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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泱身为丹阳主簿,手握财政大权,钱粮均要过他的手。此次查出大寒仓的漏是他翻阅丹阳诸县五年账本翻出来的,并提醒晏清,卢安的前两任虽都是败于世家,然而下狱的名目均是“贪墨、渎职”。  可见丹阳始终有一本烂账在。  与晏清并排吹着江风,卫泱恍然道:“我总觉得账册和户籍册有些问题,却查不出来,按理说,这么大的缺口不可能是一两载,必是累年所至。然而郡守更替如此频繁,难道其中就没有一任觉察有问题?”  晏清沉吟道:“两年前那一任是何时落的狱?”  “元泽三年秋。”  “那卢安前一任?”  “元泽四年秋……”  “若我没记错的话,卢安辞官是今年初秋时分……”  晏清喃喃道:“难怪付子华松了口气,这么一本烂账,送到我的手里,我是查还是不查。查出来是姓付的所为是办还是不办,若姓赵与姓顾的也牵扯其中,我罚还是不罚。”  倘若不查不罚,又拿什么缴纳上贡的钱粮。  卫泱回过头看了一眼,见随从差役都在远远的地方,虽然四野开阔,仍旧压低声音:“这些日子我奉命查了郡府各职的来头,赵氏居十之二三,顾氏十之一二,其余大多是付氏和与付氏沾亲带故的,付赵两家都在丹阳起家,势力盘根纠结,牵一发而动全身。”  晏清不语,似被江风所激,紧了紧披风的系带。  良久,晏清低低说了一句:“人我必然要换。”  卫泱问她“赵、顾、付你自居哪一派?”  晏清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张开,吐出了一个卫泱想也没想到的字:“晏。”  卫泱目中微微一闪:“你对赵嘉……”  晏清微笑道:“这正是主公的意思。”  卫泱将信将疑,不敢接下。两人遂都不再说话,默默相对一些时候,晏清道;“我要一份名单,你按照我的意思,哪些换得,哪些换不得,哪些可急换,哪些可缓撤,一一标注,三日后便呈给我,此事等不得了。”  卫泱点了点头:“好。”  ……  午后,晏清回到郡府。这日不是同诸县令议事的日子,问了一下衙典,也说衙门之前寂寂无人,偶有好事者,也不过是想瞻仰新郡守的“风采”。  便使人将炭火烧的极旺,将书房熏得暖如春日,侍儿替她除下外袍,才要解发,晏清道:“今日闭门谢客,谁的帖子也不接,就说我身体偶感不适,不能喝酒了。”  来到沧阳之后,她才知道丹阳这宴饮之风实在盛得泛滥。自从数日前参加了付家的第一宴,人没记住几个,就喝的昏昏沉沉,着人搀扶回来。又赶紧去了赵氏的接风宴,叔叔伯伯侄儿侄女会了一众,将赵嘉的帖子和礼单送到,便算是攀上了这靖国第一高门的门楣。  得赵徽认可,之后的各种宴席一发不可收拾,沧阳当地的世家作各种名目的宴会,有“赏花宴,品蟹宴,饮酒宴,墨会宴,白露宴”……种种宴饮,无不以邀请到她为傲。  晏清接到过最无聊的要算“会月宴”,有客问主人家为何作此宴,答曰:今夜会月,宜饮。晏清问他:一个月有二十几日可会月,难道日日都要饮?那人遂答:只要郡守肯赏光,日日作宴又何妨。  晏清无言以对。  此时不由得想,集各家办宴之资,莫说八万石了,八十万石丹阳也交得出来!  世家豪富,官府穷鄙,此丹阳之又一大弊也。  “臣闻之,大哲在道,大文在意,大政在民。今丹阳扼沧洙咽喉,沃野膏腴,守靖北之境,民风勇悍,然则府库不盈,囷仓空虚,民不思稼穑,士不思报国,扶老携少,从佛念道,以至于沧洙之间,田畴萧条,新地萋萋,旧地荒之。  二十余载,夏国六犯,沧水虽险,终不能浚无源之水,固无本之木。今丹阳人心涣散,流民所居,其民轻而难用也。号令不治,赏罚不信,下不能尽其民力,不除六弊,丹阳危矣……”  不知是被这日大寒仓的存粮所激,还是被白日里卫泱那番话所感,晏清此番下笔,直如神助,丝毫不留情面的列数了丹阳郡“寺庙泛滥、吏制混乱、籍册不全、水利不修、耕作不兴、流民不附”六大弊端。  洋洋洒洒,将这一路风餐露宿看来的所见所闻,化作千字录在书中。  才搁下笔,只听门口一阵拍门之响,晏清疑惑道:“我不是说谢客么?”  “是我。”门外传来顾衍之的声音,下人是断断拦不住他的。晏清拿一卷书遮了书信,一推桌案,满面无奈道:“左司马稍待片刻,我更衣即出。”  原来今日恰逢丹阳府兵休沐,顾衍之和赵氏几个子侄相约要去郊外的饮月泉行游喝酒,顾衍之夸下海口,道定能将新任丹阳郡守请到宴上,不料下了帖子没能送到晏清手上,只得亲自来请人。  人都到家门口,晏清本来疲惫已极,却不好推拒。只得匆匆令人将书信加上府衙的青泥封送出去,随顾衍之出了门。  如此这般状态,便是饮月泉的景致再好,晏清也无心欣赏,坐在桌案后头,默默出神。  席间还有几位女客,前前后后在她面前奉了酒。  三两杯下去,就稍稍有了醉意。  一流之隔,坐着两三个赵氏的子侄,一个个缓带轻裘,直如芝兰玉树,家世显赫,举止俊逸,又兼文采不凡,不知是多少淑女的梦中人。  