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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姨妈知道这话不该,仗着屋内无人,声音又低,倒也不怕。谁知却歪打正着了呢。

琉璃看了温姨妈片刻,终于慢慢地靠在她的怀中:“母亲,我也很心疼皇上,恨不得……对他好一点。”

温姨妈听如此说,点头道:“我的儿,知道你心软,何况皇上又是那样的好模样,方才我虽然吓坏了,但现在想想,实在是可人疼的很,以后你若跟他见了面,也对他尽力好些就是了。”

因范垣离席去送朱儆,养谦独自回来应酬众人,徐廉略坐一坐,就告辞了,范澜跟范波也随着起身,那两位同僚也自去了,最后只剩下了郑宰思。

养谦虽然半个字也不曾提过朱儆来到,只是郑宰思何等精明,见他若有所思,便笑道:“是那位小祖宗来过了?”

养谦诧异之余,却也知道他的为人,笑道:“你又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他,怎么能劳动范大人亲自出迎亲自相送,把徐阁老都撇下了?何况若不是因他,你也不必向着徐阁老保密了。”

养谦苦笑:“我实在想不到皇上突然会来。”

“你想不到,我却早想到了。”郑宰思笑道,“早在前天,范阁老就该带了夫人进宫拜见皇上的,偏他没有去,皇上已经怨念过几回了,知道今儿纯儿回门,索性自己就来了。”

养谦道:“说来古怪,为什么他不带纯儿进宫去?岂非失礼?还是自恃威福之类?”

郑宰思瞥他一眼:“这个你不妨问他去。我哪里知道,何况我当初是带了夫人进宫朝拜过的,也问不到我。”说着噗嗤一笑。

养谦忍不住也随着笑了。

两人又碰杯吃了两盅,郑宰思突然说道:“如今纯儿也出嫁了,你倒要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姻缘了,有没有中意的人家?”

温养谦瞅他一眼,不言语。

郑宰思笑道:“之前我们那府里要把媛儿许你,我还当到底要跟你结亲了呢,不料仍是放下了,是什么让你突然变了主意?”

养谦不便说是范垣的那一番话提醒了自己,郑宰思却也并不追问,只道:“其实你先前犹豫不决的用意,我也能猜到几分,你是怕这条船不牢靠,所以想要另寻一艘船,假如这条船要沉的话,你就把纯儿接到安全的船上,免得你跟他在同一条船上一块儿覆灭,是不是?”

养谦心头轰雷掣电,不料郑宰思想的比自己所想的还要透彻:“郑兄……”

郑宰思道:“我如何能不解你的意思,所谓同病相怜罢了。”

养谦愣怔,郑宰思背靠郑家世族,怎么竟说出这种话。郑宰思知道他不解,捏着杯子笑道:“你瞧瞧今儿在座的范家二爷三爷,你觉着他们跟四爷是一条心么?”

养谦不答。

郑宰思淡淡道:“你只要看着他们,就知道我们家了,都是一个样儿的。”

养谦若有所觉,不禁道:“我原先只觉着我一个人在这京里头沉浮,实在为难的很,你出身那样世家豪族,我还曾十分羡慕,倒不知道你也有一番别人不晓得的苦楚。”

郑宰思冷笑着说道:“我连真心喜欢的人都得不到,自己的终身也无法做主,我可不知有什么可羡慕之处……倒是你,且好生打算打算吧,你若是不知道这京中那些名门淑媛的详细,我替你留意如何?”

养谦笑道:“你自然是深知的,这话让我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郑宰思拍案笑道:“你不用猜疑胡说,又不是我亲自见过人的,我家里也有几个姊妹兄弟,京中认得的人也到底比你多,我跟他们打听难道不成?”

养谦也笑道:“我不过玩笑罢了。你要有心,我当然求之不得。”说到这里,又问:“那你们府里郑姑娘……怎么样了?”

郑宰思说道:“我瞧着她倒是真心中意你,不过她毕竟嫁过人了,配你自然也是委屈了你。”

养谦摇头:“倒不是这话。若是个好人,我并不在意是二婚还是三嫁的。”

郑宰思突然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继而喃喃地跟着道:“说的是,若是个好人,是二婚还是三嫁,又有什么了不得呢。照样还是喜欢放不下的。”

养谦当然不知他另有所指。

后两日,范垣终于携了琉璃,进宫正式朝拜小皇帝。

朱儆因为高兴,仿佛也知道范垣不会在这时候为难苛责,所以特叫赵添把小狗圆儿抱了出来,放在殿中玩耍。

那圆儿围着琉璃转来转去,不住地摇尾示好似的。看的朱儆大为惊喜,道:“圆儿可真喜欢你,它对别人从不这样。”

