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秦慕下唇有点郁肿,被热姜茶一烫涨涨的发痛。 而更让她不安的是,本想着回来就能见到闹闹,结果一院子下人都回说寻了一宿也没找到。秦慕一想到闹闹有可能被人当作野狗逮去吃了就坐立难安。熙王一旁吩咐人整个王府里着力去搜,一面安抚她。 “好了,别担心了。到底是匹狼,哪儿那么容易被擒获。许是闹腾了一夜窝在哪儿睡着了。说不定醒了自个儿就回来了。” 秦慕捧着茶碗,忧心忡忡:“它现在才三四个月大,那么小一只,跟狗那么像。一直被我照顾着,也不怎么怕人。我又不是母狼,没啥狩猎技巧教给他。这大冷的天儿要是被人当野狗捉住涮火锅了可怎么办啊!” 熙王叹道:“想像力还挺丰富。” 秦慕白了他一眼,腾地又坐了起来:“不行我还是亲自出去找吧……” 熙王一把摁下她,无奈道:“你今儿哪儿都不准去。给我老实呆在家里。昨儿冻了半宿,早上又冷,别受了风寒。” 秦慕刚想争辩,青竹进来躬身道:“殿下,夫人,暖汤预备好了,夫人可是要即刻沐浴?” “不要!” “去吧。” 俩人俩口令,青竹半点没犹豫,立马倒戈顺从了大主子上前搀起秦慕拽这就走:“夫人随奴婢去沐浴罢,莫叫殿下担忧……” “青竹你个白眼狼……”秦慕骂骂咧咧地被拖走了。熙王瞧着微笑。叫过择琰问道:“沐清人在何处?” 择琰垂头道:“霍大人昨日随徐大人一起去了玉柳小居,似是宿在那儿了。” 玉柳小居是郑游的住处。熙王倒是预料到他们几个怎么也会抽空小聚,当下不再追问,吩咐道:“跟下面再交代一遍,但凡找到疑似幼狼的动物就送过来给夫人瞧瞧。吩咐这里的下人今儿给我把她看好了,不准跨出院门一步。”又想了想,对一旁侍立的青碧道:“跟夫人说,晚上等我一起用膳。”说完喝了口茶起身忙自己的去了。 …… 玉柳小居位处熙王府前院西北里侧,在偌大的王府中偏安一隅。原是为招待往来下臣的居所,因多年来熙王的公务基本都迁移至永安将军府中办理,鲜少有外臣入府,这一排客居便都空置了下来,熙王便使人腾了一所最好的挪给郑游和董可黛居住。 昨天徐无风带着沐清前去探望,郑游很是高兴,三个男人把酒言欢喝了大半宿。董可黛一旁周顾着,褪了戎装换上阔袖长裾,围桌伺候酒局。 见郑游难得高兴,她也看着喜欢。整晚上笑意盈盈,全不觉得疲累。 郑游是当真高兴。身体残障后他一直情绪低落,鲜少这般开怀。沐清不胜酒力,与故友久别重逢,郑游又一个劲儿的畅饮劝酒,他哪儿抗得住。喝到后半夜两个男人醉得一塌糊涂,只剩徐无风微醺之态还算清醒。今夜他们几个聚众饮酒,恐酒后言语间有所疏漏便将粗使下人一早打发了。没人伺候,只能董可黛诸事亲力亲为。徐无风帮着董可黛将两个烂醉如泥的大老爷们抬上床各自安顿好,又帮她收拾残局。 董可黛不好意思,一边抢他手里的杯盘一边道:“这等琐事交给奴婢收拾吧,怎好劳动徐大人亲自动手。” 徐无风不松手,微笑道:“自脱了奴籍收编入暗卫局后,可黛不必再自称奴婢。殿下的指令,你又忘了。” 董可黛脸上一热,恍然神往道:“是啊。今儿这么高兴,仿佛又回到几年前。伺候你们几个喝酒谈笑,畅意抒怀……” 徐无风一面低头收拾着碗筷,一面轻声道:“如今不是更好么。你再不必委曲求全,又有良人相伴。殿下恩顾,也没有指派你什么出生入死的任务,只照看着他便好了。这般惬意的日子,何必再追忆往昔。” 董可黛往里屋看了一眼,叹道:“我是觉着好了,可他……” 徐无风劝慰道:“他以前是个什么样儿你也该清楚。如今身子废了,虽说他平日吊儿郎当的不着调,到底是个血性男儿。给他点时间慢慢适应罢。总会缓起来的。” 