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胜地,正是金秋时节,更是繁华热闹,城中一处街道连绵几里,正是远近闻名的烟花之地,酒馆妓所家家相连,一家名为“飘香园”的妓所便在其中,红墙灰瓦,夜里挂满窗头的灯笼此刻均已熄灭,日上三竿,园中才有了人声的动静。 一个少年佝偻着背,正仔仔细细地扫园中的落叶,他高眉深目,原该是长得十分俊俏,且身形魁梧、高壮力雄,但却神情瑟缩,怯懦之态与魁梧的身形很是相悖,垂目看着地面,仿佛扫地是天下间头一等大事。 “还没扫完呀!扫这半天!”声音像破铜锣般突然炸开,弄得那少年害怕得一抖,那胖胖白白如发面馒头一般的中年女子披着条五彩斑斓的花布披巾,脚下是踢踢踏踏还没穿好的鞋,头发散开像只黑毛的狮子,显是刚刚起床,隔着老远就声势宏亮地开始教训人。 “你看看你!都来了三个月了!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事都慢吞吞!真不该收留你!整天就是吃白饭!”她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听得人头皮发麻,人则蹬蹬蹬地自远而近,手指头都要戳到少年的脑门上去了。 那少年不敢躲,垂着头任她教训,这中年女子噼里啪啦滔滔不绝,在静悄悄的院落里简直响彻云霄,终于一处厢房传出欸一声开门声,一个年轻女子长发至腰际,身上披了随意的外衣,显是并未梳洗,倚在门边淡淡说道:“慧姐,这才什么时辰,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睡觉?” 她语气倒也不重,那慧姐竟有些怕她,讪讪地闭上嘴,临走又嚷了一句:“动作快点!”直到慧姐走开,那少年才松了一口气,咧嘴向那年轻女子一笑:“绿莲姐,谢谢。” 绿莲冷淡地要关门:“没想帮你,我要睡觉。”“啊,等等绿莲姐。”绿莲闻言一顿,那少年指着随身的一个壶:“我姐姐做的早饭,你要吗?” 绿莲看着面前紫色的一碗糊,那少年喜滋滋地介绍:“紫薯汤,用紫薯研成粉末,和新鲜牛奶混合,再加入蜂蜜调味,我姐姐一早做的,你尝尝。”绿莲舀了一口,甜味一下沁入心脾,紫薯香和奶香让蜂蜜清甜不腻,绿莲从来以为早起要喝热粥,但这一勺冰冰凉凉,甜至心灵,叫人一下心旷神怡,连困意都打消了,实在别出心裁。 绿莲是大户人家出身,虽然命运坎坷如今流落烟花柳巷,但寻常的东西还真不足以叫她惊叹,见她面露惊艳之色,那少年十分开心:“你喜欢就多吃点。”绿莲一瞥他:“那你呢?”那少年挠挠头:“我还不饿呢,再说我一会儿干完活,回去也能吃。” 绿莲嗯了声也没说话,她皮肤偏黑,不像其他明眸雪肤的姑娘,但眉宇间带着股冷淡,举止行为总是自有主张,隐隐更有坚毅之色,便流露出一股与别不同的风流态度,虽在园里不怎么受妓客追捧,但也没人敢欺负她。 绿莲放下调羹:“你说的姐姐,就是你先前提过的,厨艺特别好,现在在明月楼做学徒的那个?”那少年听了憨憨一笑:“姐姐哪里是做学徒,她的厨艺比明月楼的大师傅都要好。”明月楼的佳肴远负盛名,旁人若是说这话,大概要叫人觉得是在吹牛皮,但此话由他说来,语气间却是半点炫耀的意味都没有,像只是老老实实讲了一句真话一般。 绿莲再尝了一口紫薯粥,对这少年的话有了七分信服:“你姐姐厨艺这样好,为什么还要去做学徒?”少年涨红了脸,似乎极为难为情:“明月楼管吃管住,就像这儿一样。”绿莲点点头,若想自己开个小酒馆,也须得有本金才行,思量了一下,她心里有了计较。 “小龙,你姐姐何时得空,我想见见她。”绿莲是商贾之女,比起其他青楼女子当然多了许多算盘,这些年来,她时时刻刻积蓄,如今已预备好给自己赎身的钱银,不过赎身之后去往何处,她却还没想好。父母早已不认她这个女儿,回家亦是无益,若是能做点小生意安身立命,自然最好不过,她的积蓄开不了大酒楼,到小城市去开个小摊子应当还是可以的,请一位厨艺高超的师傅,便不怕生意不好。 小龙听了面露难色:“这,我得去问问,她不喜欢见陌生人的。”绿莲一愣,此人性情听来还有些古怪,只怕不好相处:“好,你问了再来跟我讲。” 