范垣远远地站着,面无表情,听了这句,便瞅了一眼。

琉璃望着那狗子,未免想起了自己在陈府时候的圆儿一号,自从她进了端王府后,多日不见圆儿,甚是想念,但又知道那种小土狗只怕难登王府这大雅之堂,所以忍着不提此事。

不料此后的有一天,琉璃正睡着,朦胧听见狗叫,转头看时,却见圆儿挤开门扇颠颠地跑到她跟前儿。

琉璃几乎以为是在梦中,惊喜难当,可当看着随后进门的端王那明亮的双眼之时,才知道是端王看出了她的心事,命人把圆儿带了来。

那阵子琉璃走到哪里,圆儿便跟到哪里,有圆儿陪伴,让琉璃依稀觉着有点像是在陈家的日子,着实愉快非常。

只是愉快的时光没过多久,圆儿不知吃了什么,救治无效,竟给毒死了。

琉璃大为伤心,哭的两眼红肿,端王十分疼惜,又叫人抱了只名贵的狮子狗给她,琉璃触景生情,总是忘不了圆儿,终究不肯再要别的。

如今看着朱儆跟圆儿二号的相处,琉璃想起昔日那个无知的自己,想到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暗暗替朱儆觉着喜欢,这孩子虽然是帝王,到底也还有点子这样偷闲自在的愉快时光。

正母子和乐的时候,突然外间太监道:“太妃娘娘到。”

殿内有一瞬间的静寂。

琉璃忙回头,却见有一道纤袅的身影从殿外走了进来。

身着一袭素色的薄绢裙衫,乌黑的发鬓上只簪着一朵淡天蓝的攒珠心小绢花,肤白如雪,眼似秋水。

琉璃几乎一看这身影,就知道来的是谁。

在端王的许多姬妾里头,严雪毫无疑问是最特殊的一个。

听说她原本是个清倌儿出身,虽然迎来送往多年,却仍只是卖艺不卖身,盛名在外。

端王自然也知道严氏的名头,以他风流不羁的性情,也常微服前去做客,听她唱曲,吹箫之类。

只是端王是个风流而不下流之人,虽有权势,并不滥用,也从不表露身份以威压。

其实以严雪的阅历眼光,自然看出端王来历不凡,但她却从不肯主动献身,既然如此,端王也并未强迫。

只是有一次,据说是程达京程首辅的小舅子看中了严雪,这人却不是个怜香惜玉的,见严雪冷傲不从,竟要辣手摧花,霸王硬上。

正危急时候,幸而端王及时前来,侍卫们将那醉鬼痛打一顿,丢了出门。

自此之后,严雪便对端王芳心暗许,端王又怜惜她经受风尘之苦,又敬重她虽在风尘却并不随波逐流,大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便将她收入府中,成为姬妾之一。

端王府里的其他侍妾们,出身不一,有小家碧玉,也有高门之女,所以一概的看不起严氏的出身,且又因为严氏新宠,很得端王的意思,所以更加眼红了,明里暗里的排挤。

只是严氏竟表现的十分规矩,甚至有些谦恭,不管别人如何欺负她,她都从容应对,且每天风雨不落的去给王妃郑氏请安。

慢慢众人看出来,她虽然是清倌儿出身,为人却一点妖娇之气都没有,而端王在经过最初的新欢盛宠后,慢慢就冷下来,严氏也逆来顺受似的,从不主动前去巴望。

王府里众人都惊诧意外,本以为她是个手段了得的狐媚子,谁知竟如此意外……慢慢的,连王妃都格外待见她了。

琉璃跟严氏原本不熟。

虽然严雪进府的时候,正是琉璃最得宠的时候,严雪的出现自然分了琉璃的一半恩宠。

但对琉璃来说,她心里明白侧妃是什么意思,不过比姬妾稍微好一点点罢了,端王宠爱谁都是应当的,更没有人该去专宠。

所以她心里虽有一点点不舒服,却也很想得开了。

琉璃记得自己跟严雪第一次相见,是在她怀了身孕之后。

那会儿,满王府里的人都在盯着她,琉璃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心性,突然间怀了身孕,很不适应。

