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德二十三年除夕,宣朝大江南北洋溢在一年一度的年节所带来的喜庆当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丝毫没有因为辽东沦陷而影响到大家庆祝的心情。 有忧国忧民者联名上达圣听,请皇师驱除胡虏,复我华夏河山,然而所有的奏折都被裕德帝压下。裕德帝于朝会上大发雷霆,叹举朝无可用之人,所以今年除夕宫中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大开筵席,金陵一众官员摸不清裕德帝的圣意,早早在家中换上朝服,一些有诰命在身的官员家眷也换上御赐的宫装,以防裕德帝突然又召大家入宫同贺佳节。朝堂上的高官们都明白裕德帝手中无兵权,根本对养寇自重的燕国公邢进嶂无可奈何,朝会上的一番作为只不过是耍耍天子威风罢了,终究还是得小心应对邢进嶂,如果公然惹怒邢进嶂,他在北疆自立,那大宣就得一分为二了。 金陵南城聂府,聂睿城高坐首位,冯叔陪坐圆桌旁右侧,聂昙坐在父亲左手边,冯信扬端正的坐在下首。聂睿城首先举杯起身,开始了这场年夜饭。 聂夫人同一干女眷在屏风后另一桌,虽说这只是家宴,但说到底冯叔爷孙也是两家人,聂睿城治家严谨,该有的避讳还是要有的。 席间聂昙频频举杯,适时的调动着席间氛围,气氛十分融洽,然而聂睿城脸上的喜意却无法深入眼底。 关于他应天府尹的任命已经下来,只是刚好年节将至,他也不急着到应天府衙应职,索性等到年节过了后再去吏部取他的任命告身。 然而辽东沦陷的消息让举国沸腾,聂睿城虽是一介文官,但这些年任职的地方多是边境苦寒之地,他比京中所有官员都了解胡夷入侵辽东会给辽东汉民带来怎样的灾难,想起自己又将卷入金陵的纷争中来,不禁有些气结。 这场年夜饭表面上十分融洽,暗地里却是暮气沉沉,不止在郑府,在宣朝所有上位者家中,这一年的年节都没有往日的喜庆。 张府,张同渝看着老妻脸上的微笑,回想起当年他一介寒生,家徒四壁。而妻子刘氏家中确是江浙一带有名的士绅,因缘际会他父亲同他的泰山大人刘安相识。 当年他寒窗苦读,父亲去世后,本就不丰厚的家财也因此典当干净。他一个酸秀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生存都成问题。 刘安念及旧情,时常接济于他。他的妻子是刘安的独女,刘安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本是要招赘,见张同渝为人,顿生召他入赘的心思。他当时刚好科场失意,又了无牵挂,对刘安的心思也就半推半就。 谁知他的妻子当年初见,隔帘与他探讨文章,立马驳了父亲的招赘张同渝的想法,执意要嫁给孑然一身的张同渝。就是不想断了他科考的路,宣朝赘婿是不许参加科考的,为此刘氏还同父亲绝裂。张同渝一生都感激有此情深义重的贤妻,所以他回报妻子的便是高中状元。 后来他驰骋官场,多亏有刘家万贯家财做后盾,才走得如此顺风顺水,虽说他后来身居高位后已经没有必要巴结讨好别人,但他对刘家的感激却从未减轻,也因此刘家成为江浙一带有名的大族。 张同渝一生未纳妾,与刘氏相濡与沫近三十年,早知老妻微笑背后的犹豫,牵起妻子布满皱褶的双手,温和的说道:“知晓,有什么话就说,你我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事不能讲?若是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你身边钻研门路,你大可不必纠结,直接回绝了就是。”他身为枢密院使,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是有许多人来他门上博出身。 刘氏看着张同渝三十年如一日的温柔,心中的犹豫顿时抛开,注视着张同渝已经有些混浊的眼睛道:“渝哥儿,你可曾记得当年我问你的第一句话?” 张同渝闻言一笑,握着妻子的双手一紧道:“怎会不记得,当年我一个酸秀才进了想都不敢想的挽月楼,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美食直咽口水,却不得不装出一副读书人的清高来掩饰肚中饥饿。