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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电影的日子就像锈了的水龙头,前头一段为了赶天气累得人仰马翻,这一段又轻松得像看戏,我每天按时上下班,晚上偶尔还能和周倜去酒吧里鬼混。我和周倜在初中时因为我外婆做的包子而结缘,这么多年也算是臭味相投的老朋友。那厮长了一副红尘浊世中翩翩佳公子的脸,加上富二代光环罩身,身边的莺莺燕燕多得也可以开几桌麻将。不过周倜倒也善于发挥自身资源优势,姑娘们来了又走,居然彼此和谐共处,没发生过争风吃醋这类洒狗血的事,听说有几个还成了好朋友。想到这一头,我不禁问周倜:“你到底是占了便宜还是吃了亏?我怎么看怎么像姑娘们合起伙来嫖了你,你还倒贴钱呢?”彼时周倜正在健身房深蹲一副几百斤的杠铃,正挣扎得面红耳赤满脑门子青筋。听我这话一下漏了气,杠铃滑下来差点砸脚上。周倜气得哇哇大叫,从此健身的时候再也没叫上我。  好日子过了几天,转眼就是寒露初霜,鸿雁来宾的时候。那天我正拉着安樱的手为一段男女主角离别的戏份酝酿感情,忽然看见摄影棚顶梁晃了几下,我周围的人也扔下手里的东西开始朝外跑。棚里一瞬间只剩下我和安樱两人,安樱古怪的看了我一眼,猛地将手从我手中抽出,大喊一声:“地震,快跑。”话音未落就冲出了摄影棚。有灰尘从棚顶掉下来,我终于反应过来是地震来了。等我跑出摄影棚的时候,外面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  不到一分钟,大地已然平静。我忽觉眼前一片金光,脑袋里像有东西活了过来,突突的似要撞破天灵盖,一阵钻心彻骨的疼。可还没等我皱眉弯腰,疼痛忽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却发现安樱在一旁看着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这时众人七嘴八舌的说:“小地震,震感不强。“又有人说:“不该跑,该躲桌子下面。”旁边有人接话:“完全是第一反应。上一次我去青海……”大家纷纷开始交流关于地震的经历与经验。我说:“刚才地震的时候我感应到了,看来这次地震是因为我的缘故。”一旁的人笑着说我比动物还灵验,地震局应该请我去搞预报。大家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的瞎说八道。胖子却有点紧张的翻着手机新闻说:“妖怪回新疆老家了。地震好像就在她家那个地方。”我愣了一下,说:“赶紧跟她联系一下,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胖子应了一声。此时副导演过来召集人马,我留下胖子,继续回到摄影棚拍戏。  更深露重,秋月如霜,一整天的戏拍完已是人困马乏。我站在摄影棚外枯黄的草地上,忽然想起每年秋天,外婆都会带我去公园看菊展,然后在公园对面给我买一串糖油果子。在回家的路上有一颗老桂花树,花开的时候半条街都是桂花的香气,我常常和外婆一起去捡整整一篮子的桂花,一半用来泡酒,一半用来做桂花包子。我总是玩得太累,在包子蒸好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  在这个秋天的夜里,我想起了那些日子,心里疲惫而温暖。  背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不用回头,我知道那是安樱。她走到我身边,没有说话。  我看着远处的灯光眨了眨眼,问:“等车?”  安樱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今天有点不舒服?”  “唔,有点头疼。”我转头看了看她,说:“现在已经没事了。”  安樱的眼睛总是含着笑意。很久以前,我觉得她的眼睛是整个星空,我躁动的灵魂,那些萎靡和不安的小情绪都在星空下得到了平静。可如今我们站在时间长河的两岸,她的眼睛却像一副挂在墙上的画,星空褪去了迷人的光芒,只剩下美丽的躯壳。安樱懒懒的说:“秋天了,好想吃回锅肉哎。”  我笑着吐槽:“还那么喜欢吃回锅肉?说好的云淡风清岁月静好呢?女演员们不是都应该只吃芦笋菜心么?”  安樱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我呢,还是喜欢吃回锅肉,你呢,嘴巴还是那么毒。”  我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安樱说:“啥时候一起吃去?就学校东门的那家,我上次路过看见还开着呢。”  我回答:“好啊,叫上胖子他们。就是怕被人堵,有点麻烦。”  说话间安樱的车已经开了过来。她没有上车,朝我伸出小手指勾了勾,说:”“一言为定?”  我在她的面前做出击掌的手势,说:“一言为定!”安樱眼里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和我一击掌,转身上车离开。  猥琐和萝卜已经先走一步,车里只有我和胖子两人。我忽然想起今天的地震,伸了伸懒腰问胖子:“和妖怪联系上了么?”  “还没。”胖子语气有点古怪。  “怎么了?”我奇怪的看着胖子  “刚才打了妖怪的电话,可是打不通。我有点担心,就查了电话联系她老家的村委会。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了。村委会的人又帮我找了她的家里人。”  “唔?”  “结果她的家里人都没事,说已经安排好了。这几天全家住村里小学的操场,粮食帐篷被褥都是由村上统一发放。”  我点点头,疲惫的闭上眼睛,说:“没事就好。”  “但有件事挺奇怪。”  “嗯?”  “妖怪不在家里。”胖子喘了口气,接着说:“她哥哥说自从她十六岁离开家里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现在也没在家。”  “她还有个哥哥?”  “是啊,我也挺奇怪,从来就没听她提起过。她哥哥也正想找她,还问了她现在的地址。”  听了胖子的叙述,我想了想说:“子女外出打工,就再也不回去的情况也是有的。”  “也许吧。”胖子撇了撇嘴,又说:“只是我一直觉得她哪里古古怪怪,逢年过节从不回家,我以前还以为她是孤家寡人呢。有一次我问她的学历,她说从来没读过书。嘿现在这年月还有没读过书的人么?这不明摆着骗人么?再看她样子虽然不打眼,但也不像没读过书的人。还有这次说是请假回家,结果连她家里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听你的意思妖怪不是什么好人?”  “这倒不是。”胖子说:“但是我总觉得她神神秘秘有什么事瞒着人。”  “得了吧,侦探小说看多了么?”对胖子的疑神疑鬼,我完全嗤之以鼻:“背景不清楚的人进不了咱们公司。再说李非凡又不是吃干饭的,有问题的人他也不敢安排在我身边。”  胖子说:“你说她是不是谁安排在你身边的卧底?”  我呲的一笑,说:“我又不是啥大人物,还使那大工夫安排卧底,图什么?再说我这里出了名的灯下黑,卧我这儿还不如卧李非凡那儿呢,搞到的情报还多一些。”  “那倒也是。可我还是觉得哪儿不对,等她回来了我可得好好盘盘她的底。”  “诶我去,你没去当警察,真是我国刑侦战线的一大损失啊。”  “那可不?我不是体能关过不了么?过得了我早当了,我从小就想当警察。小时候……”  我俩正说得热闹,车已经开到小区门口。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的头埋在手臂里,漆黑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身体,像一匹闪着光的绸缎轻轻包裹着她。胖子猛地踩下刹车,刺耳的刹车声让人牙根发痒,我也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真是邪了门,台阶上的人不是妖怪还能是谁?  妖怪回来了,她被刺耳的刹车声惊醒,揉了揉眼睛站起来。胖子惊讶的说:“这么晚了她在这里干嘛呢?”我没有说话,胖子又说:“像是来找你的。”  妖怪慢慢的向我们走来,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回想着胖子刚才的话,不由得仔细看了看妖怪。她的脸原本干枯黯淡,此时却变得莹润饱满。一双眼睛倒映着四周的光影,竟有了些色彩和温度。她走在银杏树下,凋落的银杏叶子从她的身边一片片滑过。我的心猛地一跳,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她。这不可思议的想法让我怀疑自己得了失忆症。我当然见过她,这不是妖怪么?那个已经与我同事快两年的姑娘。我想也许我从没像今天这样仔细看过她,才会有如此错觉。就像你紧盯着一个字,看得久了,就会觉得已经快不认识它了。  妖怪走到了我的面前,衣衫单薄。我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脱口而出:“不冷么?”  话一出口,我下意识的抿起了嘴,寻思以妖怪和我的关系,似乎不该出现如此暧昧亲近的语言。我老脸一红,假装咳嗽两声。一边想着可能是今天的地震把我的脑子震得有点散,一边暗自寻找话题想把刚才的尴尬盖过去。但妖怪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只说:“我找你有点事儿。”  我暗自庆幸,问:“什么事这么急?”妖怪没有说话,看了看车里的胖子。此时胖子正伸着脖子往这边看,忽见妖怪盯着他,只好对妖怪打了个招呼说:“嘿,妖怪回来啦?”  妖怪点点头算是回应,又转头对我说:“这事我想单独跟你谈。”  胖子顿时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此刻我背对着胖子都能感觉到车里投射过来的暧昧目光。我回过头,只见胖子一边贱笑着一边猛打方向盘说:“哦,那我先走了。那个,夜深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几个蛾子飞扑着街灯,光线开始跳跃躲闪,路上不时有三两醉汉步履蹒跚。妖怪说:“去你家吧。”我愕然的看着她。妖怪见我没回话,问:“怎么了?”我有点哭笑不得,说:“这话挺耳熟,不过通常都是我对女孩们说这句话。”我暂停了一下,组织组织语言继续说道:“妖怪,我承认工作之外我们交流不多,我的确不太了解你。但我还是觉得你今天有点反常。是因为今天的地震家里有什么事?“我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轻声安慰道:“你放心,我和其他同事们一定会尽力帮你。”  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为自己得体的回应点赞。我想着妖怪一定会为自己风雨同舟大爱无疆的情怀感动不已。可妖怪却像看傻子似的看着我,既没有被说中心事的感激涕零,也没有被别人拒绝的恼羞成怒。只有一脸不为所动的漠然。我心头忽然有点火,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只好有点尴尬的丢下一句“有什么事明天公司再说吧”,转身向家里走去。  我在前面一路走,妖怪却一路跟在我的身后。天上的流云追着月亮,满地的落叶沙沙作响。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妖怪。