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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就这么回来了。她又回到了公司,好像离我很近,却又很遥远。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见到过她。只有李非凡经常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说:“妖怪都已经走了,怎么又被张九方要到他那一组去了呢?曜石公司那么多能干人,他们为什么偏偏要妖怪过来?你说,孙东石想要干嘛?”  我怎么会知道?终于有一天,我被问得烦了,只好说:“可能是想对付你?”  李非凡像被说中心事,沉吟一会儿说:“哈,对付我就是对付你,那么我就有一件事问你了。”  我奇怪的问:“我看你老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借钱还是……”  李非凡不耐烦的打断我,说:“现在说正经事的时候,”他斜着眼睛看我说:“我问你,你和妖怪之间有没有……比较特殊的关系。”  “当然有,”我点点头肯定的说:“我看见她就头疼。”  李非凡一下靠上椅背,操着双手说:“直说吧,酒会那天晚上我看出你对妖怪的态度不一般。所以我后来把她给调走了。如果你和她有什么男女关系,趁早告诉我,否则被孙东石知道了,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文章。”  我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冷笑着说:“我和她的关系,可以用两点来概括,第一就是我不想看见她,第二就是她也嫌弃我。”我顿了一顿,又说:“就算你不把她调走……我也会让你将她调走。”  李非凡有点怀疑的看着我,似笑非笑的说说:“真的?我只是觉得,你对她好像比较袒护和关心。还有,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弄得这么僵的?我都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事么?”  我用脚碾着地毯上突出的一块,侧过头看着办公室的鱼缸,淡淡的说:“没什么事,就是互相看不顺眼吧。”  “哈,合作这么长时间,忽然开始看不顺眼了……”李非凡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不太懂啊。不过,我也不担心。”他话锋一转,说:“你的身边那么多美女,除非你饥不择食,对吧?”  没来由的,我心中忽然有一种冲动,只想对着李非凡的脸扇过去。我直直的看着他,说:“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这件事。”说完踢开脚边碍事的凳子,留下莫名其妙的李非凡,大步走出办公室。  尽管我有心回避,可在同一间公司,我与张九方见面与合作的几率自然比以前大得多。在乱花渐欲迷人眼,人人都昏昏欲睡的初夏,我与张九方按照公司安排,共同参加了几期综艺节目的录制。那节目为了在竞争严重的真人秀中脱颖而出,别出心裁的将录制地点选在野生动物园。大家按照剧本设定,招招猴逗逗鸟,间或被安排去给动物们洗澡喂食,与其他工作相比,也算轻松自在。只是没想到几期节目下来,我与张九方倒是臭味相投,渐渐处的熟络起来。附带着也见过几次妖怪,只是她与我却始终犹如陌生人,无数次匆匆忙忙擦肩而过,竟是没有说过一句话。以至于张九方都奇怪的问我,是不是和妖怪有什么恩怨。我无法解释,只能胡扯道,我扣着她的奖金没发,以至于她在这座城市里租不起房子,所以心里对我十分生气。张九方听完愣了半晌,说:“哦,你真是一个贱人。”  按照剧本设定,最后一期节目应该是一场重头戏。制作方为了噱头,安排所有参演艺人前往动物园的猛兽区投放食物。制作方一再保证现场安全,并与园方将出入猛兽区的铁笼车再次进行了加固。只让我们放心大胆的演出。  这天一大早来到现场梳洗完毕,所有人都像刚刚被捕获的珍禽异兽一般,坐上铁笼大巴车前往动物园的猛兽区。车子摇摇晃晃,摄像机一路跟随,尽管我很想瞌睡,也不能不打起精神和其他人插科打诨。转眼间车已开到虎区,此时路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自驾车行驶在虎区的道路上。道路两旁或躺或卧着十来只齿爪锋利,黄黑相间的吊睛白额虎。  或许是我们的铁笼车惊动了兽中之王,几只老虎敏捷的站起身来,前爪扑到铁笼上方,向车里的人张开了血盆大口咆哮着。还有几只老虎跳上了车顶自在的来回转悠。虽然有铁网保护安全,但车里所有的人都被这猛兽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的纷纷后退到车的中央部位。我看着这些猛兽饱满的肌肉线条和充满力量的齿爪,摸了摸自己柔软的喉咙,只觉得面对着最为强大的捕猎者,人类的躯体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正当所有人心神不安之时,突然间所有老虎都从铁笼车上一跃而下,向前方奔去。忽然前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我和其他人都扑到铁笼上向前望去。