正在那时,酒楼雅间帘后传出知晓你的话‘不知公子以何读圣贤书?’我当时回的是‘唯赤诚尔’你又问‘那公子为何读圣贤书?’我又回‘为何?总不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怎么?是不是又想起那时候躲在帘后取笑穷酸秀才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 刘氏闻言也陷入沉思,片刻后欣慰的笑道:“总还是没忘,可惜渝哥还记得你说过的话怎么解来着?” 张同渝闻言双眼一凌,片刻后恢复温和,当年他说完这四句名言后,便同当时还在闺中的刘知晓探讨起了圣人之学,妻子自小熟读圣人典籍,怎会不知这四句怎么解,她今日会有此一问,一定是最近的传言传到妻子耳中,才会让妻子对他心生担忧。金陵最近传言,是枢密院使张同渝伙同燕国公欺主,才使得大好河山断送于胡夷之手。 张同渝本不在意这些传言,他身为枢密院使,手中却无兵权,虽说他的确有架空裕德帝的作为,但将辽东沦陷算在他头上纯粹是无稽之谈,传出谣言的大概就是那位理于朝他下手的陛下了。上月秦寿之死他就称病直到如今,天下读书人早已将他恨之入骨,如今又给他安上祸国殃民的名头,看来是真想将自己逼上绝路。 张同渝停止了思考,耐心的同妻子讲解着那四句名言,刘氏一直倚靠在他身侧,听他一字一句的讲,直到他讲完。 刘氏听张同渝将完,起身站在张同渝面前面带忧虑的说道:“渝哥儿,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趋名逐利到头来不过是一抷黄土就掩埋,为何不替自己挣个身后名,也让麒儿如儿不受世人唾骂!” 张同渝闻言一愣,沉默良久后说道:“我如何不想?可这天下早已糜烂不堪,我又身陷其中,早已不可回头了。” 刘氏依旧不甘心的说道:“不,渝哥儿,你还可以回头,只是你舍不得罢了,你不过是挂念我和麒儿如儿罢了!” “你既然知道我倒下了,麒儿如儿必不得善终,我又如何敢不去争,不去夺?” “当年我同你寒窑都住得,又怎会在乎眼前的锦衣玉食?至于麒儿,他素来与你有成见,自然摘得干净,如儿还小,严加管教也不至于不成器!” “知晓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在朝中这么多年,身后早已聚集一帮趋附之徒,没有我压着,他们早就乱成一片了,我又如何放心撒手不管?到时候必将加剧大宣分崩离析,当今圣上不是先帝,更不是太/宗陛下,压不住满朝文武,更镇不住一众藩王!当年有邢进嶂在朝中还好说,现在邢进嶂也已经离心,天下一触既乱!” “可渝哥能稳住邢进嶂!”刘氏话刚出口就知道自己说过了,见张同渝脸上的温和消失不见,索性也就不遮遮掩掩,起身从一旁的梳妆台上的锦盒里取出一道明黄圣旨,递给张同渝道:“前些日子贵妃娘娘召我进宫,陛下托我带出这封草拟的圣旨,陛下言若渝哥若愿为万世开太平,便将这圣旨加盖枢密院使信章,等开朝便可昭告天下!” 张同渝闻言抓住圣旨,展开瞟了一眼,片刻后便将圣旨收起,对着妻子道:“容我再想想!” 刘氏没有急于得到张同渝的回复,转身将桌上的清粥小食端起道:“我去将饭食热一热,好歹也是年节,再叫厨房做几个精致的吃食,如儿多半是去麒儿那儿蹭肉吃了。我们夫妻之间将就着吃顿年夜饭罢!”说完便离开房间。 说出来谁都不信,堂堂枢密院使张同渝每日吃得不过只是清粥小菜,张同渝不缺钱,不论是刘氏娘家还是他本身身居高位,都不至于如此。 然而张同渝一生养成的习惯便是每日清粥素食,不是为了作秀,而是为了能神清志明。 张同渝执掌中枢二十年,别的不敢说,但官员贪腐之案实属罕见,在历朝历代唯有裕德一朝官员贪腐治罪最严,动辄处斩。 张同渝一路从翰林院爬到右相的位置直到后来的枢密院使,死在他手上的贪腐高官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这也是史书唯一称赞裕德权相张同渝的一笔。 张同渝没有等到妻子带回饭食,匆匆扣开了宣朝皇宫禁闭的宫门。 裕德帝在奉天殿摆好筵席,专门接待张同渝一人,本来按照旧制,除夕夜皇帝会在皇宫正殿宴请群臣,共贺佳节。 然而今年却是例外,裕德帝没有宴请其他人,奉天殿正中摆着一张桌案,案上摆着几个清粥小菜以及几碟下酒的干果,虽然简单,但出自皇宫御厨之手的清粥小菜必然是精致无比,只是桌案上摆着一大盘粗鄙的猪头肉显得十分不应景! 