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董可黛心中一紧,正拧着痛想到这一点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仿佛是自己内心独白的回音般的咆哮。 “……更什么衣,这儿是我房间啊!” 董可黛不由自主停了步子回身看去,却正好对上熙王扫过来的目光。她心头一掷,忙垂了头快步走了出去。 …… 熙王瞥了眼有些气急败坏的秦慕淡淡地道:“冰蚕丝席睡得可还惯?” “……”秦慕一腔愤慨被他明目张胆转移话题转得无处发作,酝酿了半天感情吐出几个字来,“……挺凉快的……” “嗯。”熙王朝她榻上走去,秦慕悻悻地尾随着,见他俯身摸了摸那铺在床上的浅碧色丝席,触手果真清凉滑爽,转过身来,借着身高优势俯视她道:“你有事求我,当真盼着我走?” “……”秦慕哑然,心说妈的这人精……他怎么看出来我有事求他的…… 又一转念,算了管他怎么看出来的……一想到要求他的事,一脸的愤然立马敛了个干净,甜笑着正要谄媚,熙王眯起眼来道:“先算郑游那笔账。” 秦慕的一脸谄媚被堵了个半死,特别无奈地凑上前腻腻歪歪地往他臂上一挽长吁短叹:“哎呦,你别闹了。我跟那个二货能有什么私情啊?好歹都是穿越来的,这回又肯定是不会害我那种,他乡遇故知嘛,偶尔聊个天而已……”见熙王不置可否又扭着身子凑过去摇着他的胳膊撒娇,“你就别气了,好不好嘛。大不了以后我不跟他玩儿了还不行吗。” 熙王看着她这个德行,心里哭笑不得。 初时刚回府便听择琰说秦慕让他回来便去找她,本来满身的疲惫,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愉悦连衣裳都没换便直接来了。没想到一进门不见人影,听见窗外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推窗便看见郑游这个不怕死的用自己的身体将秦慕护住,秦慕一双小手扶住他的肩头躲在他身后,两人那副亲密无间互相信任的样子顿时使他火冒三丈。 然过后心境平和下来细想,郑游该是感觉到了有人逼近才会一脸戒备的护住秦慕。心下冷哼看在他第一反应是保护秦慕,饶他一条小命。秦慕来自异界,平时便丝毫不把男女大防当回事惯了。郑游虽当着他的面不敢逾矩素来循规蹈矩,但私底下闲散浪荡的德行他也是知晓的。这两个基本都有点没心没肺的人如今撞到一处,又一同经历了那颇为艰辛的两夜一日,彼此熟稔了些也合情合理……但想到秦慕这种同男人毫无顾忌的交往确实也该管管,才素着脸想整治她一番。而且前番被她醋了好几回,这次好不容易拿着她的短处,岂有不善加利用之理…… 敲门声响起,董可黛带着下人们鱼贯而入,伺候熙王洗漱更衣。 秦慕一屁股坐在床上看着他被一群人围着一通折腾,心里不住地打着小算盘。等会儿这事到底该怎么说……是先说这个还是先说那个……他要是生气不答允该怎么办……不不,生气是肯定的,不答允也是肯定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怎样才能在他生着气时让他答应了…… 直到熙王都收拾完了,她还没想完整。熙王将人都屏退,自己散了发换了寝衣朝秦慕走来。 没等她反应过来便整个被压倒在床上,一条胳膊沉沉地横在她胸口上怎么推都推不动。她着急地说:“你别闹,我有话和你说……我有一肚子话要和你说……” 熙王合着眼趴倒在床上,沉沉地说:“累了。躺着说罢。” …… 怎么,不找她算账了? 她有些狐疑,刚才还在不住盘算着怎么描补方才那情景才能让他不生气。毕竟这年代的男人对男女大防看得比命还重,她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仍然还是适应不了罢了。换在二十一世纪,两人抽个烟聊个天,多大的事儿啊。她性子野,从小就喜欢和男生玩在一块儿。他们带她打球,撸游戏,吃烤串喝啤酒,还被狗仔们逮到过不少她和乐队成员们一起毫不顾忌形象在路边摊吃宵夜的照片……但这种她以前做惯了的事,放在现在,就怎么都是不妥的。 孤男寡女……月下并肩…… 啧……说得就跟多浪漫似的…… 秦慕侧过脸去看他想着,这其他男人吃醋,有血气的也大不了找对方干上一架。这位可好,动不动就要灭人家满门……太可怕了…… 忍着笑,却见身侧的男人已经合了眼,呼吸平缓沉稳。