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董可黛扶着郑游踉踉跄跄地冲出客栈小楼,两人坐在空地上喘息不定。 整栋二层小楼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院落中人声喧闹,逃命的,救火的,乌烟瘴气的黑烟滚滚翻入上空,卷着通红的火舌在黑暗的夜空中张牙舞爪,吞噬着一切。 郑游心绪微定,忙回身查看董可黛。两人都只穿着中衣,暴露出的皮肤全被熏黑了。郑游挨了一顿毒打,一点气力都没有,发抖的手替她整理着散乱的衣襟,缓了口气说:“你知道楚楼的虚穴所在?” 巫师皆有虚穴,这是他们的命门。虚穴一旦被封住,体内的灵力就会被禁锢无法施展。虽然普通的点穴法只能维持一个时辰,但这段时间足以使灵力尽失的巫师受制于人,是巫师最隐秘的死穴。方才董可黛突然点住了楚楼的虚穴才得以使他二人化险为夷逃出一线生机。虚穴的位置往往是只有巫师自己才知道的秘密,这么重要的机密,董可黛又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会得知? 董可黛也在大口喘气,理了理郑游带血的发丝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安:“他方才……轻薄我的时候,突然在我耳边轻轻告诉我的。” 郑游一愣,两人对视片刻,郑游很是不解地喃喃自语:“韩耀君……楚楼……他……?”他是沐王瑾的心腹,怎么会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将自己的要害告诉别人? “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咱们落进了他们的圈套,他们本该稳操胜券,为何……”董可黛蹙了蹙眉,眼神游移不定。 火势越来越旺,人力已无法控制,院子里的人只能将逃出来的客人接出来,有人去报官灭火,忙着将四周的易燃物尽可能搬离现场。陌生人的尖叫嘶喊声混合着大火熊熊燃烧的浓烟,董可黛看着,心内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自责。 今晚,她一道火龙阵,不知要烧死多少无辜的旅人…… 一只大手重重落在她肩头,郑游脸上青紫重重叠叠,混着血水土渍脏乱不堪。他凝视着她,沉声道:“现下没空想别的。可黛,你听我说。秦慕一定被他们框走了,我动弹不了,沐清想必也中了他们的道。如今能指望上的只有你了。”他一瞬不瞬的直盯着董可黛,“秦慕是魁巳宿主。如果她这回真的死了,沐王瑾便会如愿以偿铲除掉了他最大的威胁,主子私藏宿主的罪名便可被落实。孟熙失去劲敌,不日便会举大兵入侵我大荣。可黛。”他强撑起身子来,坚定地看着她:“她不能死。绝不能死。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把她救出来。你明白吗?” 董可黛望着他坚毅的目光,内心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郑重地点了点头:“你在这等我。我去救她。” “可黛!”郑游拉住她的衣袖,目光柔软,怔怔看着她,“是生是死,我都和你一起。” 漫天火光之中,董可黛朝他嫣然一笑。 她鬓发散乱,黑灰满脸,但那笑容,却美得令他错不开眼去。 …… …… 几天前,秦慕趁夜离府,留下的书信次日清晨被青碧发现,惴惴不安地转交给了徐无风。接过信看完,徐无风直揉额头。信上只言片语,说什么带着沐清去看闹闹,三两天就回来。还七七八八说了些有的没的。徐无风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只派了人去永安问。下人去了半日晚间才回来,说永安将军府上并没见到夫人和霍珏的身影。徐无风的不安更重了些,但心里想着许是直接去了云荡山里,毕竟闹闹被她放归山林,又不是放回了将军府……又派人过去传话,旦有夫人回府的消息必要第一时间通知他。 直直又等了一天,半点消息全无。徐无风坐不住了,亲自策马疾奔去了趟永安,没有人。又急匆匆带了几名侍卫进山找了一整天。