破茧而出,却一如以往恭敬周到。  「父皇在皇后汤药里动了手脚,却又暗地里找来太医救治……」他陈述事实不带感情,似是早就看透,却又非要执着,「依今日种种看来,儿臣以为,您圈禁皇后、封锁各方关于皇后有孕的消息,又禁止皇宫之内谈论此事,实为另有保护之意吧?」  牧云勤放下杯子,没有思索便直认不讳,「是。」  「敢问父皇,何作此意?」  「如今皇后有孕,南枯家的血脉得以延续。若此事人人皆知,你以为朕的那班好臣工,又会放过她和那孩子的命吗?」  「既然父皇有意回护,又为何非要除掉皇后腹中胎儿不可?」  「与其让别人动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倒不如让朕这个作父亲的,亲自了结。」  眼前之人却似乎对此不信,硬是斗胆加问了一句,「还是父皇以为,若孩子除了,便能保皇后一命?」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看着牧云笙,暗自思量着他那双褐灰色的眼眸,到底看穿了他多少心思。  「南枯满门抄灭,父皇却硬是不杀皇后,还曾将她以母亲相待,众人虽无奈却也不敢进谏。但如今皇后有孕,恐产下一子,怕她日后以子重鼓南枯族徽、威胁皇权,定是各方思量在父皇背后要她以命安保天下。」他的语气已然像是质问,直戳他心底深处,「但父皇处处掩盖消息,自己却打算亲自了结,怕是希望,终究能够留住皇后的命吧?」  「不要妄自揣测!朕到底都希望那孩子不要出生的好,事不关皇后。」些许搪塞的语调被刻意压抑,心中紧抓不放的残念却在刺痛,「朕的心思与人无异,皆怕那孩子身上流有一半南枯家的血,以南枯明仪的心性,又会教出怎样的孩子?她若生下皇子,成了下一个牧云合戈,到时又该怎么收拾?」  「若皇后生下的,是个公主呢?」  他突然反问父亲,却只见父亲眼眸惊闪一丝微慌,遂哑口无言。  「父皇,」他再次追问,「倘若皇后生下的是个公主呢?」  一个公主——牧云勤震惊过度地盯着他——她说要给他生一个像瑛儿一样的小公主……  「父皇——」  「你是不是得回了秘术?」一丝余悸掠过心房,他忽然紧张地质问,「你是不是又能听见人心了!」  「回父皇,儿臣并未得回秘术。」他看着自己父亲激动的模样,眼神晦暗,「只是日子渐久,不再需要秘术,人心也自当能够轻易看透。」  牧云勤不知所措地低下眼帘,对刚刚所言心生悔意。他已经看见他眼里的失望。  「父皇本是心意已决,可那碗药却喂不下去,怕是以为皇后可能产下公主,就不再起杀念了?这一切,难道真事不关皇后吗?」牧云笙收回双手,黯然地坐回软垫上,「父皇,你果真……还是有自己的心思。」  面对笙儿句句剖析,他只得默不作声。  有什么可说,又有什么可说出口?难道要他承认,是瑛儿毁了一切,亦挽救了一切?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无声,亦有声。  「笙儿,」他无力地合眸,无尽的空虚贯穿所有,「这些谈话,还是就此结束吧。」  对面那人却毫不在意,依旧传来不屈不挠的问句,「儿臣更是不解,父皇已日日送去滑胎药,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父皇今日又突然决定亲自动手,而不等皇后自己决意?」  牧云笙毫不畏惧,直接将心底最疑惑的问句说出口来——「抑或父皇其实对皇后,心生怨恨,却已……恨中生情?」  他轰得一震,脑海闪过她瘫附在地却大声凄笑的样子:  ——『牧云勤,原来你的心里,有我……』  「笙儿!」他彻底被惹恼,抬头怒视牧云笙,「朕心中所想,你不应再探!」  「儿臣知罪。」他选择认错,温和如昔。  面对着他,却像是看见了银容!  银容的顾盼生辉、倾城笑靥,到最后的辻目剑殇、一泪诀别,全都被封入永银宫中,一同葬送在他眼前那如曼珠沙华般艳燃的火舌里,至今尸骨未寒。  而他也明明清楚,自己心底镌刻最深的禁忌——银容,是一生所爱,却似乎不是,余生所爱……  那一瞬间,又是滔滔悔恨盘踞心头。