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说完这句话,双目一眨也不眨,紧紧盯着赵嘉的眼睛,欲探看到他眼底的情绪,却只窥见深深浅浅的暗色,毫无一丝喜怒哀乐的痕迹。 而此时晏清已打定主意暂时藏匿《商山书》,是以神色镇定,一动不动与他四目相对。 赵嘉问:“江都有传言,得《商山书》者得天下,说的就是你?” 晏清点点头,又摇摇头,缓缓道:“《商山书》乃是我师父平生之所学,数年前还有字迹,后来师父焚了,说此物若被不当的人取去,恐至乾坤颠覆之祸。现在只有我还背得,除我腹中一本,再寻不见了。” 赵嘉轻轻点头,许是这一晚耗费的精力太多,也许是商山君的忽然陨落也令他生伤怀之心,赵嘉神情满是倦怠之意,叹息一般,慢慢说道:“昨日商山君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照料……你去他坟前祭拜一番,收拾些贴身衣物吧。” 话虽说得极客气,其间深意却不言而喻,也不等晏清回答,召两个刀弓奴自顾自去了。 便有一个高大健壮,眉目和善的随从走上前来,对她浅施一礼:“在下青州丹阳府军左司马顾衍之,请姑娘移步。” 晏清遂在顾衍之与其他两人的跟随下,回到她与商山君在山下的草庐。屋侧新起坟茔,竟也似模似样的立了墓碑。顾衍之道:“先以木柱暂代,我已吩咐人去城里寻工匠凿刻石碑,姑娘放心。” 屋子里一切如故,没有遭人翻找过的痕迹,案上厚厚一沓宣纸,上面还有商山君没作完的画,晏清将纸卷起来,跪在墓前尽焚了。 见火舌卷上纸上森森群竹,顾衍之叹道:“这幅丹青立意上乘,就这么烧了岂不是可惜了,姑娘何不留作念想。” 晏清以木枝挑高残纸,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火光倒映在她面上,照得目中泪光隐隐:“师父最不喜欢没有画完的画,不烧给他,他九泉之下魂魄也不得安宁。” 烧了画,晏清又对着坟茔伤怀了一番,日上中天,才在顾衍之不露痕迹的催促下,收了细软衣物等,并做小小一包,自抱在怀里随着他们出山了。 一行十余人,两座车架,离昆山越来越远。 走出十多里,晏清掀开车帘回顾,只见商山隐隐约约,青灰一线伏在天边,渐渐要看不清了。极目所见乃是青州平原,阡陌纵横,有农人弯腰在田地除草。顾衍之见她神情戚戚,打马上前几步,跟她闲话:“姑娘自小长在山中?” 晏清此时心中惶惶,正巴不得有人与她说话,好分散些注意:“我出生起就随师父住在山里,不过东方二十里的朱邑城我也常去的。” 顾衍之目光扫过她面上,捕捉到其中惶惑,微微笑道:“姑娘不必担忧,我家主公并无恶意,此去江都,怕是对姑娘有重用。” 此话非但没有起到纾解之用,反倒让晏清心揪了起来:“怎么个……重用法?” 顾衍之道:“我家主公一年前偶然闻得‘得《商山书》者得天下’这话,那时主公尚在厘清内乱,无暇分神他顾。江都局势稍平,方才得抽身亲自拜会,不料到仍旧迟了一步。姑娘既通《商山书》,此去江都,只怕要把陆梦泽的风头都压下来。” “陆梦泽?那是谁?” “名震沧南的陆梦泽,姑娘竟然不知?”顾衍之神情讶异:“此人是开国元勋陆旬将军之后,才卓江南,自他入江都,从前的付子华、付子荣两兄弟登时被压下去,江都有谚云‘梦泽入江,荣华随波’说的就是他。” 说着又扫她一眼:“陆梦泽才冠一时,人傲气得很,我极不喜他。入了江都,姑娘必是要与此人打照面的,也好让他领教一下人外有人,不然这小子的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晏清面色一僵,心里已隐隐有些后悔,真要与这人打照面,到时露了底,岂不是令师父声名扫地。