当然还是一无所获。他的不安渐渐加重,回了锦云后立马查了个清楚。这才得知不但秦慕和沐清走了,连董可黛和郑游也不见了。还带走了十二个侍卫。更令他如坐针毡的是,那两个当初随琴送来的巫行者,也不见了。 徐无风瘫坐在椅子上,重重地合上了眼。 下手钱德康和一干下人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知道主母带着客卿出去“玩儿”了,见长史大人一筹莫展也不敢出声问询,只诺诺地等着。 半晌,徐无风忽然睁开双眼问道:“夫人走之前可做过什么事?” 钱德康想了想回道:“夫人前两日忙着筹措踏春之事,回来后又为了犬子的婚事忙碌了许久。婚礼之后将府中杂务事无巨细筹措得井井有条……现下想来,这可是早就做了出行的准备?” 徐无风叹了口气:“还有什么?能想到的都说出来。” 钱德康摇了摇头,忽然又眼睛发亮道:“是了,有那么一天,夫人突然要去拜访萨珊的洛夏。吩咐老奴去递过帖子。” 徐无风一怔:“去了吗?” 钱德康点头:“去了,带着客卿霍大人一起去的。不过不多时便回……徐大人,您去哪里?!” 徐无风早已大步往门外走去,头也不回道:“去找洛夏。” 钱德康傻眼了:“诶徐大人……您和洛夏婚约在即……您是新郎……这时候您不能去见人家啊!徐大人!徐大人!……好歹让老奴给您递个帖子啊!……” 徐无风哪顾得上这些,急匆匆去了。 见到了洛夏,她穿着本族服饰的样子令心急如焚的徐无风顿时惊艳到,怔愣中竟然刹那间忘了着急。 洛夏笑容可掬,双颊微微泛红,柔声道:“徐大人……好久不见。” 徐无风这才缓了神儿,木讷地点了点头有些心跳加速:“好久不见……”两人娇羞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徐无风突然想起正事来,忙道:“我有事找你。” 洛夏甜美的笑容淡了一些,撅了撅嘴,好似有点不高兴。挥手屏退了下人,再不装样子了,提着裙子跑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胳膊甜笑道:“我想你了。” 面对这甜美的笑容,徐无风可以点都笑不出来了:“……拉娜?!怎么是你?!” 拉娜的满脸甜笑立马瘪了下去,一跺脚气鼓鼓的说:“你是来见姐姐的吗?见到我,就这么不高兴吗!” “不是……你听我说……”徐无风急道,“我有急事找你姐姐,你……你能不能把她叫出来……” “叫不出来!”拉娜生气了,鼓着腮帮子扭过身去不理他。 徐无风急道:“拉娜,我真有十万火急的正事……” 拉娜还是气鼓鼓的:“上回夫人说了,现如今的正经事就是你我的婚事!” 徐无风语噎:“……上回……夫人见到的也是你?” 拉娜昂着小脸冷哼:“没错!夫人还夸我说帮了她一个大忙呢!可见并非只有姐姐才行,我也……” 徐无风不等她说完上前一把扶住她肩头:“上回夫人来问了什么事?” 拉娜抬脸撞见他凝重的面容,不忿之色褪了些许,不由自主答道:“夫人带了两个奴隶来问出处,可我族中奴仆众多,我也分不清,于是拿了名册给她瞧……” “名册何在?!”徐无风紧张之余微微用力。 拉娜见平素淡定自若的徐无风今日果真有些与众不同的焦虑,呆愣着应道:“……我叫下人去取……” 下人应声取了前几日呈过的名册,徐无风结果细细翻阅,却见全是看不懂的英文,当下傻了眼。拉娜从他手里抽过名册,小脸扬起一抹有些得意的笑意翻到凌玉琪一页用汉文翻译了一般,讲与他听。徐无风静听着,半点差错没有,全没异处。不由眉头蹙起,摸了摸名册的纸张,凝神静思了片刻道:“手里可还有其他与这一本同时期的奴仆名册?” 拉娜不明所以,仍点了点头:“自然是有的……” “取来我看。” 拉娜狐疑,叫下人又取来几本名册。徐无风接过,这回他没有翻阅其中的内容,反正也看不懂……只反复对比字迹墨色,指腹摩挲着纸张的质感,半晌问道:“你刚刚讲与我听,凌玉琪和卡雷尔是在一年前被收入族中的,这几册可都是同一年录的?” 拉娜取过一册翻了翻,核对上面的日期点头道:“没错,都是同一年的。”这会儿她当真觉得有些事关重大,不然徐无风不会这么紧张不安,试探地问道:“徐大人……到底怎么了?” 徐无风摇头,眉头紧蹙:“这几册后取来的用均是元书纸。府中奴仆名录这种书册通常都是用这种平价的宣纸,并无不妥。