董可黛垂头苦笑:“他这般冷待我,我也知道,他是不想拖累我后半生一直伺候一个残废。可他越是这样,我越是没办法扔下他不管。他的心性我清楚。以前夫人刚来时,见他俩那般亲近,我还糊涂着,以为他转了心思去……却没想到竟会如此……” 徐无风闻言动作顿住:“你知道了?” 董可黛点头,更赧然道:“上回在永安,我撞见他俩厮缠在一处便动了心怒,灵力失控险些伤到夫人。后来被殿下关了水牢,郑游便与我点明了。” 徐无风愣了愣,苦笑道:“他该是高兴坏了。” 董可黛蹙眉不解:“徐大人何出此言?” 徐无风笑道:“你瞧见他与别的女人厮缠便吃醋了,他可不是要高兴的?” 董可黛红了脸垂头抿唇低笑:“这两个在芜阳时便常没大没小的闹在一起。殿下都撞见过一回,一气之下险些抬手就宰了他。都这样儿了还不记着。活该被殿下惩处。” 徐无风看着她含羞之态,明眸微暗,顿了顿接着收拾起东西来:“那两个都是巫行者,混世魔王的性子,全没个男女有别亲疏远近的。郑游刚来那会儿也是调·教了好久才好歹收敛了些。没想到西院儿里那位比起郑游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郑游在殿下面前好歹还算规矩。那位,起初是仗着殿下动不得她,后来是仗着殿下舍不得动她,简直胆大妄为到无法无天的地步……”想起秦慕在南州的一番所作所为,徐无风直摇头叹笑。抬头望向董可黛,她面带微笑低头忙着手里的事,神思一顿,转念道:“我竟忘了,可黛也是巫行者。” 董可黛抿唇笑道:“我来的日子太久,有时候自个儿都忘了。” 徐无风摇头叹笑:“不在日子长短。西院儿那位,即便住十年也是这个德行,改不了的。是可黛一向温婉贤淑,和这里的女子颇为相似。时长日久便浑忘了。” “我性子软弱。若非如此,殿下又岂会只留我做巫妓使用。到底是我自己不争气罢了。”董可黛缓缓轻语。 徐无风忙道:“何必妄自菲薄。可黛只是外表柔弱,女子本该柔顺端慧,像你一样。” 董可黛抬眸瞧着他浅笑道:“徐大人谦谦君子,这一样的话从徐大人口中说出来就分外受用好听呢。” 徐无风愣了愣,笑道:“肺腑之言。” 董可黛将杯盘碗筷全收到桌上的木盆里便要独个儿揽起来端走,徐无风伸手抢了过去,董可黛不松手急道:“徐大人,这等杂役还是让我来吧。莫要脏了徐大人的手。” “什么话。虽说我是个文弱书生,到底也是个男人,哪儿能让你一个女子干这种力气活儿。”徐无风不给她,往里头挑了一眼道,“回头让他知道了,责我苛待你,他那个脾气我可担当不起。” “他才不会管我。这些活计我干惯了的,徐大人你放手,使不得。”董可黛也不退让,两人抢那一盆脏碗筷。 “有何使不得,再同我争抢,翻脸了。”徐无风笑吟吟地隔开她的手,转身端着木盆往外走去。董可黛提着裙子小跑追着,一着急直喊:“哎呀,你一个四品大员哪儿有干这种差事的……无风,你站住,无风……” 两人一前一后刚走到廊下,便听见外面隐隐一阵喧闹。徐无风顿住身形寻声望去,董可黛也站住了脚,一同瞧过去。俩人不明所以对视了一番,一个小厮从外面跑进来,迎头撞见熙王府长史亲手端着木盆,傻了片刻。 董可黛心里直后悔,徐无风反倒毫无察觉一般问道:“何事喧闹?” 小厮回了神儿躬身禀道:“回徐大人,内宅里闹得嘈杂,听着好像是夫人院儿里丢了什么东西,满院子找呢。咱们这儿和内宅一墙之隔,小的听见了想着进来回姑娘一声儿。” 徐无风端着木盆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妥,很有威严地颔首道:“问详实了再来回报。” 小厮应道:“是,小的取个灯笼这就过去。”说完拔腿跑了。 