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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初雪过后晴空万里无云。熙王府内宅北院过了晌午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暖阁窗下,罗汉床上遍洒阳光。榻正中摆了一张平桌,上面堆得满满当当。左边是熙王的折子笔墨。右边是秦慕的账册帖子。两边一模一样放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一堆书简中还有一碟子蜜饯,一碟子香松子。旁边还搁了两只彩釉小碗,一个放松子皮儿,一个放仁儿。另温着一壶十堂春,两个云晶杯子随手放着。熙王与秦慕一左一右,一个歪着看折子,一个把账本放在盘着的腿上,一边审账一边磕松子仁儿。    室内被午后日光晒得暖融一片,墙下一支落地鎏金莲花香炉暖香袅袅。两人左右相伴而坐各干各的事,屋里一派恬静安逸,满室暖香。    半晌,秦慕开口打破了安静:“行了,叫钱老头儿进来吧。”    青碧应声去了。没多大功夫,熙王府总管钱德康拄着拐杖进来了,正要躬身行礼,秦慕眼睛还在账册上,头也不抬道:“免了,看座。”    青碧要去搬绣墩,钱德康忙连声道:“殿下、夫人在上,哪儿有老奴的座位……老奴……”    “钱老头儿腿脚不好,以后进来回话都坐着说吧。一把年纪了,刚又外头站了半天,别逞强了。”秦慕打断他,把刚磕好的松子仁儿丟进碗里,又拿了新的磕起来。    钱德康看看秦慕,又瞧瞧熙王。熙王一侧歪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副完全懒得过问的样子。钱德康心里有些感动。在府里服侍了一辈子,殿下身份尊贵,又是个领兵的将军,粗犷且不拘小节,哪儿曾体恤过他这点毛病。这新夫人虽然总老头儿老头儿的叫他,对他这样的老者却总是多几分体恤的。    秦慕刚刚接手这熙王府的账目,他身为王府的大总管这些日子没少和她打交道。一来二去也略摸清些她的脾气。新夫人不比旁的当家主母,即便有不明之处也要端着架子,绝不肯在下人面前露了怯。她却不管。有不懂的便直接问出来,全不顾会不会折了脸面有损威严。原本她一个初及芨的小姑娘,一进门便要担当重任,哪儿是那么好上道的。即便有殿下的盛宠在身,下人们不敢造次,若一旦在下人们面前丢了脸,让那些小的认定她糊涂寡威好欺负,今后可就不好当家了。可不想正是她的不耻下问使她进步神速。而且让钱德康看不明白的是,夫人看账的速度也极快。每回见她拿本新账,对着账本儿在一页纸上写写画画,不大会儿便能将正本账册全审完。不但看得快还算的很准。竟是极少出错的。一来二去之下,钱德康纳闷儿之余也不由得心生敬佩,以为她天赋异禀独擅算经又过目不忘呢……他哪儿知道,秦慕只是会打竖式罢了……    他更不知道的是,每回拿着毛笔打竖式算算术时,秦慕心里还恨呢。    这要是有个计算器,老子一天就能把整箱子账本儿都看完……    今儿午饭过后便叫了他过来候着,也不知是有什么事要问。钱德康想着心事,领受了夫人的体恤,索性不再虚掩客套,拄着拐杖道了谢。青碧搬来绣墩扶着他坐了。秦慕对着膝上的账本,一边磕着松子一边问:“我瞧着今年王爷的生辰宴预算比往年多出至少两成,为啥?”    钱德康恭谨地回道:“回夫人的话。今年适逢殿下大婚,年关之际又要携夫人离番上京,这么一来只剩这生辰宴是今年唯一一次可与宴殿下的机会。诸番贵、权臣、各毗邻部族,里里外外便多了不少人数。是以开支较往年多些。”    秦慕扭头看了看一侧的男人,见他面无表情很是专注地看着他的折子,头又扭过来,假装和钱德康说小话一般道:“全请啊?每年都这样大办?”    钱德康下意识往熙王那儿暼了一眼,正看见他唇角勾一起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却并没有要为自己“奢靡无度”辩解的意思。钱德康也不好多说什么,讪讪赔着笑。    秦慕撇着嘴往右手边扫了一眼,翻了个白眼低声吐槽:“真奢侈。”    熙王只做听不见。他这翼北不比别处,因在边陲重地,境内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很是难缠。外面的部族常年厮斗抢地盘互相吞并也是没完没了。每年借由自己的生辰大肆操办,为了将这些人全聚在一处好查验筛检。该调停的调停,该赏该罚,该分化消弭的,为来年的部署做个准备。这些事他一个人操心就得了,懒得跟这小女人浪费口舌。    熙王没反应,钱德康却惊得心头一跳。见殿下当真没恼,内心感叹这盛宠真是保命符啊,要是换做旁人敢当面非议殿下,估计早就拖出去打死了。    