原来,他一直都逃不了——逃不了伤害银容的愧疚、逃不了拥有一个欲求不满的眷恋!  他低下头来,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尔后,两人都不再说话,沉默在彼此间耽搁。  牧云笙看着父亲手中杯茶一次又一次被一饮而空,似以茶代酒,一杯再一杯却也浇熄不了此刻心中忧愁。  生而为魅,天性淡泊;可他也偏偏生而为人,知心、知情、更知万千愁绪。他明白,人生下来便是穷尽一生追求——追求权与利、追求名与慕,追求一颗始终放不下的心!  「求父皇莫怪儿臣所言冒犯。」牧云笙蓦然开口,神情不舍,「只是见父皇如此模样,笙儿心痛。」  他却又合上眼眸,并无回应,无法面对。  「父皇不想留住孩子,是不是……不敢承认自己对她有情?」这一次,他没有激进,声音很轻,却不知其中意义有多么沉重,「父皇如今却又下不了手,是不是……终是承认自己,对皇后……」  最后几字,他久久说不出口。  父子俩面对着面,分明心中有数——一个直逼真相,另一个却不敢承认。  良久,牧云勤睁开眼睛,缓缓启齿。他表情凝重,无不心恼,却似已下了万千决心。  「笙儿,你若长到我这个岁数,就会知道,这个年纪已经担不起任何身不由己的悔意。」  他静静地望着父亲,看他脸上每一丝表情、每一条细微的皱纹。  「对你的母亲,我已错了一次。」他语重心长地说,「这一次,我实在不能再错了……」  不,这并不是他想要从他口中听见的答案!  「父皇,君臣为何意?臣,本就是君王驰骋天下的剑,杀敌寇、斩众生。父皇是君、笙儿是臣,任凭父皇一声令下。」他望着他,虽不忍逼迫,却依旧照做,「以儿臣立场,自当主张皇后腹中孩子不宜留命,不然就显得父皇对母亲的情谊,其实……有多么的凉薄。」  「笙儿……」  「皇后此事,您若不忍亲自动手,儿臣愿为父皇手中利剑。」他再次跪地,对他长揖示意,「只要父皇,肯狠得下心!」  他等了一会儿,却只见父亲停在半响,表情痛苦愧疚,眼底犹豫不决。  他的逼迫并未起到任何作用。他曾经能听见人心,却也深知——人心,并非人能左右。  他其实知道,牧云勤的心早就无法受控——连他自己也无法左右的贪嗔、残暴、不舍、柔寡,皆是为了此刻他眼里存在的犹豫——  他说不出口的那些字句、他无法承认的那些心意,自他决定对她以银容相待的那一刻起,牧云笙就已经知道。  「好,」他眼里闪过一丝妥协的坚定,再也没有任何异议,「儿臣知道该怎么做。」    南枯明仪木然地望着自己的腹部,圆隆的肚子像颗皮球,毫无动静。  太医嘱咐,若要保胎,便五日之内不得下床行动;又要她时刻注意胎动,以便确保腹中胎儿仍然存活。只是,从夜半至今,孩子已是许久未动了呢……  忽地,肚子悠悠波动,似是有个小团子在里头缓缓蠕动、伸展筋骨。  她笑了一下,着手摸了摸那鼓起之处。  「你得乖乖的,知道吗?」她对着腹中胎儿细细呢喃,「母后啊,可再也担不起失去你们任何一个的苦痛了。」  昨夜实在惊心动魄,她以为自己差一点就彻底失去了它。又听闻皇帝已知此事,却无任何表示。她不免已在心中暗暗推算——此事种种蹊跷,据他昨日行为异常,必事出有因……  「小姐!」  突然一声惊呼,打断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看着气喘吁吁跑进内殿的阿善,不甚愉快,「究竟出了什么事,要你如此慌张?」  「小姐,」阿善一个跪地不起,似乎受到了惊吓,「太子来了!」  知悉来者何人,她也着实不安,心跳顿时出现序漏。  不待她反应过来,牧云笙已是来到内殿,并未参礼。他一身暗金纹袍加身,配上嘴角一抹弧度,气度不凡却又暗藏深涌。  果真是魅,自带邪气。  「牧云笙,没有本宫旨意,你竟敢擅闯本宫寝殿!」她先发制人,对来者不善。  「有没有皇后旨意,又有什么重要。」  牧云笙一派淡然,也不顾什么尊贵有别、男女不便,床上之人仍是身着寝衣、养病虚弱,便已径直跪坐下来。  他开口说明来意,「听闻皇后昨夜作动,我特意向父皇请示,前来探望。」  「探望?」