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看着缓缓走近的秦慕,麒王止不住心跳加速。 她正朝他走来,白瓷般莹润的脸颊在日光下晒出一抹红晕,一头银发在红衣的映衬下格外闪亮耀眼。午后艳阳高照,微醺的炙热使那身红衣如火一般燃烧着,灼烤着他冰冷入骨的心,似要将它融化。 她亦如往昔一般明艳动人,窈窕的身形款款生姿。瘦了些,却丝毫不减体态的曼妙玲珑。那双美目蕴含秋水般顾盼流转,宛若被浇灌了甘露散发出更为妩媚迷人的风采。 麒王看着眼前的女子对着他展颜一笑,仿佛是旧友重逢,往昔的一切似已成过眼云烟,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 心头微痛。 今日哥哥特意遣人来请他过府相见,他便心存希冀,也许会在这里见到她。 他无法想象出亲眼看着曾经的挚爱如今和别的男人相依相伴,他会是怎样的心境。但他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想见她的冲动,却没想到哥哥会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上次见面,他们反目成仇,在她眼里看到的全是愤怒。他本以为那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她,而后要看着她随哥哥北上,一去,再不复返…… 如今,朝思暮想之人便盈盈而立,在他面前展颜微笑……这,当真不是梦么? “你还好么。” 片刻相对无言,两人竟同时出口。 互相望着,心痛和苦涩皆化作莞尔一笑。 麒王微微垂头望着她,她眼里没有上一次的愤怒,没有质问,没有气恼。只有一丝愧疚不安深陷眼底,从淡淡的笑容中透出,竟清晰可见。 秦慕抬起眼来,看着他。半晌,低语道:“我……还好。你呢。” 不好。我不好。整个人都不好。相思成灾,几乎将他逼疯,怎么会好…… 麒王心中波澜涌动,终日深埋在心底的思念如决堤潮水般翻滚。他压住想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轻声道:“我也好。” 她低头不语,绞着手指。千言万语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麒王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哥哥待你可好。” 秦慕局促不安起来,有些尴尬。忽然嗤笑一声道:“不好。” 麒王惊诧,却见她抬起脸来,满眼带笑道:“总欺负我。威胁我要我从你身边滚蛋,跟他走,逼我嫁给他。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我,还把我关在这里,派人盯着我,不许逃跑不许去见你……” 麒王看着她粉面含笑,一双眼睛百般风情流转,丝毫没有气恼之色,反而深蕴着缕缕柔情甘甜。 到底……还是倾心相许了……到底还是…… 心头微微绞痛,听着她一如既往喋喋不休,却再无往日的蜜意深情。 如今她的一喜一嗔,皆系于哥哥身上。为他愁怨为他展颜,与自己……再无半点干系…… 秦慕轻叹一声,明亮的眼眸缓缓低垂:“对不起。” 麒王缓缓摇头,下意识想去拉她的手,却在即将碰触到她时僵住。 她已心有所属,不再是他的女人…… 秦慕看着那伸来的手僵住,伸手覆了上去,柔软地握着住。麒王心头一动,抬眼看去,秦慕垂头望着他们交握的双手,咬了咬牙道:“你骂我吧。” 麒王心痛得摇头,将另一只手覆到上面,紧紧握住。那柔若无骨的细嫩小手蜷在他掌心,温凉的触感使他全身一震。许久没有握过她的手……许久…… 他合上双眼,一寸寸地要将这触感牢牢印在心底,缓声道:“你没有负我。是我不好……是我……” 秦慕抿唇抬起蓄着泪的眼睛,抽了抽鼻子厉声道:“没错,都是你不好。都怪你。什么事都不跟我明说,非得等什么时机。等等等,等成现在这样,后悔吗!?” 麒王见她含泪,起初心头揪痛。见她眼底汪着一壶泪,强作责备之态,只苦笑道:“悔不当初。” 秦慕死死抓着他的手嗔道:“后悔有个屁用!” 麒王惨笑。她依旧是往昔的秦慕,娇蛮跋扈,毫不讲理。 可她却再不是往昔的秦慕,娇嗔耍赖,再不是他的专属。 是他亲手将她推开,送入哥哥的怀抱。 