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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里温家给琉璃过了生日接下来就又紧锣密鼓地为成亲之事忙碌不休。

温姨妈就不必提了连养谦也在翰林院告了假里里外外的照应吩咐温家上下众人只觉着忙完了一宗又有一件冒出来,层层叠叠,无休无止。

养谦偏是个心细谨慎的人又是为了自己的妹子出嫁,所以竟处处都要做到尽善尽美,一时上下里外人等都忙的犹如陀螺一般。

幸而冯夫人那边又派了两个管事人带了十几个丫鬟婆子跟外头粗使的小厮等过来帮手,才又减轻了几分重担。

范垣这一边倒是轻松许多内宅毕竟有冯夫人坐镇着冯夫人纵不待见他但偏偏是自己十分疼爱的外甥女出嫁且人在范府当然要做的好看体面些。

少不得叫自己的儿媳曹氏负责料理,这府里管家娘子众多操持起来自然不在话下。

其实对范垣来说,本想趁此先搬出去毕竟他的房子都是现成的也丝毫不比范府差。

只是一则许姨娘不肯,二来,在跟温家商议的时候,温姨妈却也不赞成的。

温姨妈只耐心地跟他解释说:“你们两个能成,也是多赖你们夫人,她先前那么疼爱纯儿,这也是纯儿的大事,如何能在这个时候把她撇开?何况,我们才搬了出来,如果你们也在这时候搬出去,倒是让人觉着我们姊妹们、或者你们母子们彼此间不合生分了,以后纯儿在她姨母面前也难说的过去。毕竟长远看来还是要亲戚相处的,何必闹得这样僵?不如且过一过这个风头上再做打算。你说呢?”

范垣体恤温姨妈的心意,思来想去,便暂时答应了。

大婚这日,其热闹无法尽述。

满长安甚至整个天下,谁不知范首辅的名头,范垣于政事上的手段之类的也就罢了,又因暗中曾有些花边消息流传多半是跟禁宫里有关的“奇闻异事”,越发名头盛极。

更有那些好事之徒,知道皇太后跟范垣曾经是同门师兄妹,所以更加悄然编排出些野史,外传之类,虽拟造假名,托辞他人,但谁不知道这说的是范垣跟先皇太后?

偏偏皇太后年轻貌美,而范垣却也一直都未娶,就更加叫人禁不住的浮想联翩了。

如今先皇太后去世,总算范垣也要婚配了,且据说要娶的姑娘原本还是个痴儿等等……更是奇上加奇的绝世奇事,所以满城的百姓们都想看这大热闹。

迎亲的队伍在长街上迤逦而行,身着喜服的司礼随行人等绵延了二里开外,中间骑在高头大马上那一道卓然出色的身影最为醒目。

范垣自打出仕后,深居简出,他又公事繁忙,出行不是乘轿,便是坐车,也很少像是今日这样策马而行。

所以京城百姓虽对他的名字毫不陌生甚至如雷贯耳,但却只有极少人目睹过范首辅的真容。

如今这机会难得,百姓们们站在街市两侧翘首以待,当看见队伍当中身在鬃毛油亮的枣红马上,仪表堂堂的英伟男子之时,却皆都或惊叹,或震慑无言。

琉璃因为跟范垣太过熟悉,对他的外貌向来并不在意,但范垣原本就生得英俊,经过这数年来的浸润,少年时候的冷峻阴郁气质早就荡然无存,就像是一壶佳酿,经过沉淀之后,越发的醇劲绵长,润物无声。

乍一看是极儒雅庄重,清隽俊秀的人物,再一看,却隐隐透着一股不怒自威,令人无端地心生敬畏之意。

众人痴痴怔怔只管盯着范垣看,一个个目眩神迷,打心里的敬仰,竟都想:果然不愧是本朝的首辅大人。

先前没见过范垣真容的时候,还对他颇有微词,如今亲眼目睹了,却不由地想:这样的人物是权臣又怎么了,横竖能干的很,绝不是祸国殃民的奸臣,那也就罢了!

范垣当然不知道自己在百姓们的眼中所见如何,心底所想又是如何。

因为首辅大人正也在想自己的心事。

自打过了年后,他表面上看来仍旧如同往常,实则一日比一日心急,心头的期盼,就像是被春雨滋润后发出的苗芽,以极快的速度嗖嗖地蹿高。

一天天好似度日如年,但一天天却又仿佛快若闪电。

筹备婚礼的这段日子,最是喜欢,也最是焦灼不安。

稍有闲暇的时候,他甚至开始患得患失地想:会不会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他本来是永久失去了陈琉璃,注定了永远无法得到她,不管他用尽什么法子都好。

可竟能有峰回路转的时候,他……也有这个福分堂堂正正地揽她入怀?

范垣甚至又有些疑神疑鬼,这会不会又是上天跟自己开的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

突然又想到当初跟陈翰林的“状元”之约,正是因为白白浪费了那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导致他阴差阳错的失去了琉璃,如今……距离成亲还有这数月,谁知道又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数?

