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来江都门第最贵者,除却丹阳赵氏,无人敢当。 赵府在江都东城北角,倚着知北山兰皋峰,凭造化所建,依地势天然,成高屋建瓴之势,远观之连廊结栋,屋檐舒展如翼,近看雕梁画栋,夺天公之巧藏于兰皋峰之麓清奇秀景之中,颇有山中有堂,川中有阁的天然风度。 凭山川之势为廊囿庑堂,尽纳知北兰皋之灵秀。 晏清入赵府之时,正是盛夏时分,整个府邸似乎浸润在山间的雾气与松风之中,窗户开着,便有风从水畔吹来,穿过一条又一条树影里的回廊,碧色沉沉,凉意森森,与闷燥的江都城恍似两个人间。 窗外侍儿蕉下纳凉,将瓜果湃在大块大块的冰盆中,轻摇素扇,婉转如莺啼的嗓音与似有似无的蝉噪化在一起—— 这是晏清入江都城的第十五天,此刻她怏怏趴在赵府“燕来居”的桌上,竹影倒映半个紫檀案,其上凉丝丝的沉香雾气袅袅。 被派来服侍她的那名唤“青卮”的娇俏侍娥一面给她磨墨,半侧过头,无声无息打了个哈欠。 一炷香过后,青卮直欲歪靠案侧睡着,晏清面前的白纸上还是徒有“形势篇”三个大字,她伏在案头,发髻边凉凉的珠玉垂下来,摇曳的淡淡珠光衬得大睁的双目眸光黯淡。 “青卮,明公什么时候会见我?” 她轻轻问了一句,正欲昏睡过去的青卮猛地一个激灵站直,茫然的看着她。 晏清与她对视片刻,叹了口气,头转向了另一边。 入府十五天,赵嘉除了来的那日招待了一餐,安排了还算幽静的“燕来居”给她住着,便一次也没有见过她,也从没有明着暗着打听《商山书》的事,仿佛半月之前曾经孤身缊袍入商山,苦等一夜求兵书那人并不是他。 晏清不由得有些焦躁。 自靖都南迁以来,衣冠士人散落名山大川之间,有学成想走上仕途者,江都无疑是众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其中又以赵嘉的拂衣堂是最炙手可热之处。 “读罢拂衣去,华亭试鹤唳”——凡是江南学子,无不渴求能在拂衣堂一展平生之所学,自此平步青云,出将入相。 晏清虽没有入过学堂,受过字礼,也跟着商山君读书识字,通晓古今,算得上才思敏捷,商山君的好友崔源都常夸她“机辩过人”。在商山避世隐居之时,晏清也常常到茶亭中听路过见闻,与士子辩论,自觉见识颇有见地,不止一次夸下“我若去拂衣堂,定能惊艳四座,衣锦披绶。”的海口,将一众寒门士子唬得一愣一愣。 此番师父骤逝,她不愿将《商山书》拿出来,跟随赵嘉入江都,本就存着三分要去传言中的拂衣堂一看究竟的心思。路上顾衍之随她左右,竟将她拿出来与名噪一时的陆梦泽相比,让她自觉定会获赵嘉重视,起码会试一试她的才能。 要与人相辩? 或是出一篇策论? 还是画一幅画、写一副字? 却没想,却是一盏冷茶。 此时青卮回过神来,当真去将粹好的一壶冷茶取了过来,拾起一个雪白的瓷杯,倾入碧绿茶水:“晏姑娘。主公待姑娘极好了,一来就给了独居,吃穿用度,一律依着后院的小夫人来,想是要寻个日子,将姑娘收入房中的。到时还怕见不着么?” 青卮娓娓道来,满是安慰之意,却将晏清听得后背汗毛直立,霎时间坐立难安。 “收入房中?明……明公是这个意思?” 青卮嘻嘻而笑,指着案台上的白玉匣:“晏姑娘,我悄悄与你说句贴己话,这是我和主公的书童程江好,他悄悄告诉我的,这一匣胭脂,本是华缨公主央着我家主公给她带的,主公却转赠了你,上头又是明晃晃的《赠妇诗》,难道心思还不明白么?” 赠妇诗……赠妇诗! 晏清心头一跳,只觉头顶发麻,一撑桌站起来。她来来回回,走了十几步,在脑海中搜寻赵嘉带她走时说的话—— “商山君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照料。” 他用的是“照料”一词,并非是要收她为客。 她受了顾衍之的误导,一厢情愿的认为,自己会《商山书》,定会被当作门下客,若是才能出众,还能受到重用,入朝中为官。此时仔细一思量,自始至终赵嘉都没有明确表态会请她上拂衣堂。 青卮见她面色惨白如纸,神情大是抵触,不由心里纳罕,暗暗思忖“莫非她竟不想嫁入赵府不成?”按理说,赵嘉名震天下,手握军政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生的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如此好郎君,足以令江都城中任何一个名门闺秀倾心,怎的到她这里竟成了洪水猛兽一般了? 青卮轻笑道:“晏姑娘欢喜得傻了不成,你方才不是想见主公么,从今往后日日相见,岂非更好。” 晏清愣怔半晌,苦笑道:“你说的是。” …… 因白日里听了青卮一席话,晏清直至晚间仍旧闷闷不乐。 日暮时分,燕来居外一列仆从侍儿来,手捧红漆盘,送来新制的衣,有绛纱复裙、绛碧结绫复裙、单碧纱纹双裙、紫碧纱纹双裙、紫碧纱纹绣缨双裙……织缎锦帔,蚕衣襦衫,更有青雀头黛、步摇、珰钿钗簪、臂钏指环,琳琅满目,更印证了青卮说的话。 晏清向来人探听,只说是管家如夫人吩咐送来的,其余不知。 青卮与另一个燕来居中名唤“薜荔”的侍儿两人将送来的衣衫首饰收来罗列开,薜荔看到其中一物,目光一亮,托在手里来看。 乃是一条真珠裙袴,米粒大小、成色均匀的真珠坠作一线一线,密密罗织在薄如蝉翼的白色丝缎上,半隐半现,触手生凉,纳罕道:“这个裙袴我听过,乃是江北从前夏太后的宝贝,稀罕得很。”不由得多瞧了晏清两眼:“看来主公很看重姑娘呢,姑娘好福气。” 晏清自午间就如坐针毡,此刻更觉得浑身不自在,她略扫一眼堆砌得满室生辉的一堆衣饰,眼睛似被烫了一下,迅速移开了。 在屋中闷窒难言,索性走到门外去。 燕来居有一条清流绕过,河畔有亭,和风习习,令她稍稍松了一口气。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赵嘉的模样,不过半月前,他穿着粗布缊袍,牵着雪骢,来找自己讨一杯茶喝、他在燕原湖边守着师父钓了一下午的鱼、他料理后事、逼问《商山书》。 赵嘉的名字后有太多的故事,那些故事曾经在茶亭之中被翻来覆去,说的神乎其神。 转眼间,有这个名字的人,要娶自己过门。 晏清只觉得人之际遇,最荒诞也不过如此。 天下人口中的“赵嘉”越来越清晰。脑海中,那日牵着马上商山的赵嘉却很远很远,几乎记不得他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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