而这一册则是用的金栗笺。虽都是黄色的,但金栗笺是上等熟宣,质感全然不同。再说用墨,其他几册均用的普通桐墨,而这一册的墨色亮泽油润,笔锋饱满隽秀,不但用的顶级松墨,且书写之人想来是个女子。所以……”徐无风深吸口气,掂着手里这侧特殊的名录定定地看着一脸错愕的拉娜:“这一册,是伪造的。即便不是伪造的,也是特意专门单独重录的。” 拉娜张口结舌怔怔地呆望着徐无风,心中升起一股挡不住的仰慕之情:“徐大人,单从一本名录你居然能看出这么多文章来……好厉害啊……” 徐无风无语凝噎,急道:“拉娜,此事非同儿戏,我当真要见你姐姐,你……你就没有什么办法将她唤出来吗?我只问她几句话……”说到情急之处举起三个手指头发誓:“我保证,不和她聊别的!” 拉娜双颊微微发烫,瘪了嘴蔫蔫儿的说:“……我们只是每日日暮时分会自动交换……你急也没用……我真的不知如何叫姐姐出来……” …… 两人傻愣愣地面对面站着,十分尴尬。 半晌徐无风泄了气道:“算了……是我太心急,强迫于你,是我不对……”叹道,“我先回去再想想办法……今日……辛苦你了。在下告辞了。”说罢拱手一礼转身便走了去。 拉娜呆望着他颓然的身形,心里有些不舍,可又没有什么法子。咬着唇正自懊恼没能帮上他什么忙时,只见徐无风急切切地又折了回来,直接冲到她面前双手扶住她肩头,冷峻的面容上似隐隐有些泛红。拉娜睁着一双湛蓝的大眼百般纳闷儿的抬头看着他,徐无风咬咬牙,低语了一句:“……得罪了……” 不待拉娜反应过来,徐无风伸手揽过她的身子,垂头吻了下去。 湿软的唇缠了上来,拉娜娇小的身子被揽在他怀中,唇齿交缠中不由得轻轻抵着他的胸口,他心如擂鼓,愈发急促。两人立在堂中相拥深吻几乎欲罢不能之时,怀中女子忽然呛了一声奋力推开了他,一双碧蓝眼眸含着的愤恼在看清男子的面容时褪成羞怯,双颊晕红,口齿都有些不利落了:“怎……怎么……是你……怎么回事……”摸了摸自己的唇,仍微微发胀,沾着些许男人口中的气息,脸越发烫了起来。 徐无风任由她撤身而去,兀自立在原地定着神儿。刚才人都快走出门了忽然想起上回两次亲吻都引得他们灵魂互换,现在势态紧迫也顾不上许多,只得咬牙一试。没想到还真成功了…… 卡特琳娜心惊肉跳满面绯红瞪着双眼,捂着嘴巴,平静了好半天心绪才稳定下来,许多念头瞬间盈上脑海,又瞧见身旁桌上的几册名录,稳了稳心神,再度转回身来,人已如常一般,正色道:“徐大人,你今日特意亲自跑来,可是夫人那边出了什么事?” 徐无风总算稍微松了口气。卡特出来了,太好了…… 看到她瞬间整理出头绪来,主动询问起此事,徐无风紧张的情绪也松弛了不少,点头道:“夫人不见了。” 卡特微怔,藏在繁复蕾丝花边袖下的双手不禁绞在一起。金棕色的双睫微微下垂,神色游移不定。 徐无风觉得她这个反应有些蹊跷,但当下顾不得多想,继续道:“很多事拉娜不知道,只得请你出来……还望……卡特不要见怪。”他躬身赔礼,半晌却没见动静。缓缓直起腰身,卡特的反应愈发让他感到隐隐不安。 他拿起那本有问题的名录,近前一步问道:“这本记载了凌玉琪和卡雷尔条目的名录,可是假造的?” 卡特一颤,却并不看他,身子扭向另一侧,紧抿了唇不语。 不详的预感愈发清晰起来。徐无风心头突突直跳,凑近逼问道:“卡特,夫人向来待你不薄。你我二人的婚事也是她一力促成的。虽然起初你我各有所图,接近彼此是为各取所取。但日久相处之下你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是不假的。如今夫人若因此而妄遭不幸,卡特……可能心安婚嫁?” 卡特背对着他,沉重的呼吸使她娇小的身形起伏不定。 徐无风握着名册的手紧了紧,再度栖身上前,从她身后附耳轻道:“卡特……你到底……是誰的人……” 卡特闻言大惊,转过身来望着徐无风拧紧的眉头,凛然决绝的眼神,混合着一丝惆怅与不忍。卡特一时间心绪紊乱,双唇微微发颤。 徐无风将手搭在她肩头,定定地凝视着她:“是誰让你将这两人送给夫人的?” 卡特紧紧抿着唇。半晌,泄了口气,垂了头低语:“……我不能说……” 徐无风看着她低垂的脑袋,松开手,轻叹一声,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 卡特反而有些错愕,抬头望去,徐无风满脸落寞之色,向后退了两步,和她拉开了距离。