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灯初上,已是入夜。 老太君的目光也随着烛火渐渐明灭不定,声音微弱:“诚儿,若有机会,帮娘替他们母子上柱香,娘这一生最对不起便是他们,尤其是慕容氏。当年娘想让夏氏进门,可她偏不同意。于是趁她尚在病中,欺穆锋尚且年幼,便断了她的医药,将她禁在府中,不过想逼她同意,并不存要她命的心思。可哪想到慕容氏如此烈性,得知夏氏有了你的骨肉,不过二天人就受不住去了,当时楼内只穆锋一人守着她。一夜之间,锋儿像变了一个人,恨上了这镇国公府每一个人,持着刀剑,从六皇子府讨来侍卫,决意要将慕容氏葬入仙寓山,甚至连丧礼也不愿让穆家人办,说不屑穆家再惺惺作态,扰他母亲。” 说着浊泪肆溢,“我若入了地府是无颜再见他们了。造下的罪孽终究要还的,只愿入那十八层地狱,洗清这一身罪,来世清白……” 说着声音愈来愈低……。 老太君于当夜去世了,丧礼办得十分隆重,丧事之后,镇国公穆诚儒的身体如轩辕皓所料迅速垮了下来。 一死一病,世子悬而未决让镇国公府乱了起来。 病榻前穆涛与穆刚、穆珍三房儿子就世子一位争得头破血流。 穆涛自认继室嫡出,世子位理当归他。 穆刚一改平日温文而雅的作派,指着穆涛的鼻子大骂:“呸,不过是个野路子来的儿子,还好意思说什么嫡。这业都之人若都当你是个嫡,你那两个女儿为何嫁不进与镇国公府门第相当的人家!哼。”穆刚眼睛瞥向太子府方向,慢悠悠地道,“镇国公府嫡女合该配的是那样的人家。” 穆诚儒卧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众人争斗不休,沉默,思绪却已飘了久远……。 慕容歆过世不到三七之日,他便娶了新妇,人人都贺他有情人终成眷属,得偿所愿,可他却浑浑噩噩,不喜不悲,不痛不痒,失了所有感观。 直到第二日,他才彻底清醒过来,自己妻儿已散,孤寡一人。 大醉之后次日清晨醒来身侧一张陌生的脸,吓出了他一身冷汗。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生怕慕容氏长鞭一扬杀过来,他从正院跑到侧院,又从侧院跑到阁楼,转了整个镇国公府都不见慕容氏人影,凉风吹过,徒然警醒,她已不在了,从此阴阳两隔再也见不到了。 依家规,新妇第二日需在穆氏宗祠里拜见长者宗亲。在宗祠中,他见到了已消失多日的穆锋,一身素袍略略宽大,脸颊苍白清瘦了许多,眼里有了一股与年纪不相附的阴郁沉稳。 依礼,穆锋应向穆诚儒与夏氏叩拜,敬茶,认夏氏为母。 穆诚儒与夏氏并排坐于正位之上,望着七多的稚儿,突然间感观回归心中发涩,心生不忍,才要免了穆锋的礼。却见他抢先一步跪下,一盏茶高高举于头顶,奉了上来。一言不发,固执地等着他与夏氏取盏喝茶。 穆诚儒一颗心由涩变痛,怎么也伸不出这接茶的手。 倒是夏氏端着得体的笑靥率先接过了茶。茶盖一掀,浓重的腥味扑鼻而来,夏氏瞬间干呕不绝。 “你下毒?”老太君腾地站起,厉声质问穆锋。 穆锋刹那的愣怔之后,看向老太君却是一脸了然的嘲讽之色。未及穆诚儒阻止,他夺过茶盏一饮而尽,茶盏砸在地上,碎成齑粉,眸子一沉,双手击掌喝道:“进来!” 守候多时的数名禁卫军与一位嬷嬷,由门而入,大门敞开,不知何时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还没等在场各人反应过来,那位嬷嬷已搭上了夏氏的脉,一探之下,大惊失色,高声惊呼道:“这位夫人并非中毒,实乃已有孕月余!” 在场穆氏宗亲与围观之众皆哗然。 穆锋双目紧紧盯着穆诚儒,对身边的侍卫道:“请御医再探实了,莫要冤枉好人。” 早已候在一边的两名御医与一位穆氏医者上前一一探脉,皆道:“已孕一月余。” 做实了未婚先孕一事,穆锋再不管其它的了,木然起身出了门。 “此等未婚便与人苟且之妇不堪为穆氏宗妇!” “丢尽穆家列祖颜面。” “穆氏容不得半点血脉混淆之嫌。” …… 穆诚儒心中钝痛,满眼都是那个渐渐远离小人儿的背影,对于周遭那些质问声充耳不闻。什么都不重要了……。 之后的若干年,穆诚儒都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穆锋的消息。 他投靠了六皇子轩辕政,成了皇子伴读。 