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

在那天晚上，妖怪的哥哥秦大川没有一丝预兆的出现在我面前，打乱了我、胖子、猥琐三人小团伙的求爱计划。我带着被命运挫败的沮丧，怀揣着我那出师未捷的爱情灰不溜秋了好几日。百无聊赖之中，忽然想起那晚突袭张九方的事情后来却没有任何后续消息，不由得有些疑惑，我打张九方，真有其事且证据确凿，孙东石为什么没有趁着我正倒霉的时候再接再厉，向媒体放出这个消息，把我彻底搞臭让我永世不得翻身？我明白自己抓破脑袋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又去找了李非凡。李非凡果然为我解开了这个谜底。　　原来李非凡与孙东石从我这件事开始暗斗变明争，已经影响了公司几个大项目的落地和进展，不少原来看好项目的投资人纷纷撤资或开始观望。那些跑不掉的投资人又不愿意眼睁睁的见财化水，便集体调转枪口向大老板施压，或向监管机关反映公司的负面情况。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大老板虽手眼通天，但终究也有摆不平的时候，也有些必须要买账的人，因此便不想让我的丑闻继续成为热点，免得影响了公司的整体利益。　　眼见尘归尘土归土，事情就要渐渐被平息。我却又好不老实的将张九方打了一通。此事如果被媒体曝出，只怕我立刻便要玩完。大老板见事情越搅越大，只好出面做和事佬，让孙东石和李非凡一人让一步，不要再继续纠缠此事。还警告两人以后要通力合作，不能再暗自挖陷阱使绊子。孙东石和李非凡都是大老板手下的棋子，见大老板生了气发了话，表面上自然也不得不从。　　听着李非凡的话我不由得想，假丑闻被传得满天风雨言之凿凿，真丑闻倒一副平安无事的样子被摁了下来。　　这世界也是操蛋，我们的所见所闻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大概也只有天知道了。　　李非凡在末尾，还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看在大老板的面子上且让他一步，如果孙东石还不懂事，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想了想，问道：“怎么？安樱和张九方有把柄落你手里了？”　　李非凡虽然不是厚道人，但好在对我还有几分诚实。见我问起这事，便不承认也不否认，只不声不响低头喝茶。我心领神会，总之我已经成了炮灰，一时半会也没法洗白。大老板总不能因为此事再折一员大将，更可况张九方颇有背景，于情于理大老板都不会让张九方的黑料爆出来。我想，这件事从头到尾不过就是一场牵线木偶戏，主角是我，但又不是我。戏怎么演，曲怎么唱，自有背后扯线的人关心，我只是负责上台露脸的那块木头罢了。　　我的内心毫无波澜，孙东石、安樱和张九方不是好人，可李非凡和我一路走到今天，也真不是纯洁无辜的小清新。大家不过是为了生意，各自选边站罢了。　　李非凡似嘲讽似安慰的说道：“大老板已经觉得孙东石做得太过分，没有一丝同事情谊。所以这次他倒是玩的大，可是有屁用？还落了个心狠手辣不讲义气的名声。哎呀，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人啊凡事都不能做得太过火。”　　这话从李非凡嘴里讲出来，莫名的让人想发笑。我伸了个懒腰道：“我名声臭了，不过也把张九方揍了一顿，也算出了口恶气。可桑一一呢？她名声臭了，又怎么办？她虽然泼辣难治，可还真是个好姑娘。”　　“要不你把她娶了吧？”李非凡笑着说：“既然成了一对臭蛋，干脆你就和她在一起算了，也堵了悠悠众口。”　　“上次你劝我和安樱在一起，这次又劝我和桑一一结婚，你怎么不去搞解说评球呢？保证没有球迷想打死你。”　　“桑一一那里你倒不用担心。”李非凡轻轻吹走了袖口上的一丝灰尘，慢慢说道，“她家里也算有钱有势力。人家拍戏纯属兴趣，大红小红不关心，名声响名声臭没关系。”李非凡一脸的心安理得，看得我一阵牙痒。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被人随意栽赃。如果是一只狗，硬被说成是一只猫，它也不会开心的。”我看着李非凡说。　　“她和她的公司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要彻底平息此事，肯定得送点礼物了。”李非凡撇撇嘴说道，“大老板说了，年底公司要开的大戏，有个角色定了她演。”　　“她同意了？”这个结果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只因为桑一一并不像能简简单单便被收买的人。　　“不然呢？她怎么可能拒绝？”李非凡身体前倾趴在办公室桌上，庞大的身躯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正在捕猎的棕熊。