长长的睫毛纹丝不动,松散的寝衣并未系得严实,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当真是累坏了。 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披星戴月地回来,吃了东西简单洗漱过扔到床上便合上了眼,要是自己不再开口,眼见又是一副秒睡的节奏……累成这样,这一天,是忙成什么样子…… 秦慕的笑意凝在唇边,望着他硬朗的面部轮廓此刻因放松而舒缓了不少,心中渐渐涌上一股酸酸的苦涩。 阿川的主祭礼之位,被姜婉华逼婚的内幕,针对自己的两次被刺杀,他昏迷时的三王逼宫和刺客……火神祭迫在眉睫,想必他急需要处理的事当真是将他分成两个也不够用的。怪不得他没空去管董可黛的奇怪反应……哪里还有闲心顾得上她…… 秦慕双手抱住他梗在自己胸口上的那条手臂,憋了一肚子话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着身侧这个累成狗的男人,她满腹的焦急轻飘飘的消散,只余阵阵酸涩心疼。 帐内静谧无声,过了好半晌,秦慕方才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算了,你睡吧。” 说完,推着他的胳膊想起身,却没想到本以为已经入睡的熙王意识到她要撤身,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回自己怀中。 不想这一拽却正好捏到她受伤的手背,秦慕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 熙王感觉到手中握住的不是光滑的皮肤,而似乎隔着一层纱布,又闻得秦慕吃痛的声音不禁马上睁了眼看,旦见掌中握着的那只小手上缠着一层纱布,此刻被他无意间扯到,那纱布下马上透出血迹来。 方才她一直刻意拿袖子掩着并未瞧见,此时见竟然出了血,心下不禁一骇,即刻起身,攥着那只正要往回抻的手不放,眉头紧皱厉声问:“何人所伤?” “……不是啦……”秦慕见他抓的紧干脆也不挣扎了,解释道,“被将军啄了一口……不碍事。” “……将军?”熙王狐疑逼问。 “不是不是,是火神鹤。就那只大鸟。”秦慕怕他误会赶紧解释。又想了想说,“今天不是有那个喂鸟的环节么。姜婉华那个小蹄子在酒宴上想挤兑我出丑,让我好好收拾了一番。后来我就和徐姐姐先离席去喂鸟了。看见那样大一只鸟我一时兴奋忘了还有不少将军府的下人在,和它过分亲近了些。后来又醒悟过来,怕那些下人跟姜荻说了这种异状会引他怀疑,所以故意让将军在我手背上啄了一口。我想着吧,既然都说它是猛禽会伤人,那我靠近之后也被它伤了,大概就不会怀疑我和别人不同了吧。” 她有点担心,因为这事她确实又莽撞了。看见火神鹤的时候,她分明感受到了那大鸟老远就对她表现出的敬畏……这大鸟似乎比麒王府上那只金翅灵更通人性些,对于自己被关在这破院子里一直不让飞这事颇为不满,求她解救。她虽然因着有魁巳宿主的些微外泄的灵力能和他交流,但却没法子救他,只得上前好生安抚了一番。直到徐萦出声呼唤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外人眼里已经突兀诡异。而且这是在将军府里,上下都是姜荻的人,一时情急之下想出了这么个自残的法子想蒙混过关。 “幸好徐姐姐晕血当场昏了过去,那些下人都慌了,一时间乱成一团,我估计……”她有点赧然地吞了口口水,对着熙王越来越肃杀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地说,“我估计……大概也许可能……没人会在意我那事儿了吧……” 熙王好似根本没听见她絮絮的描述一般,握着她手腕的那力道越来越重,目光只盯在那只受伤的手背上,脸色越来越难看。 秦慕心里打鼓……她怕自己这回又捅了篓子,又得让他给自己的鲁莽行为收拾善后。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他已经分身乏术了,自己还这么不省心……心里越发惴惴不安,忐忑地轻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又……又……搞砸了啊……” …… 那透纱而出的血迹渐渐晕染扩散,在熙王眼中凝成一抹可怖的血红。心头微跳,各种情愫翻涌而上无法抑止。 