她盯着他微微冷笑,双手却不自觉地攥紧被角,遮掩腹部,「怕是他派你来杀了我腹中胎儿才真!」  她早已失去瑛儿,也随时失去合戈,而她怀里的胎儿,是如今她唯一能够竭尽全力去保护的孩子,她绝对不允许再有任何闪失!  「皇后所言,全凭臆测。」眼前的牧云笙,却只是暗暗地笑了一下,与牧云勤倒有几分相似,「杀害帝裔乃是死罪,我又何以以身犯险?」  她对他处处提防、咄咄逼人,「你会秘术,杀人于无形。杀了之后,又会有谁知道?」  牧云笙中了尸麂针之毒,秘术尽失,看来人们并不知晓。在他们眼里,他依旧是那个能听人心、善用秘术——殃家祸国的魅!  「敢问皇后,我何须这么做?」  「因为你是太子,而我杀了银容!」南枯明仪对他明知故问的态度显是躁郁,但语气里却是隐忍许多,「你要防止太子之位动摇,又要替你那魅灵母亲报复,你就只能杀了它。而本宫,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见她激动又压抑的态度,牧云笙并未马上回应。他只是淡静地望着床上之人,却又心中疑涩。  一个生来即是星赋凤命的女人,得绝世容颜亦有满身雍华,为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偏偏满足不了她?她艳冠天下,心地却颇比蛇蝎之毒。如今的她已是虚弱不堪,多疑猜忌之余,还要垂死挣扎,还未被吞没却先反噬于人!  难道……就为了一颗得不到的心吗?  在他眼里,她真真可恨,却是可怜、亦可悲。  「谈起报复,我确实没有多大兴趣,皇后自当不必再为此事挂心。」他对这个女人突然怜悯起来,语气里再也没有半分戏谑敌意。  她依旧满怀戒心,却对他所言的真假,不明所以地斟酌起来。  「但太子之位,我却是兴致得很。」他突然接着道,「我已是储君之位,且久立于此。人人视我为异类而远之,又畏我魅灵秘术而敬之,就连牧云合戈也不配与我争夺。如此而言,倘若你又生下一个皇子,又能怎样?」  尾音将至,总觉自然地降了一个调,如此诡异而微妙……常人所不及的氛围骤然不同,牧云笙眉头一紧,全身警戒!  霎时,耳畔似有丝丝声响。  一个软糯、细碎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如风中银铃般悦耳、如竹林辽风的轻呼,又如……婴儿第一次发出的盈盈笑声。  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似是有种无形的纽带冥冥中终于连接起来。  那声音似乎说了些什么,使他不再警惕,反而一时松懈、轻轻地笑了。  「对不起,」他看着皇后,却显然不是在和她说话,「我答应你。」  「你说什么?」她见眼前之人反常之态,一阵狐疑。  只见牧云笙缓缓抬手,指着她藏匿衾里的孕肚——  「它……在和我说话。」  听闻至此,她更是大惊!  他却应声安慰,「别害怕!」他激动地站起身来,手势缓着南枯明仪,「别怕,你一惊,它也变得不安,怕是要折腾的。」  话音刚落,腹中胎儿果然大力踢拓!  南枯明仪捂着肚子,抬眼惊惧地望着牧云笙。  他却尽情地大笑了几声,为能听见腹中婴孩说话而心中高兴。随后瞥见皇后狼狈失措,他心知自己不便再留。  「海棠花下,明眸灿烂。」离去之前,他蓦然回首,对她说道,「它会是一个心纯、善良的孩子,就像……」  他原本还有一丝不明,却在唤出那一个名字的当下,突然顿悟了这世上所有的爱恨情仇,皆是情深缘浅——  「‘瑛儿’。」他直视着她,两字悠转。  语毕,他又是一抹浅笑,半邪半真,潇洒离去。徒留满脸惊恐的南枯明仪呆坐在床,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因为,那牧云笙根本不可能知道,瑛儿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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