他嚯嚯笑了一下，说道：“毕竟她只想当个出色的演员，那个角色，只要还有一颗想当演员的心，都不可能拒绝。”　　有的人看清了人的弱点，会慈悲。有的人看清了人的弱点，会攻击，还有的人看清了人的弱点，只会利用。我看着聪明又精明的李非凡，忽然又想起了妖怪，她的弱点是什么？她的欲望又是什么呢？　　李非凡好像我肚里的蛔虫，看见我发呆，便话里有话的说：“那你的助理孔雀呢？她也被牵连，怎么没见你像帮桑一一似的帮她打抱不平？”　　“不用。”我看着李非凡说。李非凡见我接下去又没了话，不由抬了抬眉毛表达了心中的疑惑。　　我平静而笃定的说：“她不需要。她和桑一一不一样。”　　李非凡点点头，又用闲聊般的语气轻描淡写的说道：“她的哥哥来了，你知道么？”　　见我点了点头，李非凡说：“她哥哥来找我，你知道么？”　　我既不知道，更没想到。便实话实说自己并不清楚。　　李非凡呵呵笑了一声说：“她哥哥那个样子……想不到胆子倒是挺大。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打听到我，找到我说现在没有工作，想在公司做保安挣点钱回去结婚。”　　我想都没想便对李非凡说：“你能安排一下么？”　　“哦，当然，小事一桩。”李非凡的样子似乎并不意外。他顿了顿，看着我继续说道：“你那助理挺厉害啊，连周公子都搞的定？”　　我脸上的神色变了变，李非凡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只是在我向他告别的时候，说了一句：“该放手时且放手。”我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李非凡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从来都没抓住过她，又何来的放手？　　我叹了一口气走出公司大楼，却看见秦大川站在公司门口。他见我看着他，便一路小跑到我的身边说：“你好。”　　我想了想对他说道：“你找工作的事儿，李总刚才已经答应了，应该很快就能来上班。”　　秦大川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起来，脸皱得像朵菊花。他佝偻着背说：“真是谢谢你们的关照了，你们可真是好人啊。这么照顾我妹子，又这么照顾我，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以后，孔雀如果忙不过来，有事尽管吩咐我。”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他来说好像天大的恩惠，我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秦大川却激动的说个没完：“她以前跟现在可不一样，啧啧，那不一样。一年到头也说不了几句话。她以前老是喜欢跑到高高的地方去坐着，一整天一整天的。问她干什么也不言语，问得急了才说自己找人。我们那地方可大，几十里的地儿就我们一家人，你说她可往哪儿找人去？我爸妈一直都以为她是傻子呢，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脸上忽然有种羞涩忸怩的神情。我奇怪的看着他，他继续说道：“可是我说她不傻，只不过不知道怎么说话。我就一直教她，我教她可多，教她说话，教她做活计，带她赶集走亲戚……”　　接着秦大川话锋一转，又唠唠叨叨的说起了自己家里的房屋田地、鸡狗牛羊。眼见只经过找工作这一遭，秦大川就立刻把我当成了大好人，也不管跟我熟不熟就一股脑儿把自己家里的事儿告诉了我。我不禁无奈中又有一丝感动，想着虽然我们还远远没到聊这些家长里短的地步，这秦大川倒真是朴实简单。可是秦大川的话又过于单调无聊，我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自从秦大川把找到工作的原因归结在了我身上，便对我感激又恭敬。每次到公司里去，远远便见他满脸笑意的跑过来向我问候几句，有些小事需要帮忙的时候也是鞍前马后的效劳。他为人老实热心，在公司里做事勤快又能吃苦，工作一段时间后同事的评价倒是比妖怪还好。“妖怪的哥哥是快料。”萝卜如是说。如此而来，我的心里对秦大川不禁增添了几分信任与好感。　　可妖怪对这个哥哥似乎并不太上心，偶尔问起秦大川的情况，不是模模糊糊的回答不清楚，便是用其他话题岔开，与秦大川说起妖怪那亲密的情形大相径庭。妖怪虽然惯来冷漠薄情不大理会人，可那对外人也就算了，连对自己的哥哥也是这样轻慢，不免令旁人有些闲话。与此同时，妖怪和周公子谈恋爱这件事情又在公司传开，这便在同事里落下了嫌贫爱富势利拜金的名声，一时间人言纷纷，有些年轻漂亮的女同事们说起妖怪，都是一脸诡笑的悄悄掩嘴摇头。只有一些老成世故的，才会说些清官难断家务事之类的话，算是为她辩解辩解。