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当日卞征答应的太痛快,我绞尽脑汁的一番请求、试探全无法上场,最终只能干巴巴道了个谢。 其后卞征问我还有什么事没的时候,我一个恍惚,才猛地想起我和他之间,最要紧的是即将到来的我的婚礼。这一个“猛地”,使我脸色一变,卞征了然地觑了一会儿,道:“暮春将近,届时三小姐做了我名正言顺的弟妹,卞征必定厚礼相贺。” 我面带犹豫地看着他,赝品一词卡了好几次说不出口,他与我对视须臾,声音放轻:“我说过,绝不会出卖三小姐。” 我垂眉:“四殿下真的能容我这样一个人,嫁给您的弟弟么?”论党派,卞征是一力支持太子的人,我以为他必然要为太子着想。 他笑:“连关司农都认你,我有什么不认?三小姐不要自寻烦恼。” 我明白了。他们只需要一个姓关的太子妃。 事实上也不容我自寻烦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六礼之中,前几样没什么要我操心,婚礼用品有皇家准备,最多依制皇太子不需要亲迎,我只要到了日子抬进太子的桂宫就好。 这是我原来的想法。 直到特别久不搭话的嫡夫人有一天忽然上门说,未来一段时间,太子的生母应皇后会召见我们母女。本来这两天也合适,只是近日皇后声称不适,春官那边有人闲到不行,不知怎么算出来的半月内我和皇后犯冲。 见婆婆我多少忐忑些,尤其是嫡夫人问我宫廷礼还记着没别丢脸,我扭了扭,发觉骨头果然有点生疏。余下几日,便与专人练习对答,偏生我心里还记挂着月弯弯小美人。 那安全又紧迫的半月过到最后一截,秋官府大司寇转来一封信。 我托给白楝辨一辨内容,卞征写道,曾问果真在狱中,无事。 我刚要欢喜一下,忽然觉得不对,确认道:“等等,你再看一遍。你刚刚说这人关在哪?” 白楝道:“宗牢。” 宗牢。秋官所掌三狱中最微妙的一个,它关着特殊的人,有的特殊在身份尊贵,有的却特殊在缉拿理由。这些人的罪行所涉及之事不容泄露,甚至他本身不必非有罪行,仅是卷入了什么讳莫如深的事。 换句话,以古代这个不健全的法律体制,普通人犯我可以捞,重大刑罚我可以减,唯独宗牢里的事,我未必够格插手。 我登时愣了,待要去寻月弯弯报信的一腔热忱冷水浇头。前思后想,还是让白楝代笔修书一封,问何罪,可否探视。 回信很快到来,曰:稍安勿躁。 我捏着那根只书四字的竹片,看了半天,把它扔回了竹筒里去。 次日造访烧花庭。 这天的烧花庭也格外热闹,菱花姑娘献舞,丝竹管弦声声,也没压住似火的红裙勾人。她的腰肢让我想到蛇,致使我稍后看到她的眼睛时,心里想的还是蛇。她媚眼如丝,像蛇信贪婪咝动,不将每个人都舔一口不罢休。 她跟月弯弯真是很不一样。月弯弯只凭一身风华惑人,自己却从没倾什么力,她的心思压根不在挑逗上头。 月弯弯仍是房里空空。一个人在支起的窗边放了一张席子,抱着腿坐着。 小倌为我开门,几乎是同一时刻,月弯弯猝然回头,连急切都那么灵动。她一下子爬起来,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迷茫。 她偏过头,问:“你找到他了吗?” 我不知为何,在答案呼之欲出的问题面前哑然片刻:“嗯。” 她探究地静静看着我,毫不避讳地望进我的眼睛,然后略带伤感地说:“他怎么了?” 需知我这个人对于真相十分固执,一贯不喜欢善意的谎言,就算伤透心也一定要直面血淋淋的真相,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因而我尽管恻隐,依旧实话实说:“你猜的不错,他的确下了秋官狱。” 月弯弯怔了很久:“那,能不能……” 她难得有这样小心翼翼、话都不囫囵的模样,我皱眉道:“他在宗牢。” 她的脸色在顷刻间变了,但并未崩溃,只是很慢很慢地垂下眼睑,平复了很久,低声道:“你给我指条路。能帮他的,我都做。” “别这样。”我脱口而出。月弯弯这突然破釜沉舟的狠劲我没有一丝防备,女人坚决起来是不讲道理的。 “没那么糟,他现在人还是好好的。”尽管我并没亲眼见过,但卞征在信中平静笃定,我便全信了。“只是出什么事儿了我还没打听着,你给我几天。你说,曾问他一个出入宫闺的禁卫,有没有可能,在内宫做了什么事情?” 我没有那个龌龊的想法,我发誓。但是宫斗剧里投个毒啊栽个赃的,很难讲他们做侍卫的就不会被后妃战斗机们看中驱使。 显然月弯弯脸色也怪异了一下,才道:“我不信。” “不不不,我不是说……” “我知道。”月弯弯冷静地打断我,“他最不擅长面对女人了。他站在那些嫔妃跟前,一定是笨笨的,谁敢用他。” “……”我一脸复杂,“这个形容也是清奇。” 