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做过很多噩梦,有时梦见自己独自坐在大船上,举目四望一片汪洋,凄凄惶惶寻不见来时路;有时梦见自己正坐在高考数学考场上,交白卷的可怕后果让我尿意横飞。但所有的噩梦在今天都会得到终结,因为我梦到一只大鸟扑棱在我身上,它眨巴着眼睛意味深长的看着我,雪白的羽毛覆盖住了我的身体。在它的目光注视下我被吓得四肢麻木五官移位,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叫一声,猛然醒来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场梦,现在自己正躺在床上。 我的周围围了一圈人,其中一个人咧开了嘴,我定定神,才发现那人是李非凡,还有胖子、猥琐和萝卜。李非凡说:“沈致,你命大啊,快叫医生来。” 我脑子还一片雾蒙蒙,愣愣看着猥琐、萝卜跑了出去,转头问胖子:“没有鸟?” 胖子歪着脑袋疑惑的看了看四周,大约怀疑我脑子被摔坏了,说:“没有鸟。这里是医院。”想了想,又慢慢说:“都知道你小时候被公鸡咬过,最害怕扁毛畜生,家里鸡毛掸子都不敢买,哪里还有鸟。” 那关爱的口吻让我毛孔陡然收紧,神智瞬间清明。我立刻摆手道:“打住,我想休息一会儿。” 胖子乐了,说:“说话还算利索,看来没摔出大毛病,医生来检查了你就可以休息了。” 医生进了屋,仔细检查我全身的零件。李非凡凑一旁紧张的看着我,直到医生初步判断我的确没有问题,他才微微吐出一口气,一屁股坐椅子上说:“真是神了,这么高摔下来连皮外伤都没有,特别是……”突然打住,我明白他想说的是,特别是脸没有摔伤。如果摔伤了脸,不仅拖延工作让公司赔钱,刚要尘埃落定的化妆品代言多半也要泡汤。 我不禁翻了翻白眼,忍住揍他一顿的冲动,说:“这次运气好,下一次说不定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话说刚才摔下来的时候我想起你还欠着我钱呢。天有不测风云,经过这一遭可不敢再让你欠着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李非凡听到一个钱字,马上说:“那个,剧组那边还等着你开工。要不我跟组上请个假,先拍着别人的,你休息个几天再进组?” 我说:“李非凡你也有不钻钱眼里的时候?” “亏得今天没出事,如果出了事你背后的那些投资人不得撕了我。反正账都算我头上了,可不得让你休整休整。”李非凡带着笑意说。 我摇摇头道:“算了,等会儿拍了片子没事我就回去开工,反正没做完的事始终得落在我头上,晚做不如早做。”想了想,又说:“今天的事就别让媒体知道了,我不想这么点事情又被炒炒个没完。” 对于李非凡来说,我在街上滑一跤都恨不能炒上头条,这么大的事让他闭嘴真比用漏勺舀水都难,好在我目前还是公司的摇钱树,对自己的事还有几分话语权。李非凡看在钱的份上只好有点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检查身体的空档,李非凡还端坐屋里一脸欲言又止的看着我们忙碌。我倒好奇他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支开胖子、猥琐和萝卜。见屋里只有我们两人,李非凡庞大的身躯在椅子上困难的挪动了一下,终于开口:“沈致,你一直挺忙,有件事早想跟你商量商量。” 我说:“既然是商量的事情,就肯定不是好事情。” 李非凡清了清嗓子,说:“按照公司的规定,一个艺人助理团队的标准配备是三个人。” “哦?然后呢?” “你也知道,近两年整个行业都不太景气,各个公司都在控制支出。我们公司效益最近也不太理想,上次大老板还提出要从控制人力成本入手提升公司业绩。”李非凡站起来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当然我个人是不赞成的。但是大老板既然开了口,我这副总总得做做样子应付应付。” 我眨了眨眼,说:“那你究竟想开谁?” “韦寿负责你的行程安排,还要兼顾信息收集和处理,工作量已经十分饱和。卜散是造型师,这两年你上升这么快人气这么旺他也是功不可没。就剩下程原和孔雀,他们两人负责的都是你的安全保卫工作,工作内容实际上是有重合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人中必须走一个?” “我晓得胖子程原是你的大学同学,你这人太恋旧。他的业务素质吧,我想你心里比我清楚。孔雀是你队里唯一的女性,你的女粉丝很多,在安全保卫方面她有她的优势。”他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的脸色不太好,说:“当然,你是你队里的头儿,你的意见还是占主要地位的。所以跟你商量一下,你可以说说你的意见。” “他们四个。”