很是恭谨地划开长袖对她施以一礼:“今日叨扰洛夏姑娘,多有得罪之处,望姑娘海涵。在下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继而,又向后退了三步,才缓缓直起腰身向门口走去,礼数周全得令卡特心口针扎一般刺痛。 “无风!” 在他即将走出大门的时候,卡特忍不住叫住了他。 不是徐大人,而是直唤了名字。徐无风微微一颤,止住了伸手推门的动作,却并没转身。侧头清冷地问道:“洛夏姑娘还有何吩咐。” 卡特忍着发疼的心口,腿似有千斤重,立在原地一步都迈不动。 往日里的沉稳此刻全不见了,她内心焦灼纠结,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骨髓一般煎熬。望着那疏离远去的背影,虽谈不上高大健壮,却一向温柔体贴,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让她心甘情愿委身相伴,让她忍不住想要依靠他……这一生,她一直在孤军奋战。没有人能帮她,没有人能保护她,爱惜她。直到遇到了这个男人……可现下,这个男人却仿佛一旦出了这扇门,便与她再无干系…… “无风……”她嗫嚅着轻轻唤他的名字,湛蓝的眼中不争气地拢上一股雾气来,“你待我……可是真心的……” 徐无风凝神静听着,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却蓦然发现卡特双眼蓄泪,全然不似往日那般坚毅稳重之态。心中最后一丝坚持也垮了,几步回到她面前,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揉着她的头发轻叹道:“我本想不顾一切也要逼你讲出实情,但我现在……” 于心不忍……不忍…… 重重合了眼:“你有你的难处,我起初便知晓。若要怪……只能怪你我生不逢时。各自带着别有用心的目的相识相知,难有赤诚信任可言。若此番夫人罹难,不仅无风难辞其咎,恐怕整个大荣都将陷入危机。即便如此,可我还是不忍逼迫你,一切……”即便不舍,也只能将她瘫软在自己怀中的身子拉开,卡特已泪眼朦胧,苍白地抬眼望着他。徐无风伸手为她拭去泪痕,微微一笑,苦涩难言:“只当全没发生过吧。” 他慢慢退去,似乎要带走她身边所有空气。看着她,如同诀别一般:“我走了。此生许不能再相见。卡特……好好照顾好自己。还有拉娜。帮我同她说一句,对不起……” 卡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一行行落下。他要离开她了,此生再不相见……婚约,只当没有发生过…… 几个月的相知相伴,只当没有发生过…… 一切,全当没有发生过…… 卡特再忍不住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不要走……” 徐无风何尝舍得,只强忍着心头的抽痛轻声道:“势态紧急,我得赶紧回去想法子了。卡特,放我走吧。” 卡特拼命摇着头,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你明明可以用常曦环境诱我说出实情,为何不动手?” 徐无风苦涩一笑:“没带着法器。” 卡特泪流满面,还是忍不住破出一声笑来:“不要用这种糟糕的借口来敷衍我。你螭带上悬着的是什么?你原本是有备而来的对不对?无人可在常曦环境中保持清明的神志,为什么不动手?” 徐无风忍不住伸手去接她滑下的泪珠,怜惜不已,心如刀绞:“不忍。卡特。大荣和殿下的存亡,竟有朝一日比不得一个外族女子的眼泪重要。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死。为情·色所迷,罪无可赦……” 卡特扑进他怀中,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仰头深深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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