明月楼和飘香园只隔着四条街,妓所白天较为空闲,小龙常常趁早上打扫完的间隙溜到明月楼去,明月楼是城中最出名的酒楼,共五层的高楼,三层以上是招待达官贵人的奢华包厢,二层用作宴饮大厅,能容得下百十桌宾客,一层则是普通小桌,平日里若是有人谈起去明月楼吃了一顿,必能引人艳羡,若是请人吃饭在明月楼订了一桌,那更是极有面子。 辰时未过,明月楼的厨房已是一片忙碌,明月楼共有厨师及打杂将近三十人,虽然也不小了,但比起栖霞山的厨房而言,可是差得远了,沈玦有条不紊地切着藕片,她刀工极佳,莲藕每片均切得薄如蝉翼,却能在爆炒时不让他们相互黏连,她当初只露了一手刀工,李师傅就同意她留下来帮忙了。 沈玦到明月楼来当然不是为了学手艺,而是为了在城中有个落脚点,她跟小龙来此处已经数月,想要打探的事情却仍无头绪,她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一边快速切完了藕片。 明月楼的老板是一对夫妻,丈夫姓胡,平素里沉默寡言,沈玦到现在跟他说话都不超过三句,妻子姓常,极其八面玲珑,交游广阔,这城中三教九流叫得上名字的人可以说没有她不认识的,酒楼的事务基本上也都是这位常新月老板娘打理。 厨房里的大师傅姓李,另有副手三人,加上他们各自收了几个徒弟,一共十五六人,剩下的都跟沈玦一样是打杂的,连锅铲都不会让他们碰,沈玦暗叹到哪里人都是要分三六九等的,而作为唯一的女子,沈玦所受的歧视当然更严重。 “一个老姑娘,都快要二十岁了,不寻思着嫁人、在家相夫教子,却偏要来走江湖,跟男人一样四处抛头露面……”李师傅的首席弟子王雷毫不避讳沈玦,她来的第一天就大咧咧在众人面前议论她,沈玦冷漠地看他一眼,从他面前走过:“大约就是有你这种娶不到媳妇的光棍汉,才老想着要姑娘们快快嫁人吧。” 王雷外号僵尸,只因平常里脸色总是发青,此时那张青脸当即就变成了猪肝色,沈玦在心里嗤笑,若不是老娘如今要低调行事,还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沈玦既不展示过人的厨艺,更加不能显露武功,自认已经十分安分守己,这样都还要欺上头来的人,她可不会客气。 王雷在头一个月处处给沈玦使绊子之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蒙着头一顿好揍,黎明时被挂在了明月楼学徒们所住的小院子里那颗白杨树上,因为实在太高,众人营救好生费了一番功夫,王雷被吊得出气多进气少,被救下来后上吐下泻了一场,这才消停了一段时间。 王雷现在说起那段经历还是心有余悸,诉说自己一边被打一边有个女子的声音一直在教训他,说他欠了许多风流债,她是来替那些姑娘报仇的,沈玦在一边听得哭笑不得,就这样还要跟师兄弟们吹牛呢,他哪来的风流债,她当时打他时明明是教训他好好做人,不要碎嘴、不要背后使阴招。 “雷哥,这人能把你吊到那么高的树上,肯定是会武功的,你怎么就惹上江湖人士了呢。”王雷挖了挖耳朵,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你雷哥我人面这么广,江湖人士认得也多了去了,梅英剑庄的庄主我都认得呢!” 众人原本就是打烊之后坐在一起吃晚饭的,那些男学徒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沈玦一个人坐在稍远的桌子上,听见这话,手中的筷子一顿。有个较有眼力劲的师弟说道:“梅英剑庄!这个我听说过,好像是什么六还是七剑派之一呀!”王雷在他脑袋上狠狠一弹:“什么六还是七剑派,土包子一个,那个叫六剑联盟,是六个江湖大帮派!” 那师弟摸着被弹疼的地方:“是六个啊,那另外五个是什么呀?”这可把王雷问住了,他咳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学厨艺没见你这么勤快?”另一个师弟问道:“那王雷哥,吊你的人是谁呀,你有头绪吗?”王雷白了他一眼:“哥认识的姑娘太多,这哪一个个记得住!” 