秦慕吐槽完若无其事继续磕她的松子道:“我看着以前王爷也不是每年都上京过年的,可无论他走不走,府里年关的用度倒是都差不了多少银子。按说主人不在家访客也自然会减少,为何用度没减?”    钱德康静下心来,微微含笑道:“夫人,这是皇家的气派。无论主人在与不在,府里上下还是要大肆操办的,怎能因主人不在就短了殿下的脸面。”    秦慕不以为然:“他在这儿领兵戍边是保家卫国,又不是来做戏的。再说了本身就是皇子脸面还不足?这偌大的翼北一草一木都是他的,他就是这里的主宰,是这里的王,用得着花钱买排场么。主人又不在,摆给谁看呢。”    钱德康头一回见识这番说辞,直接惊呆了。    仔细想想……这道理可是也没错……可……可自古以来从没这个说法啊?再说了谁家女主人会嫌自家排场大啊?别说是熙王府上,就连那些小门小户的,即便日子拮据,逢年过节哪个不即便借贷也要往大里筹措的?老头儿当了这么多年家就没遇上过这种要求,当下不知该怎么接话,眼巴巴看向熙王。偏生自家主子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执笔只管批他的折子,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    秦慕把账本一合道:“这样吧。从今年开始,但凡以后王爷再上京过年,府里年关的用度就减半。下人们分批放假回家过年。年底的赏钱走之前就放出去。出去跟人事……不是,跟府曹说一下,让他赶紧拟个CASE不是……方案……呃……计划书……”说不下去了,扭头问熙王:“这玩意儿叫什么?”    熙王照旧眼皮都不带抬的,慢悠悠地说:“详表。”    “哦。详表。”秦慕点头又扭向眼睛已经瞪得铜铃大的钱德康,继续道,“怎么分批一批多少人,时间,以及各部门都怎么排措的,务必要详尽。虽说给下人们放假了,府里也不能因短了人手而乱套。”    钱德康惊讶不已……这历来没这么干过的啊!这怎么使得!焦急地看向熙王,他也不表态。钱老头错愕不已:“夫人……这……这使不得啊……”    “有什么使不得的。”秦慕若无其事地磕着松子道,“赶紧让他办去。王爷的生辰之后马上就过年,不抓紧点来不及。还有,用度减半,具体从何处削减就劳烦钱老头和主簿费心了。照样很急。这两天加加班吧啊。”    钱德康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夫人……这……这……”心焦难耐地直拿眼睛向熙王求救:殿下,你不管啊?不管啊?当真不管啊!???    熙王根本没瞧他。或者说,是感受到了老头哀求的目光,但却压根儿没理。    一旁秦慕换了个姿势,大气凛然:“都记下了吧?下一桩。”完全不给老头置啄的机会,从桌上乱叠在一堆的账本儿里抽出一册来直接开始翻篇儿了:“布料采买是谁负责的?”    钱老头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怔了会儿才讷讷道:“尚衣局……”    说着话,一个小丫头懦懦地走近青竹身边低语了几句,青竹面露惊讶之色,纠结了一番躬身往前了几步,矮身道:“启禀殿下,夫人,王妃求见。”    闻言,屋里仨人都顿住了。    王妃求见?    不仅秦慕纳闷,连坐在下手的老头都有点纳闷起来。这王妃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听闻最近又病了,怎么突然会上这儿来?又瞅了瞅熙王,老管家忽然了然了。    他虽是王府总管,但到底是个下人,这种事他不敢多嘴,拄着拐杖保持沉默。    秦慕也很纳闷。狐疑地瞄向熙王,正瞅见男人脸上也滑过一丝不解,片刻逝去,沉声道:“不见。”    这逐客令下得好生痛快。青竹一边心里为自家夫人高兴,一边还是有点犹豫不决,支支吾吾地说:“回殿下……王妃说是……特来探望夫人的……还带了些点心……”    一听有吃的,秦慕顿时两眼放光:“什么点心?”    青竹道:“是甘栗。”    秦慕眼睛顿时更亮了:“栗子啊?好久没吃过了……”吞了口口水,缓慢地转向男人方向,果然见他一副无奈神色。还当着老管家的面,自己也觉得有点没出息,讪讪笑了笑。    自打熙王跟她保证说从没碰过王妃之后,秦慕心里倒对她有几分同情起来。加上之前又听徐无风说过和亲之事,怜悯之心日盛。只不过她平时也想不起这茬儿来,今天人家矮着身段特意来探望她这个侧妃,必然是来主动示好以求相安无事的。被这么冷冰冰地拒之门外……秦慕心里不忍。    见男人不说话,秦慕隔着桌子求道:“王爷……你看,人家都登门了,这么直接撵人,多不好啊。回来让王妃以为我多霸道呢,反而没意思。”    熙王直想翻白眼。还替人家说话,脑袋又让驴踢了?暼了她一眼,浑身上下都扭着撒娇谄媚,软绵绵的跟没了骨头一般。无奈之下冷哼了一声道:“别后悔。”    随手合了折子扔在榻上,又捡了一本接着看。    秦慕讨好地谄笑,让青竹下去请人了。    