在秦慕不安自责的注视下,熙王唤来下人,取了包扎伤口用的物什,又将下人屏退,执着她不敢动弹的小手,亲手一层层剥下那染血的纱布。 郁肿且有些发紫的伤口渐渐清晰入目,火神鹤的喙长而尖锐,在她本来白净的手背上留下一个不小的血洞,伤口边缘本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却在刚才因他的扯拽重新撕裂,新的鲜红的血液混着沉郁的伤血正不住地往外一点点溢出来,那有些青紫的伤口揪着他的目光,好似尖刀一般宛着他的心肺。 今晨他起身时秦慕还睡得安稳。他早早便遣人将沐清叫过行驿中问话。不为旁的,只问他麒王为何突然病重的真实原因。 既然阿川不肯明说,那未事由自然另有隐情,绝不是偶感风寒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沐清稍作迟疑之下,还是将之和盘托出。 两次巫卜。 且头一次已经吐了血,他竟然还是硬扛着再行了第二次。 当时的他是有些生气的。 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只为了看她冬天会身在何处? 他心里放不下她,他可以理解。但有必要这般拼命吗?第一次行巫到底看见了什么竟致灵力反噬到吐血的地步,而更要命的是这种情况下他竟然不顾死活的又行了一次巫卜。 问及行巫结果时,沐清却面色惨然沉默不语。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一时之间,真的不知该如何成言。 那巫卜的景象到现在仍在脑海中盘旋不散,那具正在腐烂败坏的尸体,和那洋溢着幸福笑容的面容,两项对比下犹如云泥之别,一时间令他如鲠在喉,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熙王不耐地瞄了他会子,对这两次巫卜更为渴求,思量了一番便令他即刻回去,将那盏云晶镜原封不动搬过来。一来,他恐怕阿川再任性妄为,不顾自己身体硬要行巫,眼前这个不中用的霍珏怕是拦不住他的。把行巫卜必用的媒介云晶镜拿走,他便是想再行巫也是不能了。二来,他也想亲自看一看那巫卜的结果。 麒王府和熙王行驿离着不远,不多时下人们便将镜子取了来。熙王屏退旁人,只留了沐清和择琰。 择琰见主人点头,便垂着头恭顺地走到镜旁,从托盘上取了短匕,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腕上缓缓划出一道血痕,将血滴在镜子边缘。随着血液的不断滴入,云晶镜中逐渐开始显现出越来越清晰的画面来。 择琰,名义上是熙王的贴身奴仆,实际上,是一名极为少见的御镜使。 拥有这种灵力的巫师可用血液唤醒镜子的记忆,重现镜中出现过的场景。若那镜子是被巫师用来行巫占卜的灵媒,便可看到占卜得出的画面。 但这种能力其实用处并不太大。用血祭去看普通镜子里的画面,好似并没什么必要。而通常御卜师对自己所用的灵媒又都是分外小心保管的,若能拿到镜子,还不如直接将人带走来得容易。另一则即便拿到了镜子,看到了镜中画面,但若不知所占卜的主题,也不过是云山雾罩没头没脑。所以拥有这种灵力,在大多数人看来简直形同虚设毫无用处。 像择琰这样的孩子,醒血后被发现是这种灵力的,基本都会被饲主门上的其他巫师欺负个够。因根本无力还击,最终的下场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被能力高深者杀死吸取灵力,成了牺牲品。 择琰的绝对忠诚与驯顺,都是基于对这一点的心知肚明之上的。他知道自己是有多么幸运,才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在这位看似冷酷无情的王爷身边做一名奴仆,没有受到过旁人的欺负。当初他被熙王从贫寒的家中带走醒血,不但救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家中老母和兄弟姊妹还被赏赐了几分薄地一些银钱。如此大恩之下,他如同董可黛一般,尽心尽力的服侍着这位主子,从不多言,也别无所求。 …… 熙王看着镜子中渐渐清晰的画面,看着那漫天飞雪中旋转绽放的一抹嫣红,目光逐渐柔和起来。直到看见镜中的自己将那抹纤弱的身躯拥入怀中缠绵深吻,舒展的眉头缓缓蹙起。 这番场景固然令他心生憧憬,但他同时也想起阿川那句当时颇为令他不解的话来。 “天冷了,让她多加件衣裳。” …… 想必……是这个画面深深刺激到了他。今年冬季,若秦慕随他北上,她便会和自己一处,如此这般深情相拥,看着,好似当真是一对恩爱情侣一般。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与他人相拥深吻,且笑得如此开怀幸福,又怎会不心内凄然……他内心对秦慕的执念,他又怎会不知…… 血依旧在一滴一滴的淌落,镜子中一阵迷雾模糊,随后,便是一团黑暗。 熙王心中仍沉着郁结时,看到镜子中的一团漆黑有些不解,侧目瞄了眼垂手侍立一侧的沐清。却见他脸色惨白,沉默地凝视着镜面。似感觉到了熙王扫过来的目光,才微微颔首,轻声道:“接下来的,是先于方才的头一次巫卜。卜的是,若秦慕留下,今年冬季将身在何处。” 他的话越来越轻,最后的几个字逐渐隐没于空气中,几不可闻。 熙王蹙眉不解,待得看清镜中景象,如沐清与麒王当时的反应相差无几,他面露错愕惊惧之色,虽比之麒王收敛很多,但依旧清晰见到那眼中的震惊与一丝痛苦的神色。 留下会死。 北上,至少冬日还得笑颜如花的活着…… 他似乎瞬间便明白了,阿川为何行过第一次巫卜便被如此严重的反噬乃至吐血。也似乎明白了,他为何要在身体条件如此差的情况下,还硬要行那第二次…… 阿川的心痛和不甘,都在他亲眼看过这两次巫卜的结果时便理解了,明了了。 “莫要负她。” …… 这句简单的嘱托,在当下看来,是多么的锥心刺骨,多么的无可奈何,多么的苍凉落寞。 为了能让她活下去,只能看着自己将她带走,带去一个也许此生再无法得见的,遥远的北境之地,亲手将她送到旁的男人怀中,再不相见…… 这般隐忍牺牲,为的,只是让她可以活着。 熙王袖下掌已成拳,唇紧紧抿着。 择琰眼前已经有些发黑,身子微微有些摇晃。看着滴下的血已将镜子一侧逐渐染红,仍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坚持着。主子并未发话,他便不会停息。 “主子。” 还是沐清在一侧出声提示,熙王这才将神思从镜子里那阴森可怖的画面中扯回来,有些发怔地看着择琰,好半晌,才出声道:“下去包扎伤口。好好歇着。” 择琰这才将手从镜子上取下,用一旁准备好的纱布好歹裹了裹,躬身朝熙王一礼,虽面无血色,却含着一丝笑意退了下去。 能为主子尽点力,哪怕好几年才得一回,哪怕他险些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到底,能派上些用场,也是好的。 …… 晨间的书房中,主仆二人默然相对,半晌沉寂无人开口。 …… 熙王轻轻握着秦慕受伤的手,看着那青紫一片不断出血的伤口,云晶镜中那具不断腐烂溃败的尸体几度与那手背上的血洞交叠重合,模糊不清。 他将旧的纱布一点点小心地拆下,又取过药酒棉柬重新上药消毒。被酒精刺激到的小手只微微颤动了一点,便安静的不再动弹。 疼了。她能忍着。 为了不使人生疑,她能狠下心来弄伤自己。 挨了二十鞭子,忍着皮开肉绽步步锥心的疼也要去逞强。 在将军府被辱挨打,毫不畏惧的反唇相讥。 勇猛的像一只豹子,坚强的如同峰顶磐石…… 这样的秦慕,留下,便会在今年冬日默默地躺在那具棺椁中腐烂成尸…… …… 上完药,他取过新的纱布,轻轻覆于伤口处,小心地包裹着。 雪上加霜…… 那腐败的尸体仍历历在目时,昏迷中的场景又接踵而至。 一只眼眶空洞,满身血污,木然的神情在看到他时瞬间燃亮的希冀,那光秃被血污染黑的十指,身上郎当作响的镣铐,那一声,气息微弱的“……帮帮我……” 熙王重重的合了合眼,将那些幻境和臆想从脑中排空,眼前只有那只被重新包扎好的手,虚软无力的安放在他大出许多号的掌心中。 他呆望着那只手,露出的指尖青葱一样修长白嫩,十指尖尖,完好无损。 再如何完好,回到翼北,等着她的仍是一顿酷刑折磨。 他要从始至终站在一旁督导人行刑,亲自指使手下人或鞭笞,或杖责,或……刀刺削肉,或拔光指甲,晕过去便用水泼醒,再泼醒…… 亦如当初给郑游醒血那般,亲自看着,看着她活活被折磨上四五天…… 不,她性子如此刚烈,也许要更久……也许要更残忍…… 再次重重的合上双眼。紧紧握住她细弱的手腕,心头如巨石撞击钝痛难忍,久久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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