裕德帝席地坐在软垫上,张同渝也放浪形骸的坐在裕德帝对面提着精致的青花瓷壶对着壶口往嘴里灌着桃花酿,裕德帝微笑着将刚夹过猪头肉的象牙箸伸到几样清淡的小菜里,刚夹起一筷子青菜就被张同渝的筷子打落道:“你就吃你的猪头肉吧,别把我的菜弄污了。” 裕德帝闻言悻悻的收回筷子,端起桌上的青花瓷杯喝了一口酒说道:“还是那么无趣,几十年了就这臭毛病,每次喝酒都扫兴!”丝毫没有帝王的威严,反而像是市井纨绔般作态。 张同渝没有在意裕德帝的不爽,放下酒壶道:“还有那个神/棍呢?我不信他没在金陵,没有他,你搞不起这么大的风雨!” 裕德帝闻言佯怒道:“酸才你什么意思,离了你俩我就做不成事了?”说着又将筷子偷偷伸到角落的菱角菜里夹起一筷子,迅速的送入口中,得意洋洋的看着一脸不信任的张同渝。 突然奉天殿高大的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片刻后殿内的灯火随着门缝里里吹进的风摇弋,裕德帝见状抬起头对着门外大喊道:“老神棍,快点进来酸才惦记着你呢!” 殿门接着被人推开一条容两人通过的通道,道机老道走进奉天殿对着身后道:“小心点,撒了一滴老道我让皇上砍你们头。”接着一对战战兢兢的平民夫妇从殿外走进来,两人合力抬着一个小巧地铜制火炉,炉上的陶锅里正炖着羊杂,随着沸腾的汤面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看了殿内的面色不悦的裕德帝,吓得双腿一软放下火炉跪在地上道:“草民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裕德帝没有在意那对平民夫妇,看了一眼道机玩笑道:“你去买个羊杂汤,怎么把人家老板给弄回来了!” 道机见那对夫妇都快趴在地上了,多半是不敢再往前走了,索性对他们说:“算了,你俩滚吧!”说要一手双手提起地上的火炉,轻轻往上一抛,右手平举托住滚烫的火炉底,慢悠悠的朝着桌案后走去! 两对夫妇哪有力气起身,还是门外的一个劲装青年见机迅速走进大殿一只手一个提着两人颈后的衣领提出殿外,顺手将殿门关紧,就这片刻的功夫道机已经到了案前,将火炉平稳的放在张同渝身侧。张同渝闻道陶锅中散发出的羊杂腥膻味,以手支地挪到一旁,远远的避开火炉! 道机坐到桌案侧,拿起桌上的酒壶酒往嘴里灌,刚好是张同渝放下的那一壶,张同渝也是无奈,只得拿起桌上的酒杯从另一壶里给自己满上一杯! 裕德帝看了一眼锅中翻滚这的羊杂跃跃欲试,道机开口道:“还要炖个半柱香的功夫才最佳!要不是为了吃口鲜的,我也不至于费力将老板从秦淮河一路提到皇宫。真是的,好言相请便不来,偏偏要我动粗!” 张同渝闻言鄙视道:“除夕佳节,你跑到人家家里请人家到皇宫大内来做羊杂汤,是谁都不敢来!” 裕德帝也笑道:“倒是以后怕这夫妇再也不敢卖羊杂汤了,神棍啊!你这可是在造孽啊!小心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了因果!” 道机闻言笑道:“老道我早已超脱于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便是坐化也是得道,哪会下地狱,倒是你俩,手上满是血腥,便是地狱也容不下你俩!” 张同渝闻言不屑的一哼道:“装神弄鬼,若不是你,老夫也不至于造就这么多杀戮!” 道机闻言坦然一笑,清了清嗓子道:“我隐山一派师承道家老子,酸才你推崇备至的圣人文章不也是受老聃所启发?” 张同渝闻言顿时一阵不爽,拉着道机开始了儒道之辩。 裕德帝在一旁看着张同渝和道机争得面红耳赤,偷笑着品尝着羊杂! 半个时辰后,裕德帝实在是受不了两人无休止又毫无营养的争辩,出言制止道:“好了,差不多得了,又不是谁争赢了就能赢得秦淮河的头牌,有什么意思!” 道机闻言:“老道我是方外之人,世俗享乐不过是过眼云烟,不要用这等比喻坏老道道行!” 张同渝这时却与道机出奇的意见相同道:“老夫不是那等浅陋之人,唯有你这等纨绔才会沉迷女子容颜!” 裕德帝闻言一滞,打断道:“都是伪君子,大家都知根知底的,装什么清高?算来我们也有十多年没一起喝酒了,好不容易又机会,别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有的没的上,聊点正事!” 