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弯弯眼中的愕然也仅是一瞬的事,她脱口道:“曾问。” 我叹气:“猜到了。和这几个字有关系。可是怎么找?寿京城这样大,挨家挨户的去问,我是没有力气。” 月弯弯看着我:“他有公职。但,您可以不声张我与他的关系吗?" “你总把自己放在吃亏的境地。”我道。 她摇头:“我并不介意。” “好吧,好吧,我还能说什么。可以,要是你愿意信我,说吧。”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真正决定了要帮她,素昧平生,只应我没有见过这样令我仰慕、又不必耽于利益冲突的人。 “他是卫尉署下的宫廷禁卫。” 我提醒过她了,我未必可信,但她道来得毫不犹豫。 我问:“没有别的了?” 月弯弯摇头:“我不喜欢听他说公务上的事。” 以我过去一冬的官职恶补所得,卫尉是夏官所辖掌管宫禁巡逻守卫的一批人。这个时代男女大防虽有,但并不如宋世后般严重,甚至被称为寺人的宦官也不全是阉人。于是卫尉得以在内宫行走。 然而燕宫浩大,禁卫何其多,这怎么查。 我确认道:“你大概不是因为几天没见就急成这样吧?” 不知何时月弯弯不再笑了,脸上是她独有的一种肃然,很认真,但把慌忙隐藏得几乎不见:“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受伤了,心情很差,诀别一样地抱着我。我很不安,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问:“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事情,问过与他相识的客人,但皆不知他在何处,只说是最近没见了。但我想,他是个有官阶有俸禄的禁卫,就算落难,也不能是横死的下场。最多……” “被加了罪名?” “正是。” 我敲着额头道:“凑巧。太凑巧了。” 这个她的确听不懂:“什么凑巧?” 卞征供的那个大司寇的职,正是秋官长官,专司刑狱。秋官府地牢押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重犯,宗牢押贵族与情况特殊的犯人,而平民囚徒的监牢设在城外。 我道凑巧,说的不仅是我与大司寇卞征有那个渊源。更多的是今已二月,暮春在即,我要确保卞征不打算捅我一刀、或用捅我一刀来胁迫我做事,就有必要看望他一眼。 一整个冬我没有见过他,但每逢节庆的礼他次次没少,叫一个勤快。有时附一个用来装扳指的盒子,有时附一包种子并写小纸条让我猜哪些是不能抽芽的假种子,多么令人发指。 我对月弯弯道:“你别管了。我试试。若你的人在狱中,我或许找的见。你——稍安勿躁。” 她看向我:“您的意思……” 我点了点眉心:“别瞎糟蹋自己。去吧,钗子绾上。” 打烧花庭出来,陈筹一直在对面小馆里等我。他刚夹了个包子蘸醋,就看到我移过来,利索地站起来打算跟我走,我拦了一把:“你吃,你吃。” 陈筹摇头:“公子不用管我。早些回府。” 我道:“主要是不忙。回府就更不要紧,我们去个地方。” 他问是哪儿,我答秋官府。 震惊了半晌,他把包子放下:“这是怎么回事?” 我镇定道:“得了美人垂青有些上头,一不小心又那么偶尔的做了个好人。” 陈筹反驳道:“您本来就是个好人。” 我道:“那是你没被我整过,去年入冬后我可赏下不少鞭子。” 陈筹道:“那是他们该打。” 我讪讪一笑,不敢做答。我知道他们都有受罚的理由,但现代人的教养一直困扰着我,我不愿意承认我变成了一个封建怪物,甚至诸如斯坦福监狱一类的人性实验也被我纠结数日,最后我确认,我是个坏人。 这么一想果然很舒心。 陈筹又道:“您就这么去秋官府是不是不合适?” 我摊手:“不然怎么去,这时辰官署正好开门,过时还得往他们秋官大人府上跑,岂不是更不合适。我觉得我连递个拜帖都显得有阴谋,还是就这么随意点好,就当串个门了。” 陈筹显然对我串个门的比喻抗议强烈,但他还是抓了重点:“您直接去见秋官?” 广义上秋官是个专司刑狱的机构,但狭义上“秋官”之称便代指其最高长官大司寇,说白了就是卞征。 我道:“嗯,他比较管用。