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丹阳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 沧水一整年都不会封冻,只是每年入冬以后,北风就会呼啸的吹上两个月,江边土地都冻得冷硬,只有偶尔几个捕鱼人,几艘渔船泊在江面。 晏清和沧阳县令一同从平仓里走出来。 窥见此时还有渔船活动,沧阳县令不无感慨的说:“百姓艰难啊,郡守请看,冬日万物收藏,这样冷的天,还有人捕鱼。” 晏清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皮轻轻的一跳:“愿意捕鱼的人多,愿意耕作的人少。” 沧阳县令摇头叹道:“咱们这里实在离夏国太近了,胡儿随时可能南犯,屠戮百姓,毁坏耕地,掳走妇人,劫掠粮食。久而久之,谁愿意安家乐业?” 晏清道:“论灌溉之利,土壤之沃,沧阳最佳。然而沧阳临夏国,民不愿耕,以至于田畴荒芜,经年累日,终不是个办法……我要想法子移三万户到沧阳来。” 沧阳县令闻言惊了一惊。 “这……百姓不愿啊,郡守拿刀逼着他们,他们也……” “我自有打算,你且备好耕地、耕牛、粮种。明年开春之前,三万户人必抵沧阳。” 沧阳县令半醒半疑的应了,惴惴而去。 待他走了,卫泱笑问:“郡守准备从哪里盘三万户过来?” 晏清沿着江边,边走边道:“前几日你我盘算,这两个月渡江而来的流民少说也有五千户,我封严了南去的关卡,没有户籍和照身帖不可南往,照每个月上报的籍册来看,还有三分之二仍留在丹阳,尚未给地。加之冬日沧水和缓,渡江的人日渐多,光是流民这一块,明年开春以前少说也有八千户。” 卫泱笑道:“流民的羊毛也薅,郡守英明。” 晏清斜了他一眼:“这也是为安全所虑,万一有胡儿混进来怎么是好?照我说,丹阳还是太松散,需白日里再派人在街道上查点,那些长相不对的,籍册不对的,统统先拿下狱。” 卫泱点头称是,心中却暗自嘀咕了一句,若说长相不对,郡守您应当先把自己抓起来才是。 口中却问道“那另外两万两千户呢?” 晏清面上掠过淡淡难色:“我想想办法。” …… 自江边回府,蝉叶早叫人热了暖暖的姜汤,忙着塞暖炉,又是奉汤:“又有人下帖子,请郡守去赏梅花,您请拒了罢,近日公务繁忙,您已经很久没有睡好觉了。” 晏清捧着暖炉,走到大案之后,先将雪花片似的请帖并在一起,搁置一旁,再摊开了扶汀县来的公文,没有回答蝉叶的话。 她最近是没有睡好觉,不过与其是公务繁忙,不如说是心里不舒服。自从向赵嘉送了《陈弊书》之后,江都迟迟没有回信,她忐忑等了十日,终于等来了赵嘉的亲笔回信,言简意赅,只有两个字—— “知道” 这叫她一心想要力行改革的热情如篼头淋了一盆冷水,陈弊陈弊,陈并不是最终目的,既然有弊,就要除去。丹阳各家势力纠缠,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写此一书,本想得赵嘉一些支持,就算没有实际支撑,就算言语鼓励,她也觉得能披荆斩棘的走下去。 若赵嘉强烈反对,她便打算就此辞官,也有说头。 然而现在赵嘉这个暧昧的态度让她觉得不进不退,有些丧气,一腔踌躇满志如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本欲伤筋动骨的吏治整饬也吊在半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各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斗法。 不过赵嘉本人虽没有明确表态,朝中却来文免了丹阳这一年送往大寒仓的粮草,附跟着一句——明年多交两成。 最后那个条件令晏清方欢喜些,又喉头一哽。 满脑袋过着这些事,晏清手指在案上轻叩,缓缓游移,取了一册书,翻开来取出夹在其中的薄薄手帖。其上仍留着丹凤台上的味道,凉丝丝,冰渗渗,如山中朝雾,松间风吟。 这些日子,晏清和丹阳不少名士往来,其中也有偏好道学,一心出世的隐逸之世。赵嘉和他们有相近之处,却只类皮不类骨。 山中高士清玄之下是天真浪漫,无欲无求,与他们交谈舒服却空泛。 赵嘉的“清玄”皮下却藏着极大的欲求。比如这字,看似轻描淡写的“知道”二字,笔力却浸透纸背,并在“道”字右下角有重重的一顿,其中有千言万语,只显露了一点端倪。这在晏清看来也有极强的目的性,让人糊涂,让人去猜,让人觉得怎样都有可能。 他或许也怒于丹阳现状,只觉时机未到,故隐忍不发。 或许是想说,他早就知道了,让她拟除弊的办法。 也有可能,被她的激烈言语所激,并不想细看,随意批注就送了回来。 …… “……”晏清手指往里一扣,帖上风骨清绝的字霎时变形,挤作了一团,旋即被她用笔端一敲,滚到桌案一端去。 晏清从大案后站起:“蝉叶!” 蝉叶不妨听见这声,唬了一跳:“郡守您吩咐。” “设宴,请鹤夫人。” 鹤夫人姓谢,名璇玑,乃是从前靖都上陵人士,家中曾是豪门望族,只是过沧水过得晚,经历了胡儿劫掠,家破人亡,几乎死的只剩下她一个。谢璇玑携了些古物,还算有些家底,在丹阳住下来,会书会写,才名远扬,年过三十却没有婚配。因她半隐山中,养了许多鹤,得了个雅号叫“鹤夫人”。 据说付子华对她仰慕至极,欲求其为正妻,谢璇玑却毫不动心,千方躲避,并下了帖子——各家宴会,如邀请付公子,就不必再请她。 她也是晏清结识的“清玄”之人中最清最玄的一个,两人交谈过几次,颇为相得。 这日帖子下过之后,谢璇玑很快便坐在牛车中来了,一身青袍,如瀑青丝散在身后,手持着玉柄麈尾,大袖之下露出雪白的一段手腕,欺霜赛雪。 因天气寒冷,外头有风,两人便在窗下对坐,以小炉烫酒。 “晏郡守,你猜我来的路上,听到甚么消息?” 晏清引壶给她斟酒:“鹤夫人消息自来最灵通,不要卖关子,天寒地冻,你我正好散谈下酒。” “是江都来的,你主公的事。” 谢璇玑微微一笑,看着轻轻飞溅在桌上的酒液,一手撑着腮,好奇的打量着晏清的反应,一面缓缓道:“手拿稳了,我若说完,你怕一壶也会洒出去—— 你的主公,我们的丞相,昨日下了‘灭佛令’,驱离天竺高僧,下令靖人还俗,举国上下,从此将再无沙门浮屠。” 晏清猛地一阵心悸,手一颤,酒壶向下碰倒玉杯,温热酒液霎时流泻满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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