张同渝闻言手中的酒杯一顿,片刻后恢复如常道:“你俩已经算好了我会离开金陵,可是我离开了谁来镇住金陵这个烂摊子?” 道机闻言自顾自的用铜勺盛起一勺羊杂汤,凑到嘴边吹了几口小心的喝了一下口称赞道:“不错,就是这个味。” 裕德帝笑着道:“金陵不过一帮小丑罢了,我和神棍还镇得住。难的是稳住邢进嶂,只有酸才你才有这个分量!” 张同渝闻言道:“呵呵,一群小丑也弄得你首尾不顾,还想镇住他们?” 裕德帝闻言道:“那不是有你带着他们跟我作对吗?现在清流那边已经差不多不成气候了,只要稳住邢进嶂,那些个藩王早晚沉不住气,我都示弱这么些年了,这次给他们玩个大的,只要邢进嶂安于北疆,慢慢收拾他们。” 张同渝闻言依旧不屑道:“收拾他们,你手中还抽得出兵吗?” 裕德帝还没说话,道机便道:“嘿嘿,只要你粮草到位,保证不出两年就给你十万精兵,我小徒弟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抓住那小子,便是抓住天下大运,那些个藩王能和真龙抗衡?” 裕德帝闻言咳嗽一声,道机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身边这位才是现在的真龙,出言解释道:“我们要做的便是将他身上的国运转嫁到宣上面,但如果困不住他就是为他做嫁衣,可要想好了,按照推背图推演,大宣可是还有二十多年的国运,如果玩脱了,就只要几年时间天下就易主了。” 张同渝闻言道:“我早说过,找到了杀了就完了,你偏要弄这些幺蛾子。”说着又喝了一口酒。 裕德帝举着象牙筷在锅里搅着,在羊肠和羊心间纠结,片刻后终究夹起一片羊心道:“若杀了他只是断了一条线,但大宣的国运如此,没了他还有别人,既然我们现在找到最有可能的那一个,可惜他不是汉人血统,不然就方便多了,大不了我禅位于他,也不算乱了我中华之传承,也少了许多生灵涂炭。可惜他是异族,若禅位,我将是华夏的千古罪人。” 张同渝闻言道:“刚谁说的伪君子来着?明明心底万般不舍,偏要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若你真有那么豁达,扶植邢进嶂岂不是更简单?” 裕德帝被戳破心思,顿时恨恨的将羊心放入口中狠狠的嚼着。 道机见两人又有钻牛角尖的前兆道:“现在讨论这些还为时过早,反正阿九把他吃得死死的,未来的事让他们俩去争去,阿九可是戾凤,最坏的局面不过是像前朝一样出一个武后,早晚国运也要转到你宣家来,你自己的女儿你还不信?” 裕德帝闻言苦笑一声道:“呵呵,那还算是我的女儿吗?她真成了女帝,都是你俩的功劳,你们教的都是些什么?当真不是自己的孩子,怎么狠怎么教,怎么阴毒怎么教!现在连我这个生身父亲都恨上了,白白便宜了那小子!” 道机闻言一愣,打着哈哈说道:“哈哈,我们不是当时怕找不到那小子吗?有备无患,有备无患!” 张同渝也是尴尬一笑,抬起酒壶就转过脸朝着殿中两人合抱的柱子一副沉思的样子。 裕德帝见状当真被气坏了,但他又不能怎么样,一个他打不过,打得过的他不敢打,打了怕撂挑子。无奈只要拿酒出气,可惜面前的两人一人抱着一个酒壶,桌上什么都没有,他起身大声喊道:“来人!来人!给朕抬十坛桃花酿来,喝死这两个贱人。” 然而他忘了奉天殿四周的侍卫和太监都被他早早遣散了,不到明天清晨没人敢靠近奉天殿。最后还是道机看不过,亲自跑了一趟,一炷香的功夫就提着三坛桃花酿回来。皇宫侍卫没有谁是庸手,即便以道机的身手在皇宫里偷几坛御酿也着实花费了一番功夫。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小太监按照以往的惯例准备打扫奉天殿,推开门却看见十分诡异的一幕,当朝天子正躺在地上,枕着一个老道士的腿呼呼大睡。枢密院使张同渝张大人趴在桌案上睡得香甜,腿上搭着裕德帝的右脚,绯红的朝服背上印着一个油乎乎的手印,说不出的诡异。当头的小太监吓得手中的铜盆摔到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诡异! 小太监刚想大喊出声,却被刚睁开一只眼的道机看到,道机随手抓起一把花生米,朝着大殿门口一扔,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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