她的眼睫轻轻翕动,像蝴蝶的翅膀,“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在别扭。一个男人,进了烧花庭,却恼眉怒眼,实在好笑。” 月弯弯微微偏首,我看着她的侧颜,如一柄澹宁的月。 在她清泠的讲述中,我渐渐溯回了她与曾问的初识。 那时的曾问是十五的少年,比月弯弯还要小一岁,已经出任了最末等的禁卫。他是小官僚家的孩子,父亲品阶不高,却是肥差,上上下下认识许多参差不齐的人,连带曾问的交际圈也形形色色。 曾问入仕的年纪在这个时代也算得上早,一帮父亲官职普遍高于曾父的子弟仍游手好闲、耽于玩乐,见到一本正经的曾问生出戏弄的念头,挑了个风和日丽天儿,借雅宴的名头,把曾问诓上了烧花庭的厢房。 曾问气坏了,一张脸硬得石头似的,别人笑嘻嘻的说什么都被他气哼哼地怼回去。 人问:“曾问,你看这雅间如何?” 他道:“不好!” 人问:“曾问,你尝这酒如何?” 他道:“不好!” 人继续问:“曾问,你听这琴如何?” 曾问看都不看:“难听!” 这弹琴的姑娘,就是月弯弯。 那时的贞平还是云屏,如日中天。月弯弯孤僻的性格使她纵然受到追捧,但是鲜少露面,又不肯留客,鸨母只得让她接一些单纯弹弹琴助兴的差事。 月弯弯向来对自己的琴艺极为骄傲,冷淡如她,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抖了抖眉毛。但是行有行规,她一介女乐又不能指责客人,只好勾了一丝笑说,公子好刁钻的嘴。 满堂一听便哄然笑了,指着月弯弯问:“曾问,你看美人如何?” 月弯弯说,她也不知怎么,一贯对外物不上心的自己,那一刻竟破天荒的凝起心神来听。可惜如她所言,那曾问果然是个没情趣的人,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月弯弯觉得很没意思,接下来的琴也弹得漫不经心。 再到后面,富家子弟聚众玩乐酒到酣处,总要找些少儿不宜的乐子,月弯弯见多了这场面,早掐着时候跑了,换上数名懂□□肯卖身的姑娘。 不想曾问却趁着同伴沉迷调情作乐没空管他时也逃了出来,好巧不巧,二楼的廊上又遇了一回月弯弯。 这时月弯弯正被云屏拦下来,云屏那时已经与情郎恋得火热,无心工作,又不敢总跟鸨母推辞,就来使唤月弯弯代她去。月弯弯那天其实已然疲惫得很,接客时还强作遮掩,对着云屏的逼迫,憔悴之态便流露出来。 她也不晓得曾问到底什么时候看见她的,只知道斜刺里忽然杀出来这么一人,对云屏说她已经被自己定了,头也不回地拉着她进了间空房。 月弯弯分析,曾问当时必是上了头。一进房,他对与女人同处一室的无措又暴露无遗,一个人盘腿坐下低着头看地,月弯弯就站在一边好奇地看他。 曾问被看怕了,对月弯弯说她看起来很累,不如睡一会儿。 需知睡觉这种事,在烧花庭这样的地方犹为敏感,月弯弯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这屋里有个男人,要怎么睡得着?” 曾问猛地抬头,憋了半天,说出一句:“男女之间,就非那么龌龊吗?” 他说得一本正经,月弯弯被逗得心中发笑:“你说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什么都没想?” 曾问生硬地回了一句没有。 月弯弯一挑眉尖,走到他身边,一截小臂勾在他颈窝道:“你这么说并不会显得你多么正人君子,只是在说我寡淡无味、令人索然而已。” 月弯弯的笑半真半假,连她自己都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在调情还是质问,曾问一言不发地看着靠近过来的她,胸膛隐隐起伏,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扯到自己怀里。 月弯弯这时才确定,他是在恼。气的,或是羞的,然而月弯弯也不在意了。 因为在这样一个半是拥抱、半是压堵的强迫式姿势下,暧昧陡然洋溢。月弯弯主要是始料未及,阅人无数的她面对曾问的反差也泄露了一脸愕然。 曾问接触到这个神情一下子浑身僵硬,手脚不知如何放,偏偏还要留心扶着被他压制的月弯弯。 他把她扶正坐好,松开手,站起来一副在下这就告辞的表情,说:“抱歉。” 月弯弯那一瞬听见这个词只觉得无比扫兴,盯着他问,他是不是很讨厌烧花庭,是不是再也不会来了。 曾问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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