她握着窗棂的手指紧了又紧,望着顾衍之:“那……先前,你家主公说是要送《商山书》的,可是这个人?” 顾衍之笑道:“主公的意图,我可不敢揣度,不过那小子现在是主公眼前第一得意人,多半是要给他。孰能料到《商山书》竟是个大活人,还是个美人,主公万万舍不得再给旁人的。”说罢,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晏清不妨被他调笑,微微恼怒,张开嘴还欲说什么,忽见顾衍之面上陡现惊愕之色,猛地勒马,一声长嘶之下,马止步抬蹄,几欲将他甩下来。这么一耽搁,顾衍之远远落在马车之后,晏清目光追了他一会儿,挪转回来时正见一匹威风凛凛,鬃如堆雪的雪骢跃入眼帘,马背上,赵嘉只手执辔,将一物递了过来。 晏清下意识伸手接过,看清那物,面上火辣辣一烫。 ——乃是一白玉匣,圆形,有云也有月。 赵嘉斜过眼来,浅浅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还带着笑意。 “昨晚替你取衣裳的时候,掉在石头上了。” 晏清陡然有一种做错事正被抓住的错觉,面红过耳:“这……这是茶亭中那小厮卖给我的。” 赵嘉应了一声,又道:“上头那句话,你仔细想想出自哪里。” 说罢,朝马背上抽了一鞭,催着雪骢往前去了,独留得晏清捧着这盒胭脂,怔怔对着上头的“匪席不可卷”,忽想起这是前朝秦嘉写的《赠妇诗》当中一句,登时面色一阵白,又是一阵红。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 东往江都去,昆山渐渐远了。 昆山再往北,便是莽莽的草原,三十年前,骑着骏马,腰佩弯刀羯族呼寒部落自这片草原东进,三个月之内杀到靖都上陵城门下,俘虏帝后。 靖不得已举国迁徙,避入昆山南麓,沧江以南,拥太子为帝,都江都,至此天堑相隔,天下两分。时至今日,北方依然陷在无边无际的战火之中。羯、毋羌、越、凫、鬼突五族互相攻伐,立大国有三,小国数不胜数。 江都坐落知北山之麓,毗邻沧江支流洙水,三面环山,洙水穿城而过,因知北山高,又因沧江下游多为平原,因此繁盛的江都如筑在云间,龙盘虎踞,居高临下,拥易守难攻之形。 洙水泛泛,浩浩荡荡如天上来,其间商旅往来,白帆如云。 江都号称“沧南第一城”,街道敞阔,列市昌盛,行人摩肩接踵,往来四海之客。 车架驶入江都,军队护卫开道,一色玄色铠甲,持丹阳府军朱红色旗帜,远远飞舞,便镇得庶民奔逃趋避。 此时赵嘉已换了车驾,顾衍之亲自牵着雪骢跟在车后,前后重兵拱卫。 江都城中,王城在北方,宫室依山修建,廊檐尚朱色,柱斗以大为佳,迤逦铺陈了整个山麓,层叠而上,气势恢弘,蔚为壮观。 王城之南,以贯城的洙水为界,又分东西两城,西城庶民杂居,并列市交杂相陈;东城则背靠着知北山最为雄奇清隽的一峰,依山傍水,自来是世家置宅邸之首选。当朝显贵的“赵、崔、付”三家均住在东城,除却世家宅邸之外,佛塔宝刹亦落其间。 时下佛教西来,又因乱世之故,颇得传信,靖国上至天子王公贵族下至黎民黔首,尚佛者十有六七。 车马入东城之后,耳畔闻见细细梵音,晏清掀开帘幕,见宝塔高耸入云中,十二个角上金铎铮铮,一阵风来,玎珰之声清脆响亮,久不歇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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