一想到这个,就恨不得一刻也不能再等。

这连月来,范垣竟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如今,他人在马上,放眼看去,街市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双双或好奇或敬畏或者羡慕的眼神……跟天上的日色交织在一起,晃的他几乎眼晕。

人生有四件儿最为得意的喜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现在该是他最得意的时候,金榜题名他早有了,他乡遇故知……不去想这没要紧的。

至于久旱逢甘露,洞房花烛夜,岂不正是现在?

人生的四喜他已经占了三个。

只是范垣并不觉着如何狂喜,被众人拥戴艳羡,他的心中却竟空落落的起来。

想念那个令他觉着可恨,又极为可喜的人,想看到她似嗔似喜的脸,想听到她若即若离的声音。

想要立即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再也不放开。

也不知是怎么到了温家的,被恭敬过头的司仪指引着下马。

直到看见温养谦那张满布着敷衍式喜色,且隐隐透出些许不悦冷峻的脸,范垣才略微清醒过来明白现在这并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梦境。

养谦为了妹子忙碌了这一个多月,可谓尽心竭力,如今要亲自把妹妹交给范垣,心情却又赫然不同。

像是辛辛苦苦呵护的稀世宝贝,自己爱逾性命,却偏偏要拱手交给人去,如何舍得。

本该由他进内将琉璃背出来的,只是眼前觉着自己的双腿几乎都僵硬了,很想要罢工不做的样子。

然而满堂宾客,众目睽睽,里头温姨妈还同一干女眷们坐等。

养谦的两只眼睛却红了。

直到郑宰思走过来,拉了拉他的手:“不要让纯儿妹妹等太久了。”在一片哄闹声中,这才拽着往里去了。

温养谦浑浑噩噩地给郑宰思送到了内宅,郑宰思见前方就是新娘子闺房,心想此刻必有几个跟琉璃相好的姑娘小姐们在,不便再去。

郑宰思便轻轻拍拍养谦的肩膀:“总归要如此的,难道你要在这大好的日子里悔婚不成?快去吧,别再绷着脸了,留神让纯儿觉着不自在。”

养谦听了他的话,这才低头往里去了。

到了房外,果然听到里头有低低的说笑之声,又有喜娘看见了他,忙道:“大爷来请上轿了!”

里间的姑娘们听了,才都退了。养谦来到琉璃房中,却见琉璃已经蒙了红盖头,婀娜地端坐在床畔。

养谦看不见她的脸,突然一阵心慌,忙走上前来叫道:“妹妹。”

琉璃答应了声,举手要把红盖头掀起来。

旁边的喜娘忙道:“使不得,这个只有新郎官才能,若提前乱掀开了不好。”

琉璃的手势一停,养谦满面失望,极想要给她掀开,再看一看自己最疼爱的妹子,可偏偏不能够。

养谦心中越发难过,一时沉默。

琉璃因听不见他的声音,便问道:“哥哥?”

喜娘催促道:“听听外头这炮仗跟山响似的,大爷也好背着新娘子出门了。”

养谦置若罔闻,索性走到琉璃身边,缓缓俯身,将她的双手握在掌心。

琉璃一怔,虽然隔着红盖头,却也察觉到了养谦情绪不对,迟疑问:“哥哥,你……怎么了?”

养谦才一张口,却觉着语声艰涩。

忙停了停,才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间,很舍不得妹妹罢了。”

琉璃心中暖意融融,也有一些不舍的酸楚。

养谦握着她的手,终究不肯撒开,喜娘忍不住又提醒:“大爷不用如此不舍,横竖都是在京内,彼此也隔着不远,姑娘纵然出了门,要见的话,一天里总也能见个十次八次的,如今还是要快背新娘子出门呢,不要耽误了吉时才好。”

养谦听了这些话,终于缩了手,他举手在自己的脸上一揉,才发现眼中居然已经有泪涌了出来。

喜娘看的分明,惊讶之下,仍旧笑劝道:“大爷果然是真心疼惜姑娘的,只是这大好的日子,快别如此了。”

琉璃听养谦声音不大对,却又看不见他,倒也忧心,蠢蠢欲动地又想掀起帕子。

谁知手才一动,就给养谦及时制止了:“别动。”

琉璃道:“哥哥!”

养谦笑笑:“放心,哥哥没事。只是想……妹妹嫁了过去,一定要好好的,但倘若那个人他……妹妹知道该怎么做么?”