只见铁笼车的前方停着一辆红色的轿车,后排的车门大开。在轿车的后面,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正笑眯眯的独自行走在虎区的道路上。此时虎区所有的老虎都发现了她,慢慢向她围拢过去。小女孩的母亲只能趴在驾驶室的车窗上,绝望的尖叫和哭泣。  “出事了!”车里有女人在尖叫,所有人都开始手足无措的想办法。有人拍着铁笼大声喊叫想吸引老虎的注意力,有人焦急的拨打着手中的电话寻求援助。但所有人都慑于外面十余只老虎的威力,迟迟不敢迈出下车的脚步。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我迟疑片刻,心下一横,骂了声“操”,脱下外套就准备下车。忽见妖怪对我身旁的助理使了一个眼色。他立刻会意,用一只胳膊锁住了我的脖颈,另一只手反扣住我的双手,让我动弹不得。我哪里挣扎得开,只能焦躁的大骂:“□□妈!放开我!”正当铁笼车里乱得不可开交之际,谁也没注意到妖怪已经悄悄下车。  此时随车的工作人员对我说:“你下去也无济于事,你救不了她!”我只得停止挣扎大声喘气,忽然一眼瞥见妖怪已在车下,顿觉一阵晕眩,全身血液都冲上了脑袋。我使劲全身力气挣脱束缚扑向车门,却发现妖怪下车后已将车门从外面反锁,从车里根本打不开。我发疯一样用力踹着车门,向着妖怪大声嘶吼:“回来!你给我快回来!”其余的人也趴在铁网上向她大声呼唤。  妖怪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随后向小女孩的方向走去。张九方在我旁边说:“她想干什么?她会被咬死!”像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我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只能用手紧紧抓着铁网的缝隙。事后有人回忆道,当时我像只狒狒一样徒劳的摇晃着面前的铁笼,姿势古怪又可笑,还透着一股子绝望。而我却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样子,脑海中只有妖怪走向那群老虎的背影。  包围圈最外围的老虎首先发现了妖怪,立刻警惕的转过身来盯着她。车上的人都开始尖叫起来,还夹杂着女人的几声哭泣。所有人的行为和语言都在表达同一个信息:妖怪完了,她就要被老虎咬死了。  可风云往往多变,世事时时无常,这位顶级的捕猎者却仿佛看见了一个更为凶暴可怕的怪物,忽然垂下头颅一副俯首称臣的模样,它收起尾巴颤抖着腿不断后退,连吼声也变得惶遽不安起来。妖怪歪着头看了那只老虎一眼,继续向前走去。其余的老虎看见妖怪,也如同刚才那老虎一般纷纷后退低吼,并自觉让出了一条道路。只见妖怪从一群老虎中施施然走了过去,拉起了小女孩的手。不知世间险恶的小女孩抬起头来,冲着妖怪甜甜微笑。  妖怪点点头,牵着小女孩就往回走。谁知那女孩实在调皮,在路上挣脱妖怪,转手就拉住她的辫子晃晃悠悠的跟在身后。妖怪的脑袋随着辫子晃动的节奏轻轻摇摆,活像一只表情严肃的大风筝。那些老虎则完全失去了兽中之王的气势,只顾低垂着脑袋,默默跟随着她们。彷如一群乖巧懂事的大猫。  此时小女孩的母亲终于激动的冲下车来抱住她,并不住口的对妖怪表示感谢。结果妖怪毫不领情转身就走,那群老虎躲闪不及又纷纷向道路两旁跃去,为她让出了一条路。随后又安静的绕到妖怪身后跟随着她。在紧张的气氛中,不知是谁还不忘插科打诨的说了一句:“这里的老虎成了精,也知道送客啊。”  上车之际,妖怪又回头看了那群老虎一眼,老虎们在这个怪物面前忽然全体匍匐在地,仰起了脑袋开始对天嘶吼。那阵阵虎啸如漫天卷地的惊雷一般奔涌,震耳欲聋直入天际,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苦难与骄傲。在场的人顿觉心惊胆战身如筛糠,生怕那些老虎一个猛子扑了来把大家当成点心吞了。在恐惧与焦急的空气中妖怪终于上了车,不声不响的站到了张九方的身旁。  有汗水从我的脸上滴落,我默默收回了抓在铁网上的手,却发现铁网上的铁刺已经深深的刺进了掌心里,掌心里血水与汗水混在一起,一片殷红。  发生这么一件令人心惊的意外,节目自然也无法录制下去。节目录制延期的通知一来,全体人员如鸟兽散,一下就走了个干净。我的手被铁刺刺破,稀稀落落流了一地的血,只好先去医院包扎伤口。包好伤口已是傍晚时分,周倜按时打来电话,说邀约了众多美女一起到酒吧喝酒。我翻来覆去的看着手上的白色纱布,心中忽然隐隐有个预感。我犹豫片刻,拒绝了他的邀请。  我喝着闷酒等待那个人的到来,我知道她会来找我。就像属于我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她不说话,但我就是知道,她今晚一定会来找我。我忽然觉得心中那个破洞怎么还是有点漏风。我烦躁的想,过了这么久,看来还是没有完全习惯呢。  时钟上的针尖转了一圈又一圈,五月的空气燥热让人得坐立难安。我端着酒杯在家里踱来踱去,心中起伏不定。  在我彻底把自己喝迷糊之前,妖怪终于来了。我带着酒意挑衅的看着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神恶煞,想以此表明一种不甘示弱的姿态。结果她完全无视我的眼神,缓缓走近并像以往一样用手覆上我的额头。我推开她的手,她并不多言,只是再次抬起手来。