我慢悠悠的说:“胖子在我还没红的时候就跟着我,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猥琐和萝卜也和我配合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所有习惯他们都熟悉。走一个或换一个人,会影响整个团队的工作效率。再说他们都是老人了,有情分在。”我眼前浮现出一张冷漠、灰暗的脸,“至于妖怪,跟着我这组的时间虽然不太长,但她工作也很尽职尽责。况且就像你说的,她有她的优点。” 李非凡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我缓了口气,继续说:“我很理解,在你那个位置上,有些事情也由不得你。但我也晓得这事对你来说就是个小事,处理不处理也在你的权限范围内。可对胖子和妖怪来说这是大事,把饭碗砸了,让他们到哪儿去呢?” 话说完,我操起手臂看着李非凡。李非凡苦笑着摇摇头说:“有些时候你还是得配合公司的动作,不然大老板那边……” 我打断他:“今天这事算你的人情。我明白真君子也做不了这行。只要不太过分,我自然配合。以前这样,今后也如此。” 李非凡眼里闪过一丝光,咳嗽一声说:“哦,我也只是提个醒。别总是拧着,对你今后没好处。”我没有说话。李非凡又说:“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如果觉得不舒服还是 跟我说一下,多休息几天,剧组那边调一调转得过来。”说着拿起车钥匙,抬脚走人。 我忽然想起了和我一起坐电梯的还有妖怪,急忙向刚进来的胖子问道:“妖怪呢?她没事吧?” 猥琐说:“妖怪当时和你在电梯里,她也没事,还是她送你来医院的呢。不是她打电话我们还不知道你出了事。” 我问:“她在哪儿?” 胖子说:“你不是同意她请假回家么?她送你来医院后,见你没什么事,就走了。” 我不由得佩服的五体投地,说:“这女人出这么大事就不声不响的走了?”又想到她一贯是这个德行,只得嘟哝了一句:“真是个妖怪。”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微微发亮。已经连着两天晚上没怎么睡觉,现在躺在床上刚一闭眼,脑海里又出现电梯里的一幕。我从床上弹了起来,开始细细回想刚才出事的瞬间。电梯不停晃动,灯光在闪烁,慌乱的人,灰暗的脸。我的记忆嗖嗖乱窜,鸟的眼睛在盯着我,它的眼睛,还有点,呃,好看?我摇了摇头,打算不再胡思乱想,从床上起来开了一瓶酒,打开电视看起球赛。电梯失事从二十层楼砸下来,我的身体居然没有一丝伤,我想,这一天真是糟心中又透着神奇。 忽然间门铃叮咚乱响,伴随着手拍门的声音,我透过猫眼,发现桑一一正等在门外,一脸焦急。 我打开门,桑一一像一只大鸟扑了进来。脚上的高跟鞋被蹬到一旁,桑一一光脚站在地上,仰头望着我,说:“沈致,你活得真他妈不容易。” 她一下窝进沙发里,开始喝桌上的啤酒:“沈致,你要真出了事,你那么多女粉丝可怎么办?” 我只好再打开一瓶酒,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死了,她们只好另外找个琵琶抱着。” 桑一一笑得咯咯喘气,说:“沈致,你长得那么好看,可你真是个混蛋。”她的脸慢慢凑近,嘴里的气息在我脸上滑过,桑一一说:“沈致,你的眼睛可真亮,我可真喜欢你。” 我伸出两根手指夹住桑一一的脸,把她推开。桑一一抓住我的手指下嘴就咬,我疼得龇牙咧嘴的吼:“狗变的呢?”桑一一放开我的手,忽然又开始忧郁,说:“今天知道你出了事,我好担心。如果我还没嫁给你你就死了,那你就太不值了。” 我说:“你知道么?昨天半人马座潘多拉星的姑娘过来要嫁我,答应给我十架飞船,我都还没娶呢。” 桑一一睁大眼,问:“为啥?” 我说:“那姑娘蓝泱泱的。” 桑一一笑得用脚蹬我,说:“沈致,你真是个大混蛋。” 我喝了口酒,看着桑一一说:“姑娘,我老了,我不玩心。” 桑一一扑过来伸手揪着我头发,咬牙切齿的说:“沈致,你别得意,你以为你曾经沧海?你以为你过尽千帆?沈致,我告诉你,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收拾你,让你高兴不是自己的,悲伤也由不得你,让你低到尘埃里去,到时候你想死死不了,想哭哭不出来。你就得有那一天,你且等着……” 我听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便一把挡开她的手,说:“姑娘,要优雅。” 桑一一疯了一阵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拿来被子给她盖上,想着这样要是被记者拍到,又是明天的头条娱乐新闻。过去几年里,记者们已经给我安排了好几任女朋友,但除了在戏里,我其实连她们的手都没牵完整过,实在有点亏。