琉璃意外之余,悲欣交集:“哥哥也放心,我知道。不管怎么样,还是有哥哥跟母亲的。”

养谦有忍不住要落泪,却仰头一笑:“你能这样说,我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好了,哥哥送你上轿。”

养谦说完,又深吸了一口气,举起衣袖狠狠把眼中跟脸上的泪擦去,这才转过身,微微俯身下去。

喜娘忙上前扶着琉璃,指引着她行事。

琉璃趴在养谦的背上,大红的喜帕在面前摇摇晃晃,细细的穗子迷离闪烁。

当初琉璃嫁到端王府的时候,是小章背着琉璃出门的,听说陈翰林原本是想让范垣的担当兄长之责。

只是范垣在此前突然感染风寒,整个人站都站不稳,才换了小章。

那时候的小章却也像是现在的温养谦一样,哭的两眼婆娑,却还只说无事。

恍惚间出了门,那鼓乐爆竹的声响越发清晰了,琉璃突然紧张起来。

一想到外头等着自己的是范垣,就像是心口压着一块大石,琉璃甚至觉着自己的身体都变得越来越重,沉甸甸地压着人,因此养谦才走的越来越慢了。

琉璃定了定神,小声问:“哥哥,我是不是很重?”

养谦听了这句,轻轻笑了出声:“没有。”

琉璃举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仿佛有些汗渍,她悄悄地拿袖子给养谦擦了擦:“哥哥累不累?”

红色的衣袖从眼前拭过,养谦心底百感交集,正迈步要过门槛,一条腿突然没了力气似的嗑在门板上。

整个人往前微晃的瞬间,身边一左一右,是郑宰思跟范垣上前,一个扶着养谦,一个照住了琉璃。

养谦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总算镇定下来,转头看一眼郑宰思,向着他点了点头。

范垣也松开了扶着琉璃手臂的手,后退出去。

养谦深呼吸,定神出门,下台阶,小心翼翼地送了琉璃进轿子里。

琉璃坐定的瞬间,抓住养谦的衣袖叫道:“哥哥。”

养谦回头望着她蒙着盖头的样子,脸上带汗,眼中有泪,他俯身上前,隔着红盖头将手抚过去,在琉璃的后颈上轻轻地一握,自己低头过去,跟她额头轻轻点了点。

虽然无言,心有灵犀罢了。

其实,这边温养谦虽然百般不肯把妹子交出去,那厢范垣却也有自己的心思。

倘若养谦这会儿知道范垣在想什么,只怕果然就要立刻悔婚。

当看着养谦背着那从头到脚都给遮掩的严严实实的新人出来的时候,范垣几乎忍不住想冲过去,掀开盖头看看底下的是谁。

先前定下日期的时候,每天都盼着这一天的来到,但当这天真的来到,他却又近乡情更怯似的忐忑。

眼前的这一幕场景对范垣来说并不陌生。

当年陈琉璃从陈府嫁去端王府的时候,他也是亲眼看着的。

陈翰林并无兄弟,也无子侄,最信任的不过是他跟几个弟子,而他是最出类拔萃、也最受器重的那个。

当筹备琉璃婚事的时候,陈翰林特意同范垣提过背新娘子出门这一节。

那时候,范垣是答应了的。

但是越到日期的逼近,他突然发现,他高估了自己。

要他亲自背着琉璃上轿,把她送给另外一个男人,他只要稍微想到,心就好像给凌迟了一样。

所谓“临阵脱逃”,那只怕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如今望着养谦背着琉璃出来,就好像又回到了那日,小章背着琉璃上轿。

他未曾在人群中露面,只是在街角遥遥地看着,望着那娇袅的影子被送进了轿子里,就好像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就此给掐灭无存了。

范垣望着养谦把人送到轿子里,就像是当初小章把琉璃送进轿子,但幸好这一次,他不是旁观者。

新人上马,沿街返回范府。

接下来的所有礼节规矩,范垣尽数按照礼官指引行事,身边的众人如何观礼,如何惊赞,什么眼神如何脸色,他都不知道。

眼睛所见,只有对面这个红帕子遮着脸的“新人”而已。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鼓乐喧哗之声被挡在了门扇之外。

连那本来侍候旁边的喜娘也都给他挥退。

在外头,还可以按捺应酬,进了屋里,他不想再浪费一时一刻。

什么坐帐,交杯,结发,都可以暂时省略。

喜娘懵懂出门,不忘把门扇带上。

拨步床边,范垣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新人。他想叫一声“琉璃”,竟也不敢轻易出口。

他伸出手想要将那帕子掀起,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忙又缩回手。

红盖头底下,琉璃脸红如火,不知是给红帕子映的,还是羞怕的如此。

她听见范垣让喜娘丫鬟们退下,也看见范垣坐在了自己身旁。

外间的嘈杂,更显得屋里静寂,琉璃甚至听见范垣的呼吸声似乎紊乱,但他居然没有任何动作。

突然,琉璃又看见他的手垂落,修长的手指在被褥上用力抓了一把,不知如何。

琉璃疑惑,终于忍不住先低低地叫了声:“师兄?”

范垣听了这一声,才又看了过来:“琉璃……”

琉璃听见他的声音,不禁抿嘴一笑,小声说道:“你怎么就把人赶出去了?还有很多规矩呢。”

范垣身不由己地问道:“什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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