他与轩辕政一同拜入太傅谢远门下,且长住谢家。 十七岁那年,他夺了文武状元,一举成名,成了人人艳羡男儿郎。 来镇国公府提亲的人络绎不绝,穆诚儒只是默然,他知道自己已失了作父亲资格,再当不得这个主了。 意外的是,穆锋回来找他了,虽然态度有些冷,但总算面子上认了他这个爹。 穆锋重新住进镇国公府,不外乎他欲与谢蓉成亲,想堂堂正正三媒六聘将人娶进门。 穆诚儒几十年来鲜有的受宠若惊,尽心竭力地操持好婚礼。 风风光光的婚礼一完事,穆锋便领了谢蓉出府另辟了穆宅。 那时的穆诚儒早不复当年,心中已生不出半点火气,唯有无尽的苍凉。 多年来穆诚儒一直自请戍守岭南边境,鲜少回府,他见穆锋的次数少之又少。偶尔在朝中相遇,每次都是冷眼相对,相顾无言。 没曾想,数年后他们父子也有联手抗敌之日……。 蛮夷来犯,西北边境失守,安平王父子牺牲于战场之上。 敌军逼近潼关,大业危在旦夕。 此时轩辕政已登基为帝,天子命穆锋为先锋大将,将穆诚儒调至西北,率穆家军相助。 父子间心有灵犀,所向披靡,短短三月便击退蛮夷,乘胜追击千里令其大败,元气大伤,至今不敢再来犯。 战场之上,生死之间父子握手言和,遥在业都的深宅后院却起了火,这场火烧尽了穆锋对穆家的最后一点眷恋。 …… 轩辕皓前来探望穆诚儒时,正值穆涛、穆刚,穆珍三兄弟大大出手之时。有那么一瞬,轩辕皓都怀疑自己走错了门,到了角斗场了。 兄弟扭打成一团,各自的儿女也下了场,各帮各爹。苦了穆珍最小,只有挨打的份。 见了轩辕皓进来,万分委屈:“太子,我若当不上世子,便要被哥哥侄儿们打死了。” 轩辕皓瞥着嘴心道:“当上了,一样也得被打死。” 好在这些人到底还敬畏他这个皇家太子爷。一个个悻悻摆了手,在轩辕皓凌厉的目光下鱼贯而出。 屋内只余轩辕皓与穆诚儒两人。 穆诚儒倚在软榻之上,双眼放空,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祖父,身子可好些了?” 听到这个不太熟的声音叫自己祖父,穆诚儒神思回归,转眼看向轩辕皓。 “哦,太子来了,臣参见太子。” 穆诚儒起身欲行参拜之礼,被轩辕皓一把扶住,“自家人,祖父何必多礼。” 既如此,穆诚儒也不再客气,靠回软榻,一双眼望向轩辕皓身后。 “霜儿未来。”难得太子爷肯解释一下,“更深夜寒,她早早睡下了。” 穆诚儒掩了失望之色,静静地等着轩辕皓往下说,心里非常明白乘夜来访,必是有话要单独跟自己说。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皇家孙女婿是来劝他分家的。 穆诚儒愕然,随后心里有了一丝怒意。自己确早有分家之意,但那时穆锋尚在,可如今镇国公府世子悬而未决这家如何分? 轩辕皓在榻边的椅上坐定,胸有成竹。镇国公府多年未立世子,从来不是因为没有信服的人选,被皇家压着而立不了,而是在穆诚儒内心深处,从始至终视为自己子嗣的只有穆锋一脉,他不愿意将慕容氏穆锋从他的生命中分割开去。所以前世最后一刻,为了穆霜他将穆氏定军交到了自己手中。而没了镇国公的府门终酿成大祸。 想到穆霜,穆诚儒千思百转,压下怒意,沉声道:“世子未立,这家要如何分?” 轩辕皓不答反问:“祖父欲立谁为世子?” 穆诚儒一口鲜血闷在喉咙,只觉得胸闷晕眩,整个人隐隐作痛。 轩辕皓递过一杯热茶,穆诚儒呷了一口,才透过气来,失力地靠在榻上软枕上。临老了,所有的伤,愈发痛了。 轩辕皓道:“祖父多年来一直戍边,无暇顾及家中子孙,他们亦少有约束,他们的行为虽无大错,却也不誉,无论从军或从文都是仗着镇国公府的势,踩着人头往上爬,都是些庸碌专营之辈。” 分家本不该由他提出,可实在等不及了,他得赶在穆涛穆刚愚蠢作死前,将穆霜摘出来。至于其他人,要作死的依旧让他继续作死好了,与他何干?反正前尘往事一个个都算不得无辜,也算是个报应。 看了看窗外浓稠的夜色,轩辕皓有片刻的失神,缓缓道:“将来这样的人只会连累霜儿。她何其无辜只因一个姓氏却要为这些人所带累。” 听出了话中之意,穆诚儒双目微阖,心里风浪翻涌,思量良久,才问道:“太子这是想散了镇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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