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亭是拂衣堂上的红人,被赐“朱封”,享书信可直达赵嘉手上的特权。 获此殊荣者,在拂衣堂中不会超过十个人。其余朝官要递公文,只能层层上交,大多数都在十三曹便处置或者压下了。能直达赵嘉手中的少之又少。 对于这样的“朱封秘奏”,程江不敢多看,急忙低下了头。故而他也不知道信里说了什么,只知道赵嘉看着信,面色一点一点沉下来,看罢了又微微一笑,将信对了两折,语气轻描淡地写吩咐程江:“拿去烧了” …… 同样的江都城中,东面是世家宅邸,取“紫气东来”之意,北面是王城,对应故都上陵城北斗七星之位,坐北朝南,两面山麓延伸,恰似人的两只臂膀,一只环护东城,一只指向云湖,有垂拱治天下之意。 华缨公主是当今皇帝的嫡长女,颇得帝后宠爱,其居所猗兰宫在王城西北,凿玉为基,水精为幕,雕栏画壁,直如仙府华居。 佛香深处,锦绣堆中,华缨公主面掩轻纱,衣佩蕙兰,指尖一串沉木念珠,缠绕在洁白如玉的手臂上,她双目紧闭,嘴唇翕合,经文自唇间逸出,宫室内落针可闻。 在她的对面,是须弥寺的僧人佛念,奉召在光明灯会这几日在宫中为帝后和诸位公主讲经说法。 华缨公主念了一段,眉心轻蹙,面上几分螺黛难画的哀愁:“佛念和尚,芸芸众生实苦,佛法能度人远离苦厄,登极乐之界,使你我不听、不想、不愁。为何丞相却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封庙。他丝毫不怜悯大靖子民,不能体恤黎民之苦么?” 佛念默默片刻,道:“佛法末世,魑魅横行,有魔波旬,扰我之心,乱我之行。只要心坚,不入他障,其必陨灭,益我修行。” 华缨公主妙目微启,将佛念的话重又喃喃一遍,反复了两句:“其必殒灭。”长长叹了口气,收拢双足,立起身来。 侍女端着披风跟上去。 华缨公主慢慢走到屋外,轻倚着玉阑干,抬手望向中天的一轮残月,怔怔出神。 佛念跟在其后,对她道:“公主思慕他。” 华缨公主仍旧望着月亮沉思;“如何以我感他,使他不坠阿鼻。”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道。” “我愿舍弃我的机缘,只要换他平平安安。他在炭火之上,受众人指摘,我却一句话也劝说不得。早知如此,何苦生我在天家,还不如长于草野,作他的姬妾,还能把臂帮扶一二。” 华缨公主的侍女听见这话,低低笑道:“公主您尊贵无比,怎可同那乡野女子相提并论。” 华缨公主微微一笑,摇头轻叹:“你不了解丞相,故而作此浅薄之言,天家贵胄,乡野草莽,他向来不是放在心上的人。” 说完这话,华缨公主沉默了一阵,捏紧手中的念珠—— “不妨敞言,我如今对那位丹阳郡守心存妒忌,已快入了魔障了。” …… 江都往北,一百里之隔,气候却要寒冷很多的沧阳已经早早的入了深秋。一件单衫早已不能抵挡从浩浩沧水上吹来的寒风。 晏清出身温暖的青州沃野,商山之下四季如春,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寒冷的天气,早早的穿上了厚厚外袍,又犹嫌不足的披上从江都带来的“聘礼”中最贵的一样——墨狐腋缎里风裘。裹得漆黑一团,躲在车轿之中。 一列车马天还没亮便从郡府出发,往西方走,颠簸了两个时辰,停在一处仓库门口。 差役上前打起帘子,恭谨道:“郡守,大寒仓到了。” 大寒仓坐落在沧阳城西越山脚下,是丹阳最大的一个粮仓,存粮千万斛,能供几十万大军三载取用。成千上万重木质仓房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 论理,大寒仓这样规模的仓库属朝中直管,除非有朝中公文或是丞相印信,丹阳郡这一层是没有资格调配其中粮草的。故而不管是前任付子华,还是再前任卢郡守,都从来没有亲自来过大寒仓。 仓廪令元世也同晏清平级,为表客气到门口迎接,一面问:“郡守上任没有几日,怎么有空到大寒仓来,听说今秋丹阳好收成,郡守好福气啊。” 晏清与他一道往里走:“元令君何必劳动,我初初上任,很多事情不甚明了,唯念着多听多学,还望元令君不吝赐教才是。” 元世深知她的来历,不敢怠慢,挺起精神,为其答疑解惑。两人看了几座仓房,晏清便提出要看这些年丹阳郡运来大寒仓的粮草籍册。 元世犯难道:“这册子按说给郡守看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其中记载的除了丹阳郡还有其他几个郡县的粮草,不……不是很方便。” 晏清便也作为难状,犹豫良久,切切道:“那……那元令君着一个信得过的人,独独将丹阳郡的念给我听,可否?” 元世推辞不得,也不好叫别人,自己翻来了册子,寻到丹阳郡每年的粮草运输记录,念给晏清。晏清默默听完,眸中明暗不定。 元世道:“丹阳享灌溉之利,年年都是大寒仓粮储的大头,今年定额虽没有下来,想必不会少于二十万石,晏太守可是为此事来的?” 晏清笑道:“我才上任,还来不及清点这些,不过是想来瞻仰沧南第一大仓的风采,多谢元令君。” 两人交谈片刻,互相说了些年轻有为的恭维话,元世便开口要宴她。晏清也知趣的告了辞,离开大寒仓之后,也不坐车轿,一路步行。 方才默默听了许久的卫泱此时也与她面上一样的凝重神色。 “今年丹阳税收总共十二万石。”卫泱忿忿道:“去年的二十万石是怎么交进去的?一年税收锐减这么多?” 凛冽的江风吹在面上,直刮得脸颊生疼,晏清此时只觉得五脏六腑,无一处安生。不由得止在原地,道:“我此时在哪里找八万石粮食,充上大寒仓?” 卫泱不说话。 晏清深深吸了一口气,搓了搓脸,摸摸自己身上的狐裘:“卫主簿,这值多少钱?” 卫泱笑道“郡守想抵当聘礼?恕泱直言,狐裘虽贵,值此乱世,不如米粮。” 一行人走了半晌,远处隐约可以望见浩浩荡荡的沧水,前方一处凉亭,暂作歇脚之用。晏清远远望去,只见微微浑浊的沧水一眼望不到边际,携着泥沙冲刷着江岸。 沧水十载没有泛滥,带来绵延不尽的沃野,而沃野之上,地方千里的丹阳,竟然交不起每年给大寒仓的分例。 望着沧水,晏清心中拟好了要给赵嘉写的《陈弊书》的引子—— “主公待清甚厚,甫一上任,欠粮八万石,不胜惶恐。历任郡守,盖穷毙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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