这些事经胖子和萝卜这两个八卦能手一一搬运到我耳朵里后，我便索性让妖怪少去公司，有事直接到我这里报道。　　我的工作又开始渐渐忙碌起来，虽不及以前忙得前脚踩后脚，但反而倒有了一些工作与生活和谐相生的意思。我的名声臭了大街，却得到了一些时间和自由，也算是意外之喜。工作之余，如果正好遇到出太阳，我就会让妖怪将摆在背阴处的花盆挪到阳光底下。她先是将长长的头发扎成一个包子，接着把花盆从大到小依次摆好，保证每一盆花都有一个舒舒服服的位子。她会拿着喷壶为花浇水疏枝，我就坐在旧报纸铺好的阳台地板上，给花换土施肥。偶尔抬起头，看见映着阳光的水滴沿着她的手腕流了下来，她背对着我轻轻的甩了甩手，水滴跳跃着跑到了我的脸上，我伸了手将水滴悄悄抹去，心底有莫名的温柔开始生长蔓延。这个时候，没有光鲜的人群，没有围观的人群，没有烦恼和狂喜，甚至也没有周倜，小小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我和妖怪。　　阳台上的花渐渐开了，先是栀子，然后是茉莉、凌霄、玉簪、半枝莲……就像我心底的花儿似的一枝一树绽放不息。只是有一次，妖怪浇水浇到一盆长满绿叶子的花前，问我这是什么花。我没有回答，三下五除二便将那荼蘼拔了丢到垃圾桶里去。似乎没有了荼蘼，我和妖怪的繁花世界便没有了终点。只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风起了云终究会散，花开了终是会谢，我只是把一时，错当成一世罢了。　　　　我一贯最是怕热，只要仲夏的阳光一晒到我的头顶，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只因我的身体便成了一座炼狱，灵魂只好逃到一边凉快去了。可即使今年的夏天打破了有史以来的最高温度记录，也晒不化李非凡那一颗想与孙东石一争高下的心。这天李非凡又约了一些关键人物商洽项目细节，便临时把我也叫了去开会。车刚刚开进公司院子，我便看见周倜正坐在他的豪车里向我和妖怪微笑着招手。我对着窗外呼出一口气，想着自己也算身经百战，可面对这种场面还是有些尴尬。　　开会的时间还没有到，妖怪见了周倜却没有一丝甜情蜜意，只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对我们说：“你们先聊着，我上去准备准备。”我愣了一下，正想着这句台词似乎应该让我来说，妖怪却拿着东西扔下我和周倜潇洒的上了楼。周倜微笑着目送妖怪的背影离去，转头对我说道：“今天到附近开会，就顺便过来看看。”　　周倜还是那个周倜，永远带着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自在洒脱，仿佛总有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所有阴影都会远离，照得旁人的心底也一片敞亮。我便笑着直说道：“看到了，还不赶紧滚。”　　“我等着她，”周倜做了个鬼脸，等了一会儿才说道：“听说她哥来了，我可得见见。”　　我半真半假的说：“见了也没用，她哥哥已经把我当成自己人了，你且靠边站去。”　　周倜操着手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笑着说道：“好歹她是我的女朋友。”　　“是你以为。”我毫不退让，“她知道什么是女朋友么？对她来说，女朋友、朋友、爱情和亲情都只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她大概只是好奇罢了。”我又想起妖怪的话，不由自主的用和她一样的语气说道：“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自寻烦恼的又不止我一个。”周倜耸耸肩。　　“我不一样，”我知道自己和妖怪必有一些不同寻常的联系，慢慢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她可能……只是在观察……我们的喜怒哀乐？”　　这番不知所云的话让周倜摸不着头脑，但旋即他又带着一贯的天真与乐观，笑着说道：“这又有什么值得想来想去的？她好奇的，我就告诉她。她不懂的，我就教她。她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她要是想上天入地……我便陪着她。”　　周倜哪里明白，即便富贵显赫如他，有些东西只怕也是给不起的。　　此时秦大川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他在公司做了一段时间保安，似乎人也变得白净了许多。他见了我老远便扬了扬手打了个招呼，然后一路向我走了过来。我和周倜正看着秦大川越走越近，他却忽然在中途定住脚步，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冲着我们大喊大叫起来。　　