董可黛懊悔得直跺脚:“你瞧吧,让下人看见你这个样子,多难看。” 徐无风笑了笑,继续端着盆往庖厨走去:“现如今你身份不同了,不必总叫我徐大人。”他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她微笑道:“像刚才那样,叫名字吧。” 董可黛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心急失了口。错愕间徐无风已经走远了,忙紧步追了上去。 …… 徐无风夜里帮董可黛收拾了半宿,半截儿听了小厮回报说里面闹哄哄的是在找狼,徐无风摇头直笑。吩咐下人也帮着找找。又喝了点董可黛煮好的醒酒汤,天将大亮了才被董可黛硬推去侧厢里睡了。 晚上宿醉的两个转天直昏睡到将近午时,比徐无风起的还晚。 董可黛忙了一宿也是疲累,挨着他睡了一上午,察觉他醒了便揉着眼要扶他起来。郑游瞧她满脸倦容,心有歉意,嗓子沙哑低声问道:“一宿没睡?眼圈儿都黑了。” 董可黛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拽过中衣给他披上道:“你两个醉成那样,一桌子糟乱总要收拾。” 郑游拽了拽衣裳道:“放着天亮让下人收拾不得了,何必大晚上忙活。再说了,徐无风呢,他是死人啊,让你一人忙活。” 董可黛睡眼稀松地整了整他乱糟糟的头发,翻身下床去穿衣裳:“无风哪儿是你说的那样。人家帮我忙活了半宿,怎么拦都拦不住。再看你们两个,醉得死猪一样,内宅里闹成那样愣是一点不知道。” 郑游心里一噎,又听见后半句问道:“内宅怎么了?” “秦……啊不是……”董可黛忙改口道,“夫人的狼跑丢了,折腾了大半宿四处找呢。也不知找见没有。” 她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冷了。伸手捂住壶身暗自调运灵力,催得温热了,倒了半盏茶端到郑游面前:“先漱漱口,昨儿煮了点醒酒汤给无风喝了,我这就去新煮些。” 郑游伸手接过茶杯默默喝了。偷眼看着董可黛睡意迷离,神游一般穿戴衣衫,又坐在镜台前梳头上簪,好歹收拾了下便起身往门口走去:“你再躺会儿,我煮好汤回来喂你。” 郑游举着杯子,冷斥道:“喂你妹。老子有手自己会喝。”说完又觉得很没气势,自个儿暗自堵心。 董可黛头也不回,微笑着出去了。 …… 不大会儿功夫,董可黛端着热腾腾的醒酒汤返回来,坐在榻旁一勺勺喂他。郑游宿醉,身子发虚又头晕的厉害,根本抗不过她,到底被喂了一碗进去。董可黛又伺候他梳洗更衣,扶着他上了轮椅,站在他身后为他顺着长发道:“那两个还在外头,我出去瞧瞧有什么要伺候的。你头要是不那么晕了便出来同他们坐坐。等会儿一同用了午膳再散了。” 郑游从镜子里看着她温婉垂眸的面容,熬了一宿气色略显暗沉,却眉眼带笑一句埋怨都没有。心头微苦,默默点了点头。 董可黛放下梳子出去了。 郑游独自一人呆坐着,瞧着镜子里自己断了一臂的身形,和消失在门口的女子背影冷漠的表情渐渐转作凄凉。 董可黛走进书房,见霍、徐二人正负暄而坐把盏闲谈。两人见她来了都笑着招呼:“我等聚酒贪杯,却累得可黛幸苦操持,倒是我们思虑不周了。” 董可黛笑道:“说这些便生分了。以前你们总是彻夜胡闹,我在一旁伺候着,也没见你们这般客套。这会子倒与我讲起礼数来了。” 沐清笑道:“听闻你与郑游好事将近了,再这般劳动嫂夫人哪儿还好意思。” 董可黛斥笑:“沐清,几年未见你这嘴又坏了几分。”一面上前替他添茶。 徐无风也笑道:“只等殿下一句话了。