这些辗转难眠的日子里,他无数次涌起一股几乎按耐不住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的冲到这里将她抢回去。可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云晶镜中可怖的尸体,正在糜烂腐坏,被尸虫啃噬,在暗无天日的棺椁中了无声息地化为腐朽…… 他不能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所以不能再贪婪地将她据为己有,只图一时缠绵,只图一段时光…… 眼前,她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愤愤不平地指责着他。将来,她许会更好,在漫天飞雪中一展曼妙舞姿,和心爱之人双宿双栖,没有性命之忧,沐着寒冬里的旭日暖阳,有爱侣相伴,活得风声水起。 真心爱她,又如何忍心看着她在自己身边悲惨死去…… 后悔吗? 既悔,亦不悔。 不悔他当日的放手,用自己的痛苦换她光彩照人地活着。 后悔,自己只图偏安一隅,毫不经营争斗,无权无势,无法像哥哥一般可以给她殷实的庇护,将她团团笼罩在自己丰满的羽翼之下。 她移情别恋是他一手导致,又如何去怪她? 勾起一抹有些惨淡的苦笑,他眷恋不舍地望着她:“你一切安好,便都是值得的。” 秦慕伸手抹了把眼泪:“不是。都是我不好。我水性杨花,我见异思迁,我不要脸……”她抬头咬牙道:“你有点脾气没有,骂我啊!” 麒王苦笑着摇头,为她拭泪:“前次不是骂过了么。” 秦慕想起上回他和沐清演戏骗她,气得她晕头转向的事来,不禁抹了把泪嗔道:“骗子。两个人合起伙来骗我!” 麒王低头苦笑。她今日不气不恼,原来是已经知道那日他是骗她的了。不禁问道:“哪里露了马脚?我还以为,我们演的极好……” 想到那床笫间两相对比之下的区别,秦慕悠然有些脸红。随即又将那些从脑海中抹去,恼道:“不是骗我就是瞒着我,现在能告诉我实话了吗?” 麒王拉着她的手忽然僵了僵。 是啊,事已至此,再无需瞒着她了。 既然要和盘托出,便要从头开始。 从最初的最初,他们的第一次相见……不,还要更早,甚至要追溯到六年前……乃至更深远的时候……一切的起始,所有的根源。 “全都告诉你,再无半点隐瞒。” 麒王拉着她坐下,执起石桌上的青瓷茶壶为她倒上一杯凉茶,开始徐徐道来。 凉亭中的两人相伴而坐,一个凝神静听,一个缓缓低语。午后的夏末空气中弥漫着炙热灼人的暖风,艳阳高照下,花荫葱葱,柳木垂絮。远远望去,只好似一对情侣在细述情话,绵绵低喃。 …… 高悬的赤日渐渐西沉,天色渐暗,风也不再炽烈,缓有凉爽之势。 两人在凉亭中谈了许久。秦慕眼眶红红的,麒王看着她,淡淡微笑着。 都说开了。除了那两次巫卜,该说的,全说了。 终于再没什么好坦白的,他轻轻拿起茶盏饮下润喉。 秦慕拭了拭眼角,郑重地道:“你放心。等回了翼北马上让阿筠给我醒血。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帮你了却夙愿的。” 麒王放下茶盏,蹙眉道:“这事急不得。再说,我已经等了六年……不差这点时候。你去了翼北……诸事要多加小心。醒血之事不可操之过急。若受不住,莫要一味逞强,当听从哥哥的安排徐徐图之。”他顿了顿,垂了眼帘道,“你的灵力比初时又强了几分。眼下看来,莫不如再等等,待得情义深重之时……” 没等他觉得心塞,秦慕一拍桌子:“都等没一回了,还等!” 麒王苦笑不语,抬头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秦慕瞧见他这眼神,心里抓挠得不行,有些局促地恼道:“最近一直在这边,我也听了几耳朵,孟熙那个宿主早醒血了,比我提早了那么多,恐怕你哥其实心理压力很大,只是从来不和我提罢了。你又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她目色忽然坚毅起来:“为了你们俩,我一定能挺过去!” 你们……俩…… 麒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秦慕也觉得这话说的……有点别扭。于是又描补了一句:“就算是为了我自己,也必须尽快醒血。总是依靠别人的保护,活得憋屈。”她看了看麒王道,“小灵不见了,你知道吗?” 