我和周倜听不清楚他喊的话，只得疑惑的交换了一下眼神。秦大川见我们没有任何反应，索性大步流星的向我们跑来。电光火石之间，我感觉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嗖嗖作响，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影正迅速砸向我和周倜的头顶。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眼前就出现了秦大川龇牙咧嘴的脸，他一把将我扑倒在地。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也将周倜从后面扑倒。在我们倒地的瞬间，一个东西如闷雷一般砸在距我不足二十公分的地面上，溅起的碎渣与尘土呛得我们趴在地上咳嗽不止。　　当我们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站起来，才发现地上躺着一颗橡皮树，旁边还有一个花盆四分五裂的遗体。楼里的人被巨大的响声惊动，纷纷从办公室探出头来，发现原来是我和周倜差点被花盆砸中，便惊恐的从办公室冲出来查看。此时我才发现将周倜扑倒的原来是妖怪。周倜的衣服被拉了一个大口子，惊魂未定的与妖怪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不住口的询问妖怪：“没事吧？你没事吧？”妖怪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轻轻摇了摇头。她的脸上沾满了溅起的泥土，迅速的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害怕被人发现似的的垂下了眼帘。　　这一切被我看在眼里，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心中像被打翻了醋缸，一大股酸疼翻涌着顶住了我的喉咙。以至于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话一句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去。这时李非凡也从楼上跑了下来，抓住我问：“怎么回事？”我这才回过神来，对李非凡摇了摇头。　　秦大川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对李非凡说：“李总，今天本来轮到我在门岗值班，我就一直在那边待着守门。后来，我看见周总进了院子，接着沈老师也来了……”　　秦大川年纪比我们大得多，却一口一个总，一口一个老师，周围便有人悄悄抿着嘴发笑。李非凡有点不耐烦的说：“直接说重点。”　　秦大川弯了弯腰，说：“是的。我看见周总、沈老师在院子里说话，就想过来打个招呼。忽然瞧见五楼阳台上好像有个人影晃了一下，”说到这里，李非凡和周围的人好像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情节，便互相看了看不再鼓噪，静静听着他说下去。只听秦大川又强调道：“那个影子晃了一下，接着便看见一个花盆掉了下来。我心里着急，就跑过来想把沈老师推开。都是我不小心，也，也不知沈老师摔伤了没有……”　　他明明救了我，却还担心将我弄伤。如此自谦的态度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赞赏，围观的人纷纷说道“你可是救人。”“事急从权。”“见义勇为得送锦旗发奖金。”“现在你这样厚道的人可真是少了。”周围此起彼伏的赞扬声响成一片，妖怪却靠在周倜身边，始终低着头沉默不语。　　只有李非凡皱了皱眉头，低沉着声音问道：“你确定五楼阳台上有人？”只因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五楼阳台是公司里的小花园，除了早晚有花匠上去伺弄花草，平时都锁着。按说这个季节这个点，是绝对不会有人在上面的。　　只听秦大川笃定的说：“肯定是一个人，有头发有脸。”　　“是谁你看清楚了么？”李非凡追问。　　“这倒是看不清楚，隔得太远了。”秦大川缩了缩脖子道。　　李非凡想了想，沉着脸说：“那么就只有报警等公安处理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这事情大了，便一个个闭着嘴，不声不响的回办公室继续上班。　　妖怪上前一步对我说：“你的手受伤了，我开车送你去医院吧。”此时我才发现我的手被碎片划伤，正往外汩汩流着血。我没有理会妖怪，甩了甩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