听了太医的话,在房间里勉强地闷了半个月,已经烦躁的无法形容。

但凡行动,身边就有无数人围着,一举一动都盯得紧紧的。

那天琉璃总算偷空出了院子,正想去花园里转转,看看院子里的花,风吹的湖,不料还没走近湖畔,就见迎面来了一人,高挑的身形,淡淡冷冷的神情,正是严氏。

琉璃因跟她不熟,便站住脚,严氏却目不斜视地走了过来,竟握住琉璃的手。

那会儿,她曼声柔气地说道:“娘娘去哪里?我方才在湖边上看到一条绿油油的蛇,有这么长呢,吓得我差点失足掉到水里去,我已经告诉了人,让他们来捉拿搜寻了,娘娘怎么这么大胆?快离开这儿。”

琉璃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那种东西,当场吓得失神,双腿都有些发软,任凭严氏搀扶着自己,飞也似地逃离了那地方。

严氏一直紧紧地挽着琉璃的手,直到送她回到房中,又叮嘱她以后留意小心,不可再一个人随便出去乱走,才悄悄去了。

从此后,琉璃果然半步也不肯再往花园那边去。

后来,琉璃顺利生了儆儿,端王成了太子,又成了武帝,严氏也随着升了奉仪。

入了宫后,又被封了美人,可她一直都不温不火,除了当初才进端王府时候的恩宠有加,此后竟没有多受宠过,却也不曾被彻底冷落罢了。

琉璃感念那天她的提醒之恩,一直对她颇为照料。

严美人却始终淡淡的,并没有什么格外喜欢之色,也自始至终跟琉璃不算太亲近,只是仍跟当时的郑皇后极为亲厚。

直到郑皇后辞去凤位专心礼佛后,有一日,因听说严美人病了,琉璃派人去调治,自己也去看顾了一回。

严美人清减了许多,有些形销骨立。

她默默地听琉璃询问寒温,最后只叹息着说了一句话:“娘娘的运气……真是好到令人嫉妒。”

她当时看着琉璃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像是释然,又像是无奈。

如今又在宫中跟严氏不期而遇,琉璃默默地打量着她,却见已经荣升为太妃的严雪,跟印象中的那个面带病容有些憔悴的严美人更有不同,通身的气质越发清冷而高贵,容颜却依旧秀美非常。

严太妃走前几步,目光扫过在旁边站着的范垣,然后越过朱儆,最后落在了琉璃的脸上。

琉璃因见了她,正想起昔日的种种,此刻朱儆已经上前见礼,道:“太妃,你怎么来了?”

这会儿范垣早也向着严雪微微拱手见礼,只有琉璃还站在原地未动。

严雪并不如何诧异,目光转动,重扫过范垣:“首辅大人不必多礼。”

又看着朱儆,温声道:“听说皇上召见首辅大人夫妇,特来看一眼,皇上不会怪罪我来的唐突吧?”

朱儆道:“怎么会。听说前儿太妃又病倒了,现在可大安了?”

“不过是偶感风寒,已经都好了,多谢皇上惦念。”严太妃含笑点了点头。

朱儆道:“太妃身子弱,以后可要加倍留意才是。”

两人说着,圆儿仿佛不耐烦,便往里跑去。

朱儆叫了声,想追,又碍于太妃在这里。不料严太妃看出他的用意,便道:“皇上自便,横竖我是无事的。”

朱儆这才放心,又招呼琉璃一起。

琉璃回头看一眼范垣,见他不置可否。便随着朱儆入内追圆儿去了。

此刻,殿中虽有宫女太监,却都垂首静气,鸦雀无声。

严太妃跟范垣两两相对,范垣的目光仍落在往殿内去的琉璃身上,并没有留意严太妃正望着自己。

直到太妃幽幽地说道:“我昨日读乐府诗,看到有上山采蘼芜一首,说的是新人虽云好,未若故人姝,却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意思。可是今日看首辅大人,却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正好相反呀。”

范垣垂眸不语。

严雪走前两步,望着他道:“这么快,就把故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范垣道:“太妃娘娘请慎言。”

严雪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亏我以为,这世间还有个情种,谁知也仍旧不过如此,再深的旧情,再重的旧爱,总也比不过娇嫩如花的新人而已,是不是,范大人?”

范垣看她一眼,不动声色。

严雪长长地叹了声:“倒也罢了,喜新厌旧,不过如此。其实我该为首辅大人觉着高兴,横竖旧情是再不可得的,如今能够干干净净地抛却,喜喜欢欢地跟新人恩爱,才是正理,不是么?”

说到这里,便轻轻地咳嗽起来。

范垣道:“太妃请保重身子。”

严雪凝眸看着他,眼底朦朦胧胧地浮现一抹水光,她低声说道:“保重?却又有什么可保重的,又为了谁去保重?我可不知道,首辅大人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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