麒王眉心一跳。饲鸟人不敢隐瞒,自然已经回过他了。他罚了那两个下人一顿板子,只因无心于此,也未加重责。甚至还有些羡慕那小鸟儿。心下以为它自是飞来寻她了。自己却如困兽般只能呆在府中,遥望临街而立的熙王行驿,寸许之遥却不得相见。 秦慕低了头道:“小灵……死了。” 麒王一惊:“何故?” 秦慕将那血杀之夜寥寥讲过。麒王闻言面色惨白,一把抓住她的手颇为紧张道:“你可受了伤?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告知我?” 秦慕道:“连我本人都被瞒着呢。”见麒王不解之色,淡淡一笑,“他说是罗潜杀了那三个人。不是我干的。我认识他这么久,这是他唯一一次骗我。这份情,我得领。” 麒王急迫的神色渐渐平缓,他明白了秦慕话中的意思。哥哥是怕她知道真相会吓着,这才扯谎骗她。思及此,唯有垂下头去暗自神伤。 都是欺瞒,全是为她着想,但结果却大相径庭…… 自己因欺瞒失去了她,哥哥却因欺瞒,而讨得她一份领情。 秦慕紧了紧他的手:“行啦,你们都是为我好。我都领情,啊。”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弯着眼睛哄他,“是我以前太笨……”却说不下去,有些哽咽,强笑道,“如今聪明点了,让他捡了个便宜。” 麒王手上一股温热细腻,心头丝丝暖意,贪恋着不忍抽手离去,“好大的便宜……” 秦慕安抚着紧了紧他的手说:“你可别告诉他我知道了。沐清也不许说。”毕竟是他的人,很有可能三下两下就招了。 麒王心头微苦。这股苦涩缠了他半日,竟然渐渐开始习惯了……由着它罢。 秦慕笑着,拉他站起来,很是小心地四下里看看,凑近他,扬起脸来小声说:“内个……我还有个拥抱的名额……要不……咱把它给用了?” …… 麒王一诧,呆怔怔地看着那面含微笑的脸庞徐徐透出些许红晕,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他僵了僵,缓缓伸出双臂,似有些不敢置信。在触到她衣衫的一瞬间,强烈的渴望再也无法抑制,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如溺水的人得了空气一般,紧紧抱住了她。 轻抚着她垂在背上的丝丝银发,环着她细不赢握的腰,胸前熨贴着丰盈柔软。如窒息一般的萦绕不休的苦涩决堤而出,他忍不住双眶微红,渐渐合了眼。 这许是此生她给他最后的拥抱。怀中娇躯的缕缕温软他一丝一毫也舍不得错过。贪恋不舍,要刻入骨髓,要垫入心底,要浸润他每一寸肌肤。 多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哪怕世界毁灭,他也不屑去在意。 一双小手攀上他的腰,秦慕语带哭腔,低喃道:“你好好的,等我回来。” 麒王埋在她肩头,凝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凉亭中相拥而立,久久不忍分离。 …… 熙王在月门外看着,忍着一缸翻江倒海的醋,见两人渐渐分开拉着手脸色潮红地对望站着,才沉了沉气,负手缓缓踱了过去。择琰手上捧着一盘东西,依旧远远垂着头随着。 “小情话都说完了?” …… 两人闻听人声顿时撒了手分开,麒王尴尬地看过来,秦慕背过身去捋头发。 熙王噙着一丝笑,走进亭内,麒王低唤了声“哥哥”。 “身子不好还拘什么礼。坐下。”他大手一伸,摁在弟弟肩头,将他摁坐了下去。 又侧眼瞧了瞧秦慕的背影,也不理她,兀自坐下道:“你身为主祭礼,当戒斋三日,身体不好,可还撑得住?” 麒王微微颔首道:“劳哥哥费心,本也吃不下什么……” 熙王淡淡一笑。择琰上前,将托盘放在桌上,垂首退了下去。 熙王将托盘上的一只双耳玉盅端到他面前:“用些参汤补养下。” 麒王有些错愕:“哥哥,这……于礼不合吧?” 熙王不屑道:“眼下你灵力亏空身子又虚弱,明日又极为凶险。神明若有灵,也不会和你计较这些繁文缛节。” 麒王闻言,只得苦笑了下,掀了盅盖轻轻啜饮。 熙王趁他喝汤之际又瞄了瞄依旧背对他们站着望天的秦慕,压着心里的醋意,扬眉唤她:“发什么傻?坐下,有事和你们交代。” 秦慕这才哦了一声,转过来佯装若无其事般坐在了两人对面。 熙王瞥了她一眼,将托盘推到麒王面前:“这是玄玉软甲,明日穿在祭服里,可避水火,防刀剑。” 