天色已晚,让一个女人独自留在这里似乎不太安全,况且她也许真的有重要的事。想到这里,我只好叹了口气,说:“跟我来吧。”妖怪点点头,不发一言的随我回家。  时钟已指向十一点,我疲倦的揉了揉额头,倒好酒抿了一口问:“好了,这下你可以说到底有什么事了么?”可这位不速之客既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身为客人的礼貌与自觉。只见她像主人般站在客厅中央,旁若无人的检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将所有的门窗一一关好,并自作主张的拉起了窗帘,转身走到我的面前。  此时的房间格外安静,妖怪奇怪的举动让我产生一种被陌生人侵扰的不快。我皱起了眉头,冷笑一声说:“姑娘,如果想要调情,何必如此麻烦……”说话间妖怪忽然伸出一只手,果断的覆上了我的额头。她的手指纤细柔软,失去温度般冰凉,掌心里却似乎有一团火在有节奏的跳动,那感觉如此熟悉,让我的呼吸,心跳,乃至全身的筋肉血脉都仿佛似曾相识般的,与那团火一应一和。  时间静静流过,这诡异的画面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可还没等到我的反应,妖怪已经收回手,像是得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对我说:“好了,我该走了。”  我诧异道:“这就是你死乞白赖非要跟到我家里来说的很重要的事?”  妖怪丝毫没有理会,只是轻快的向门外走去。突然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我:“刚才我看你皱着眉毛,是因为什么?”  我得说,那时的妖怪和我还不太熟,以至于我认为这是针对我的一种挑衅。心头无名火起,我便直言不讳的说道:“因为你的无礼让我尴尬又难堪。既然你对我没有基本的礼貌和尊重。显然也没有打算就刚才的事给我一个解释。那么就请你马上离开!”  妖怪见我气得直跳脚,一时间竟然流露出了混杂着天真与无辜的惊讶之色。她走到我的面前,伸出右手食指沿着我眉眼的轮廓在空气中比划着,我诧异的想,这又是什么招?“眉毛……”只听她开始说话:“排列均匀而整齐,眉色乌黑浓密。眉头微微低伏下去,沿着眼睛的形状一路延伸,到了眼睛三分之二处开始上扬,眉尾又在接近鬓角处遽然收住,就像鹰的翅膀,舒展而有力。现在它们皱在了一起,表示你不开心。眼睛的形状,像一颗上好的橄榄。瞳仁是深棕色,眼黑很多眼白很少,当它开始转动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孩子,能够激发女性的保护欲。现在你的肌肉紧绷让上眼睑略微低垂,遮住了眼珠的上部而露出了下缘,表示你不喜欢我。嘴唇红润饱满,牙齿白而整齐,代表健康有活力,生活习惯良好,呼吸系统……”她抬起眼睛,似乎回忆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呼吸系统没有毛病,这很关键,这让你的下颌线条干净又流畅。现在你的嘴角微微向下撇,牙齿咬得很紧,颌角肌肉凸显,表示你正在向对手展示自己的力量,你感觉到了危险……”只见她一边说一边凌空画着我的样子,诡异的行为让我背心开始发凉。  比划了一阵,她又放下手,自嘲般的摇摇头说道:“有时候我真的不太明白,人为什么快乐欢喜,又为什么会痛苦烦恼。书上说,那是因为春天的花,秋天的种子,是因为天上的白云时聚时散,有风吹过草地。是因为家里有小猫小狗和小玩意儿,还有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因为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得到了的东西又害怕失去。是因为时间永不停息,想要一辈子的人们终会分离……”  我想,妖怪大概是疯魔了。  妖怪歪着脑袋,睁大眼睛说:“可我还是不太明白,天高地阔,浮云聚散,纵是百年也不过眨一眨眼,看得到今天看不到明天,放不下别人救不了自己,要这些快乐伤怀又有什么用处?比如你,有什么得不到,又非要得到的东西呢?你有时候也会害怕失去?你为什么高兴喜悦,又到底有什么忧愁烦恼?”  我想,妖怪不仅疯了,还疯得十分彻底。  没等我回答,妖怪似乎回过神来,自嘲般的说:“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转过头去,神情淡漠的瞟了我一眼,说:“你们,真是复杂又麻烦。”  我被气得稀里糊涂,正在组织语言准备回击之时,妖怪却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我一时愣在原地,只好回头坐进沙发里,心里疑惑又气恼。现如今我人前显贵事业有成,当真是白日放歌须醉酒,春风得意马蹄疾。虽然年纪轻轻,可也算是受过罪,享过福,看过世界经过风雨。各路牛鬼蛇神和蝇营狗苟的烂事也见过不止一箩筐。觉得自己早已然修炼得一副好冷淡心肠,直是百事不过心,万物如浮云。可就在今天,我自以为是的假面具却被一个奇怪的女人无情戳破,被弄得有点灰头土脸下不来台。一时间胖子的话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姑娘的确有些古怪。但适才妖怪那轻蔑而傲慢的态度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恨恨的想:“就算你是真疯魔,我也要将你用缚妖绳绑起来。你个妖怪,来日方长,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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