桑一一也是演员,我们合作过一部电影。电影拍完后桑一一不知抽了什么风,非要跟我谈恋爱,我想着盛情难却答应了她。结果发现桑一一说的谈恋爱居然是真的谈恋爱。我盯着桑一一的长腿大胸,想要说服自己春宵一刻值千金,三观不合不影响□□。可我是个好人,我最终语重心长的告诉桑一一,大家路子不同,此爱非彼爱,要谈恋爱请另觅良人。桑一一瞪圆了眼,表示我要是不和她谈恋爱她就不会放过我。从此这姑娘开始在我家里随意进进出出,我劝过两次也是不听,想到我家反正也是个水陆码头,从此只有随她去。 我站在窗前,窗外的天空已经发亮,如果和桑一一一起出门被记者发现,影响了这姑娘今后找对象,我的头发怕是会被她薅没了。想着这一点,我赶紧让胖子过来接我,我得趁着桑一一醒来之前出门开工。 我被叫醒的时候,雨还没有停。我一动不动窝在坐位上,抽鼻子闻着桂花香气。胖子说:“你知道么?” “啥毛病?没头没脑的。” 胖子吸溜一嘴豆浆,说:“这部戏的女主角换了。” “哦。”我调整了下姿势,说:“换谁不是拍?” 胖子嘟哝着:“那个……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啊,换的……可能是安樱。” 我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胖子说:“反正是李非凡给我的消息,让我先告诉你。”他看了我一眼,说:“你不会撂挑子不干吧?” 我坐起来穿好鞋子,边走边说:“通知李非凡准备赔钱,我不拍了。” 胖子笑着说:“不拍了好。这段太忙了,不拍了你正好休息休息,我还想和家里人出国旅游去。” 这胖子真是啥狗屁倒灶的烂事都能看出好来。我停住脚步,问:“诶,你们是不是全都等着看这出呢?” 胖子收住嘴边一丝笑容,说:“那哪能?我像看笑话的人么?我的生活有那么无聊么?” 我叹了口气,说:“你们可得好好感谢我,为你们单调的生活增添了那么多色彩。” 胖子说:“你和安樱那事过了好几年了,这两年你身边的女人比她好的多的是,虽然当初是她蹬的你……” 我连连摆手,说:“猥琐和萝卜哪儿去了?” 胖子说:“不是不拍了么?现在赶紧回吧。” 我说:“我还就这点出息?” 胖子咧嘴一笑,说:“知道你开玩笑。还别说,你和安樱长得还真挺登对,你们要站一起谈恋爱,这电影票房差不了……”正说着,猥琐和萝卜从棚子里钻出来找我。我实在不想听胖子唠叨,加快脚步跟他们走进了片场。片场里工作人员正在忙碌,安樱站在角落里和导演聊天,一抬头就看见了我。 我已经不太记得安樱的样子,时光像个大磨盘,把那些男欢女爱,还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都磨成了粉,黏黏腻腻糊作一团不知要流向哪里,但终究是被白沥布兜住,滤去了水,剩下些稀稀拉拉的残渣。那些残渣吃不下,也带不走,只好就地埋了,想着有一天还回来看看。你走了,可土里的残渣们自有它的道理,可能有一天会发芽,可能有一天会开始疯长。但它们中的大部分还是安静的呆在地底下,或者偶尔被爬犁犁出地面晒晒太阳,时间久了也就随土化了。等你路过的时候,残渣们的花儿可能一朵朵开了起来,也可能你根本忘了这里,转身抬头间就已然错过了。 我看着安樱慢慢向我走过来,记忆的残渣浮浮沉沉,在树荫下递给我一个苹果的安樱,篮球场上蹦跳着为我加油的安樱,那个让我心如死灰的安樱。我曾以为再见到她我会落荒而逃,然而我现在只是毫无波澜的站在那里,微笑着对她说:“你好,安樱。” 重逢的画面不咸不淡,分开的时间似乎有点太久,连互相寒暄的姿态都显得有些敷衍。在话题彻底终结之前,安樱借口打电话离开。我想,她一直都敏锐乖觉,这倒是没变。回头找胖子他们,发现他们正蹲在角落里看着我。 我走了过去,猥琐说:“婶子,今天你可火。网上有人爆料你和安樱的这部新戏。” 我问:“还有别的么?” 猥琐支支吾吾的说:“还有人爆你和安樱的旧事,不过也没啥实锤,信的人也不多。” 这事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应该是李非凡这鸟人干的好事。我不由得心里烦躁,说:“他可真能耐!” 萝卜说:“这戏的话题度倒是起来了,可是省了公司不少宣传费啊。” 我想起昨晚李非凡和我的那一番话,原来所谓的“一点让步”是应在这事上头。可拿这没证据的事去质问他,以李非凡的尿性,绝对是一推了事加倒打一耙。胖子笑呵呵的说:“现在哪部戏不传点宣传期绯闻,人民群众早看透了,哪会当真?就算是真的,传的也不真了。”萝卜和猥琐也在一旁附和。 虽然说世事无常,心上的疤也早已看不太清。可把旧事就这么拿到世人面前让人评头品足,心里总归不是那么舒服。我掏出手机,打了一串骂人的话发给李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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