麒王惊诧,放下汤盅细看了看,道:“明日秦慕也要登轩辕台,这防身之物还是给她吧。” 秦慕不知道这软甲的稀罕之处,但听他一说便摇头说:“我不用。还是你穿吧。” 麒王蹙眉道:“你一女子,若生异状如何自保?我好歹是个男人,还是你穿上得好。” 秦慕还是摇头:“不行。明天你目标大,你穿。” 麒王不应:“我自有分寸。莫再推拒。” 秦慕站起来刷啦将袖剑甩出来横握在手:“我有这个。不会有事。你别跟我墨迹了。” 麒王看着她忽然亮出剑来,想起她方才说过的血杀之夜,想到那柄连斩三人的利刃便该是它,细细端量了一番,不免更加诧异:“这难道是枭……” “你穿。”熙王打断他的话,将托盘又向麒王面前推了推,眼中含着警示看他。麒王顿时明白过来,他该是不想让她知晓这柄短剑是稀世奇珍,苦涩又漫了上来,只得应道:“好。我穿。” 熙王笑了笑。又看了眼枭姬在手摆着POSS的秦慕,敛了笑容肃穆道:“好生收着,动不动就亮出来,送与你玩儿的么。” 秦慕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枭姬重新收了回去一屁股坐了下去。 熙王也不管她,只正色对二人道:“明日你二人当同心协力,都要加着十二分的小心。阿川要时时警戒防备。若有意外,自保当先,不用去管别的。秦慕,看好那只鸟。旁的你不用去管,万一有事,一切有我。” 麒王郑重颔首。秦慕却不满地撅着嘴嘀咕:“有你有你。那么高的祭台真有什么事有你有什么用,还能插上翅膀飞……” 被自己的话惊到,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向他:“你……你不会打算瞬移上来救人吧?” 熙王被她一语点破,见麒王也一脸惊诧地看过来,不由得气结,狠狠宛了秦慕一眼:“闭嘴。” 秦慕一下急了:“那可不行!那你不就暴露了吗?作死啊?不行!” 熙王没好气地又宛了她一眼:“给我闭嘴。” 麒王却也不答应了:“哥哥当真做如此打算?这实为不妥。若此事被当众揭穿哥哥……”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熙王有些头疼地瞪了他俩一眼。麒王见他恼怒,乖乖噤了声。秦慕哪管这么多,急赤白脸地说:“我不管。你明天给我老老实实呆在下面。出什么事你也不准交闪!”抿了抿唇改口道,“不准瞬移!” 看她声色俱厉的小样,熙王心头反而一阵温热。对面还有弟弟,只绷着脸沉声道:“你管好那只鸟。明日事若出在它身上,伤了阿川,我唯你是问。” 麒王却也按耐不住了:“哥哥,我如何需要一个弱女子保护?哥哥莫要小瞧于我。小慕说的在理,明日哥哥万不可为我在人前动了灵力,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瞬间站在同一战线,熙王冷哼一声道:“我可从未将她当作个弱女子。女侠能干的很。” 秦慕瞬间想到自己惹过多少祸,招来多少麻烦,讪讪地不支声了。 麒王也一时语塞,顿了顿,不甘道:“无论如何,哥哥万不可做此打算。得不偿失……” “什么得不偿失。若你二人有一个出事,有什么可偿得上?”熙王叹了口气,“你们两个明日一定要加倍小心谨慎。万不可行差踏错半步。阿川,秦慕虽是女子,但危急之下反应却很机敏。明日她只是陪衬,敌人的主要目标是你。你二人需相互照应。”他看了看秦慕,正色道,“若明日你发现另外两人有何异动,宁可错杀不可放任。” 麒王大惊,当真没想到熙王会对秦慕说出这种指令来。她只是个女人,且又是他心爱的女子,何以竟会让她去做抢先杀人的准备? 急忙看向秦慕,却见她面容镇定,重重点了点头:“放心。绝不手软。” …… 这两人……此刻的神态全然不像情侣,反而像是并肩而战的战友。互相信任互相依傍,这是种全然平等的关系。 麒王看着秦慕坚毅且毫不畏惧的神色,又看了看熙王微微颔首的表情,一时间,仿佛忽然明白了…… 同是出于爱护,哥哥却没有一味只想将她掩在身后妥帖的保护起来,而是顺着她的性子,给了她一方可自如发挥的天空。 他从来只想着把她如金翅灵一般锁在精致的笼子里,这样才安全,才妥帖。而哥哥,却会将她放在身侧,和她并肩同行,任她翱翔。 知她,懂她。 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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