晏清望了一眼,有些失神,忽与顾衍之笑语道:“这些都是丞相的侄儿?怎么与他一点也不像。”  顾衍之笑道:“你也瞧出来了,丞相不像赵家人,独像他的娘亲。”  “娘亲?”  “可不是。”顾衍之压低声音:“主公娘亲有个双胞胎姐姐,是先帝的元配,育一子怀安王。主公与怀安王两个虽然是姑表兄弟,长得却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怀安王……”晏清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了,仔细思忖,却不知到底在哪里听过,似乎只是如夫人念了一句,却不知为何让她忍不住的留意。  此时宴中正在清谈赋诗,正说到“气”,对面一位赵氏子侄说“自混沌开辟以来,气存于天地之间,绵绵不绝,自古而今,有张良博浪沙惊天一击,项王秉气而绝江东,汉高祖威加海内悲壮士,汉武一怒而安边夷。”  又有一人道:“浩然之气,当如丞相年少时,挺剑刺奸佞,寒光耀九州。”  晏清听得一惊,又问顾衍之:“莫非是我醉中听差了……挺……剑刺奸佞?”  赵嘉在她的印象之中,一直是一个威严而冷肃的身影,有一双似能洞悉一切所想的深沉眼眸,面上鲜少有表情,便是笑着,也教人心底存寒意。他似天生为了“丞相”这个位置而生的,理智冷静的部署官吏,下发政令,以天下为棋盘,将掌中棋子一粒一粒排布纵横。  这样冷静而缜密的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做出刺客一样的行为。  顾衍之也惊到了:“你竟不知?啧……你身为丞相的夫人,这样的事竟然不知道?”  晏清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提起自斟壶往顾衍之杯里斟了满满一杯:“左司马,改日我拿郡府里的好酒送给你,说来听听。”  顾衍之本就爱卖弄,此时有一个人求着要他讲,不由得心情畅快,将那一杯酒喝尽了,趁着酒劲道:“我也是自别人那里听来的,从前赵公,也就是丞相父亲,官至御史大夫,清识独流,刚正不阿。得罪了从前的博阳王。博阳王那时候手握重权,有一日去赵家赴宴,带了五百刀斧手去,就在庭院中斩杀了丞相的父母,当众处刑,那时候……丞相还只有七岁。”  晏清听得心惊肉跳,靖国南渡以后,朝政混乱,不时就有人把控朝政,为所欲为。  然而她毕竟身出草莽,就算听说,也只是“混乱”等模棱两可的词句,决然没有料到轻描淡写的字背后是这样的惨状。  当朝御史,官至三公,竟被人堂而皇之带人在家中三言两语就判了刑,就地处斩。  原来现在风光无两的赵氏,竟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道的密辛。  顾衍之又道;“丞相本来也难逃一死,幸而他的姑母,就是怀安王的母亲,当时的陆皇后闻讯赶到,将他藏在车驾之中,带回宫中抚养,才活了下来。”  “丞相不是跟怀安王长得像么,年岁也差不多,那博阳王便没有觉察出来,直到后来当今陛下登基,令丞相驻兵拒夏国,放他回了丹阳,博阳王才醒悟过来。”  “不过已经晚了,那时候丞相得圣令创立丹阳府兵,已不是那个命捏在他手中的小娃娃。”  “博阳王知道丞相肯定会复仇,严密防范。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他动手竟付太后丧礼上。那些日子,天下缟素,出殡那日,丞相带了一把剑藏在衣中,当着陛下、当着皇后、当着那几个千娇百媚的公主、当着江都所有的王公贵族、刺杀博阳王于付太后灵前!”顾衍之一面说,一面比划,说到最后一句时,将玉箸重重敲在杯身上。  “叮铃”一声。  晏清嘴唇微张,听得微微“啊”了一声,霎时间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热血翻涌,她心中砰砰而跳,似乎透过顾衍之的话,看到了当日的场景——那个如今沉稳持重的赵嘉,锦绣堆里长出来的贵公子,本应同对面的赵氏子侄一样轻袍缓带,雅致雍容,诗书清谈。却麻衣如雪,利刃如电,取天潢贵胄首级于太后灵前。  那一幕应当震惊了帝后,也震惊了天下。  须知晏清喜好《刺客列传》。从前在茶亭中,也最好听这些铤而走险,不计后果,凭心而行的侠客故事。  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敬佩赵嘉,敬佩得想派人出去拦截送到一半的《陈弊书》,将言辞换得和缓些,删掉开头抬杠的话,再温文尔雅的……重新送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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