不大会儿功夫,随着下人们的礼拜声,冬湘搀扶着孟花迎款款而入。今日孟花迎特地精心梳妆了一番,穿了一身精致金绣的云锦阔袖长袄,衬着水红襦裙莲足微露。头上挽了元宝髻,正中插着一支镂金点翠的凤纹华胜,两侧均配了一套的凤纹金钗,高贵典雅仪态万方。可无论是精心盘梳的发髻,还是脸上匀称细腻的脂粉都掩不住沉郁的病气。    但即便是病了,那皇室公主的高贵风范依旧不减半分。款款行来气度从容,矜持优雅之姿令秦慕这个野性难驯的主儿也不禁有点自惭形秽起来。不由自主地把盘着的腿放了下去,坐得规矩了些。    孟花迎行至房内,虽有点诧异老管家也在,但容态上未显出半点失礼。款款矮身行礼道:“臣妾见过殿下。”    熙王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    孟花迎扶着冬湘缓缓起身,又侧身向一旁的老者微微颔首。老头儿忙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行礼:“老奴见过王妃。”    孟花迎举止优雅,轻声道:“钱管家不必多礼。”    钱老头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坐了回去。    然后……她就垂着眼帘面带微笑站那儿不动了。    房内一片静谧,老半天没人说话。    秦慕呆呆地看着王妃举止优雅地各种行礼,都看傻了。兀自感叹这出身高贵的公主就是不一样啊,一举一动都气韵不俗,病着都没影响她发挥……    腰眼上忽然被人捅了一道,身后传来青竹一声低不可闻的轻语:“夫人需向王妃行礼。”    秦慕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她站那儿不动了呢,合着在等自己给她行礼呢!    尴尬地轻咳了声,跳下榻来学着她的样子矮身垂头,捏着嗓子低声道:“臣妾见过王妃。”    熙王眼睛看着折子,心里直笑。    果不其然,孟花迎即刻便柔声道:“妹妹无需多礼,快起来罢。”    秦慕直起身子来朝她傻笑。    孟花迎面含微笑盈盈望着她。    ……    又特么僵住了。    秦慕尴尬地笑了会儿,青竹又赶上来再次捅她腰眼:“夫人当请王妃上座。”    秦慕恍然大悟,忙向一旁闪开身子亡羊补牢地划出一个请来:“请王妃上座。”    孟花迎泰然自若,扶着冬湘的手走到榻旁浅浅地坐了下去。    冬湘立在她身侧,手里揽着一个精致的漆木食盒一脸的得意。    打一进门她就看出来了。这侧妃当真是礼数全无,什么都不懂。这一对比啊,自家小姐优雅高贵,她是半分也比不上的。看来自己想的没错。只需小姐多在殿下面前走动,时长日久,两项比对之下,殿下一定会发现小姐的好。这步棋他们算是走对了。    秦慕站着,各种尴尬。眼下看着孟花迎又特么不言语了,想不出来自己还有什么该干的没干,直拿眼睛勾青竹。青竹无语凝噎地第三次给她打小抄:“夫人当请王妃用茶……”    秦慕立马大叫起来:“来人啊上茶!”    青碧应声去了。    秦慕刚想松口气,一扫眼瞧见王妃身边的桌子上堆满了杂物……还上个屁茶,端上来都没地儿放。连忙一叠声地紧着又吩咐:“内什么……来人!把桌子收拾干净!”    从外头进来两个丫头一通收拾。熙王不抬眼,只伸手摁住自己这边儿的折子笔墨,小丫头垂了脑袋,不去动了。秦慕眼见着她们俩手脚极其麻利地把自己那边的所有东西风卷残云般都敛了去,忙又追上去挨个抢救:“别拿走别拿走,都有用……”回身巡视一遍,一指靠墙而设的一张专门放摆件儿的桌子,把上面摆的双面刺绣牡丹争艳的架子往里一推道:“放这儿!”    两个丫头将那些东西一样样摆了过去,一个有些眼力见儿的,还把那碍事占地方的摆件儿给端了出去腾地方。    秦慕整理好桌子,再站起来时抬眼一瞧,立马觉得堵心了。罗汉塌上,熙王和王妃一左一右隔桌分坐两侧,男人高大英俊,女人仪态优雅。人家才是原配夫妻不是……    她无语凝噎地微微歪了身子压低了声音问青竹:“喂……我坐哪儿啊?”    青竹险些笑出声儿来,低低应了句:“奴婢去给夫人……搬个凳子来……”    秦慕现在真是有点后悔让她进来了。破事儿真多……还抢了她的座儿……    熙王一边看着折子,虽一直没抬头,但她闹腾道现在,自己已经憋笑快憋出内伤。强忍之下唇畔还是勾起一丝上扬的弧度。心里腹诽:该。    孟花迎余光中瞧见他露出笑意,心头一阵激荡。    成亲六载,她几乎从未见他笑过。    一时心驰神往,也跟着盈盈露出了浅笑。    她怎知这笑意和她没有半分关系。她怎知这温柔愉悦,从来,都和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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