要是秋官一买账,也就万事大吉。” “那要是他不买账?” “陈筹,别这么悲观。” 纵然我慷慨地等待陈筹吃完了他的包子,但他吃得仿佛愁云惨淡忧愁万分,我视若不见,招呼他走向街口,沿途还有人津津乐道月弯弯接客。 他们说真是奇了怪了,平日见死不救的月弯弯,转性转得好突然,还玩竹片写字那么怪的择选手段。 又有后说话的人骂先说话的人不懂,月弯弯的身价除了美貌,还向来靠她的标新立异,她的花样百出,也只有这么别出心裁的手段才教人更心甘情愿地折服。 我听得认真,毫不觉得有走什么路,就回了看车的老力那儿。 一阵街市颠簸,马在老力平稳悠长的一声“吁——”中停下,我看到了森严的秋官府。 必定没有随便一个人都能闯秋官府的说法,朝廷同僚们有一身官袍,别的常客也把脸刷熟了,我只能指望一个通报,但我是从关家搜刮来的行头,通身不凡,并不费事。 我报的名号是“春幸堂主”。 我感觉稳如松的陈筹在那一刻瑟瑟一晃。 我等了不久,里边就来人了,对我客气道:“大司寇在等您。” 门上的侍卫抬头一看万分惊讶:“闵先生,怎么是您?” 被称作闵先生的这位,的确很像个先生。不过不是电视剧里迂腐说教的那种,而是像个理科老师,身材清瘦,肤色适中,眼中闪着普天下的题都真是太简单了的光,连笑起来都有刚连好一个庞大电路的自信。 闵先生道:“正好我要走了,就顺便过来说一声。你领他进去吧,他不认路。” 连说话都有一种讲礼貌但不屑文绉绉的气质。 我多看他一眼,道:“只能我一个人吗?” 他略作思索:“大司寇没说。你想带就带上吧,拢共两个帮手,估计一时半刻拆不完秋官府。不过这车不能进。” 我点头:“好吧。看来老力你又要留下看车了。” 于是我由一位卫兵引着,去往大司寇的办公室,路上我问他那闵先生什么人,他说是大司寇的门客。这个介绍真的很简单,连官职都没有。 到了一间房外,卫兵示意了一下,没有再跟了。 门开着,我走到门的正前方,里面空阔,没有屏风,放眼一望,轻而易举就能看到最前方伏案务工的卞征。 他蓦然偏首,平静地望着我:“来。” 我走过去,他便停笔,翻手指了指对面请我坐:“一别数月,三小姐过得如何?” 我挑眉道:“承蒙您照顾,很不错。” 他道:“哪有照顾?反而是疏忽三小姐久了,觉得很对不住。” 我道:“很照顾了,连我突然打扰一番,都劳驾闵先生接了接我。” 他看着我:“其实赠予三小姐的那枚狼面扳指,三小姐大可以拿来用,我的人不会不认。” “啊,忘拿了。”我正打哈哈,忽然眼一垂,又见他左手拇指上套了一枚新扳指,忍不住疑道:“真的认?我怕四殿下有一屉这玩意儿。” 他一本正经:“真的。只有两个。” 那我是不是该受宠若惊。随即我决定切过这个无聊的话题,假笑道:“好了。不如你问我一句‘为何而来’,然后我们便你情我愿地进入正题,如何?” 卞征没忍住挑了挑眉:“好吧,我情我愿。三小姐,为何而来?” 此时我才一振袖,在他对面跽坐了,早已是一冬养成的关三做派,再不比当年小心。连这些心思都久不念及,我渐渐已将自己认作真的关三。但在他面前除外。 他知根知底。 我试探道:“我是……想同你打听个人。” 卞征颔首:“请说。” “有个叫曾问的禁卫,你有没有听过?” “曾问?” “哦,四殿下日理万机,必然是没有的。我是说,能否使人翻一翻狱中的名簿,看这个名字,在不在上头?” 卞征起先疑惑,须臾便神色如常,平静地问:“原来是三小姐怀疑,这个人在秋官监牢。可否容我问一句,为何这么怀疑?” “也不是很确定。只是曾问一个正儿八经的禁卫,我朋友说许久未见他,按理不该如此;可若是凭空消失,我看宫里总会有个找人的阵仗,我那朋友却什么风声都听不着。想来想去,总觉得还是你这里靠谱。” 这话越说越有一种曾问被人贩子卖给卞征了的感觉,我正汗颜,却见卞征微微侧头,很认真地在思索。我便不由自主也肃穆起来,只听他道:“嗯,不是没可能。但监牢中人实在不少,且并非全部人犯都会直接押入秋官府,由别府先审的事例比比皆是,请三小姐稍安勿躁。” 他说到这淡淡抬眼,“既然三小姐开了口,我必然会尽力,请三小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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