我只觉得额前一片清凉中有微微刺痛。我带着醉意嬉笑着说:“喂,我头疼这个事情,你能不能预先告诉我发作的频率?否则万一哪天和美女在一起,我忽然发作起来,岂不是一世英名一朝丧?以后还怎么混?”  妖怪看了看我没有说话,转身准备离去。我脑筋忽然短路,大步向前拦住她的去路,舌头有点打结的说:“我问你话呢!快说话,快跟我说话!是不是你今后都不打算跟我说话?你才三岁?还跟我玩这个?”  妖怪终于面露惊讶的神色说:“那晚你说过,要我离你远一点。你不记得了么?我只想让你好好的,可不想让你像只老猫一样生气炸毛。”  我想我一定是喝得太多醉得厉害,否则我不会在神思迷离之间,轻轻的对她的说了一句:“不要。”  妖怪没有听清楚,她说:“你说什么?”  我摇了摇头,伸手扶着墙壁稳了一下心神,说:“我说谢谢你,谢谢你今天救了那个孩子,也救了我。你……很好。”  “我没想救她,”妖怪好像听到一件十分好笑的事情,睁大眼睛说:“只不过当时你的样子,好像非常激动。我想你可对付不了那些老虎,你只会被它们吃掉。所以就只好替你带那孩子回去。”  她的想法永远都与众不同,说的话永远都没有道理。但在酒意的催动下,我竟然觉得浑身立着的刺正慢慢倒伏下去,全身轻巧柔软得像一匹缎子。我不知该接些什么,过了半晌才轻轻说:“嚯,真是谦虚得一本正经。好好,都是为了我,只是下一次,别再这样冒险。”  妖怪奇道:“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其他人的生或死,又怎会关我的事情?我为什么非要救她?还有,老虎只会怕我,又何来冒险一说?”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有强大的逻辑,我晒了一声说:“你不怕老虎只是因为你脑子和常人不一样,老虎不咬你是你运气好罢了。可那么天真可爱的孩子,未来的人生还有无限种可能。你难道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老虎咬死?”  “老虎只是饿了。饿了就要吃东西,不然就得死。”妖怪说:“那孩子未来的人生是灿烂还是灰暗,对老虎来说有何意义?她只是老虎看中的食物,吃掉她才能填饱肚子,才能活下去,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情。”  她的神色天真而残忍。我像面对一个蜷成一团的刺猬,浑身都是尖刺,只能无力又生气地围着她转圈圈。我心里感到奇怪,不明白自己为何急不可耐的想要寻找到她的软肋。我有点恼怒的盯着她说:“那你到底在乎什么?你难道没有人的喜乐悲苦?没有真正想要的东西?那你活着有什么意义?”  “没有死,哪有生?天地无常万物轮回,岂会因为幼小稚弱而格外成全?一切生命都是偶然,生生死死乃是常事。为何偏偏就你们诸多做作,总是要生出那无穷无尽的欢喜和烦恼来。”  作为一个自命不凡的生命体,我被她超然中带着藐视的态度彻底激怒,我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 “说得轻巧,那你活着干嘛?怎么不去死?”  妖怪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微微抬起了下巴,她注视着我的眼睛,慢慢说了一句话:“天地不死,我即永生。”  我瞅了她半天,忽然“呲”的笑了出来。我说:“那么,永生之神。请你告诉我,是什么原因让你纡尊降贵,三番五次来照拂我这个凡人?难道是我根骨清奇,乃是千百年所未见的修仙之材?那么你准备何时度化于我?”见她说不出话,我继续揶揄道:“可也真巧,我年轻的时候也以为自己是太阳之子,是永恒之光,是上天派来的宇宙拯救者。沧海横流是为了我,地球转动也是因为我。可是醒醒吧姑娘!中二病过了十五岁就该痊愈了!你这么大年纪还说出这种话,不觉得有点牙酸?”  妖怪这次倒是听懂了我的嘲讽,冷笑了一声说:“你看得到想得到的便是真实,没听过没见过的便是虚妄?也是忒自大了。至于我为何照拂你,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即使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反而是徒增烦恼。你反正记着让自己快快活活的活下去就对了。”  我喝下最后一口酒,脑子变得有点不清醒。我一步一步走向妖怪,妖怪靠着墙,毫不退缩的仰头看着我。我凑近她的脸,她的头发还是带着那熟悉的蔷薇香气,一丝一丝钻进我的鼻孔里。我凶狠的说;“我的命在我自己手里,我要烦恼是我的事,我要快活也得随我的意。你这个女人可别做梦,你别想来左右我。”  我以为她接下来又要胡言乱语。结果她只是拿起了辫子把自己的鼻子挡住,瓮声瓮气的说:“为什么你们都爱喝酒?”随后又嘟哝了一句。  我没听清,只好低头问她:“什么?”  妖怪的唇和我近在咫尺,她一脸嫌弃的推开我的脸,说:“我说的是,你喝醉酒的样子真难闻。和张九方一模一样。”  和张九方一模一样……  张九方……  一模一样……  妖怪说完拍拍衣服,转头走了。  我的心头忽然涌起一团火,我用力将酒杯摔到地上,酒杯的碎片四处飞溅。血慢慢从白色纱布里渗了出来,像一朵蔷薇花在我的掌心中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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