不若咱们去殿下那边催上一催,推波助澜将这桩美事早日成全了,沐清还能赶上喝他们一杯喜酒。” 沐清应道:“如此甚好。” 董可黛摇头叹笑:“你们两个唱的哪一出。一齐来取笑我。” 两个男人相视而笑。沐清看看窗外起身道:“已近午时,沐清先行告辞了。我就不进去讨扰郑游了,昨儿数他的喝的最多,这会子怕是还晕的厉害。嫂夫人多费心罢。” 董可黛瞪了他一眼,又蹙眉问:“都这会儿了,何不一起用了午膳再去?” 沐清道:“我还得赶去给夫人请平安脉呢。又想着怕是殿下会寻我有事商议。昨夜已是放纵了,今日又懒了半晌,再不敢久留。可黛一番盛情沐清心领了,改日得空再聚也不迟。” 两人便不好再强留,两厢见过礼后,董可黛亲自送了他出门。 回来时进门看见徐无风正在案前看摊在桌上的画,董可黛忙上前一瞧,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赶着要收拾:“让徐大人见笑了。拙作不登大雅之堂,还是让我收拾了罢。” 徐无风摁住她的手,颇为惊讶道:“是你画的?” 董可黛窘迫地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偶尔清闲了便随意画上两笔,聊以解闷罢了。” 徐无风排开她摁住画的手细细端详,缓道:“古语道人大于山水不容泛,可黛这幅画却远近得宜,黛山苍渺,水天云阔,而人在其中相得益彰,远远望去好似真的一般,栩栩如生。不知可黛师从何门,画风如此独到,新奇有趣的紧。” 董可黛赧然道:“这是我在那边学的西洋画技。和国画不同,讲求的便是结构严谨,务求逼真。且用笔墨画西画也颇不妥当。不伦不类罢了。” 徐无风惊讶道:“可黛在那边独擅丹青?” 董可黛微笑道:“谈不上擅长,只是好歹也学了几年罢了。且经年也没动过笔了,生疏的厉害。” 徐无风目不转睛地望着画卷点头道:“确是笔力稍显生涩。但意境已大出,颇有恢宏之势。”又抬眼瞧她,“可黛若不嫌弃我愿指点一二。稍加练习定可大成。” 董可黛面露喜色:“徐大人素以丹青见长,能得徐大人指点是可黛的福气……” 徐无风摇头叹笑:“你又来了。若还以官职相称,我也只好学学沐清,他管你叫嫂夫人,我称你做弟妹可好。” 董可黛面上一红,啧声道:“你们几个果然凑到一起就全坏了。” 徐无风抿唇低笑,从一旁另铺了纸压上镇尺。董可黛忙揽了袖子一旁研磨。徐无风执笔忝饱了墨,在新纸上落了几笔,一边画一边谆谆教导着:“这书画,最基本的勾线是整幅画作的灵魂,先要做到流畅均匀,转折自如,八方行笔无碍。落笔如有神,提气悬肘,一气呵成。你看这里。”他将董可黛那张画抻了出来指点着:“还有这里,这里,两笔衔接不畅,且墨色干涩,断续多皴。我猜想,是因你坐着作画,悬腕而气力不足,且对墨的浓淡饱寡把握不周所致。” 董可黛点头:“正是如此。徐……” 徐无风瞄了她一眼,她只好讪讪改了口:“无风……说的极是。” 徐无风口边含笑,侧身转到她背后,把笔交到她手中,从她身后握住她执笔之手,缓缓落笔:“若要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便要做到心如止水,将丹田之气提至胸腔,神稳,气定,这样……” 董可黛认真地瞧着被他握住的手落下笔笔浓淡得宜张弛有力的线条,逐渐勾勒出一朵半开的栀子形状,感受到那股下笔时的苍劲有力,而落于纸面上却盈柔婉转,刚柔并济,跃然纸上,不由得惊艳莫名。 两人沉浸在习画之中,没人看到玄关处郑游默默凝视着他们的身影,已停驻良久。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