沈玦面无表情地一个人坐了会儿,王雷认识梅英剑庄的庄主,她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但是这里的老板娘常新月,倒确实是跟梅英剑庄有来往,只是关系是否密切,她尚打探不出来。 小龙当时对于她把王雷吊到树上一事有些担忧:“姐姐,你使了武功,会不会被旁人发觉啊?”沈玦一愣,随即道:“我只是将他吊上高树,此事轻功高超之人均可做到,他身上又未留有能认出我武功的伤口,更何况在场之人全是这里的厨子,不是江湖中人,应当无碍。” 沈玦切完藕片便去切白菜,白菜切完还有青菜,王雷看了一眼她切好的东西,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送柴的吴大有来了,你领他去柴房。”明月楼炉子多、柴火损耗得快,每日辰时有人会送来新鲜干柴,柴房在学徒们所住院落的旁边,沈玦应了一声便出门去,领着人进了院子,抬头看到小龙跑了过来。 小龙见了吴大有都是毕恭毕敬地模样:“吴大叔,您辛苦了,一会儿还要往飘香园送吧?”吴大有一脸憨厚:“你姐弟俩要说会儿话对吗,那我就先往西边去送,过一个时辰再去飘香园,你到时候回去就行。” 小龙感谢着送走了吴大有,回头对上沈玦,满心兴奋:“姐姐,今天早上你做的紫薯粥真好。”沈玦低头清点柴数,漫不经心地道:“是吗,平时没见你夸。”她抬头看一眼小龙,嘴角微弯:“是被哪个姑娘夸了吧。” 小龙脸皮泛红,有点扭捏:“我给绿莲姑娘尝了,她一直夸,还说想见姐姐呢!”沈玦没什么兴趣,往屋里走去:“是吗,那我往后早上多做点,你好去献殷勤。”小龙连忙跟上:“你不去见她啊?”沈玦瞥他一眼:“等她做了我弟媳,再见不迟。” 小龙挠挠头,不知这话该怎么接,窗口传来羽翼扑腾之声,沈玦纤长的手臂一伸,一只白鸽乖顺地飞进来,停在了她食指上。小龙愣神地盯着沈玦的动作,她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的绢布,虽已卷好,但看得出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沈玦小心地把绢布绑在白鸽腿上,打了个口哨,它即刻飞走。 小龙自言自语,语气中满是感叹:“今日又是十五了啊,每月一次,时间过得好快。”沈玦没有回话,返身出门,要回厨房去,小龙着实有点忍不住:“姐姐,你每月都寄食谱过去,小白飞得这么辛苦,栖霞山上真的收到了吗,真的有人看吗?” 八月十五,是沈玦离开栖霞山之日,赵绝伦是在一个月后的九月十五过世的,而后辗转数月,每到十五,沈玦都会心神不宁,绵辉与赵绝伦那一战总在她脑海中回旋,也令她想起池文锡、玄姝羽、吕林旭,自然还有辰浩延那瘦削的身影。 她的心情很矛盾,一边认为这些人都不是好人,死有余辜,一边又隐隐内疚,赵绝伦过世时,辰浩延的心情当与她目睹沈氏夫妇死去是一样的,虽然辰浩延出尔反尔,不愿帮她寻找沈璐环,但沈氏夫妇是六剑联盟之人所害,而她帮助绵辉害了赵绝伦却是实实在在,于是当她在第三个十五,写下第一份食谱,望着信鸽飞远的影子,她心里是如释重负的。 其实信鸽有没有真的到达栖霞山、有没有到辰浩延手上,并不重要,她只是借此寻求内心的安定,她想起她和辰浩延那个荒谬的十年之约,她就做一回君子,姑且遵守吧。 她一开始还害怕暴露自己所在之处,不敢在同一个地方久呆,栖霞山的人如此痛恨绵辉,说不定要从她下手抓住绵辉,只是后来她渐渐发觉,她的食谱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身边也从未出现可疑之人,或者到处打听她的人,她思量着栖霞山守卫森严,或许信件在第一道关卡就被拦了下来,根本送不上东峰。 这样一来,她更加安心了,她原本就十分喜欢研究菜谱,于是每月的新食谱反倒成了她的一个作业,有没有人看根本不重要了。 与小龙说完话,沈玦返回厨房,王雷瞪了她一眼:“怎么去这么久!老板娘说了,今日忙完后大家都不要走,她有事情要跟大家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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