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

头一次在无遮无盖的野地里头睡觉，饶是我身强体健，也在半夜里被冷醒好几次。直到东方渐渐发白，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才终于耐不住困倦沉沉睡去。不知不觉间已是中午时分，在睡梦中我只觉得脸上一阵奇痒难忍，周遭还有不知何物发出的叽叽喳喳之声。我困得不行，翻了个身便继续睡去。过了一会儿又有什么东西跑到了我的身上来，还在我胸口和肚皮上不停的乱跳乱窜。我心中便不由得无名火起，大骂一声后坐起身来。一只只黑色的物体顿时随着我的动作呼啦啦的从我身上四散飞走。我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瞧，原来就是昨晚看到的那些小夜叉。他们都飞到离我不远的树梢上，战战兢兢的挤做一处，其中有一两只稍微胆大的，还不时拿眼睛偷偷瞅我。　　我一见之下乐了，想着凑近点仔细观察观察这些大蝙蝠，便站起来向他们走了过去。那些小夜叉见我渐渐走近，顿时紧张不安起来，站在边上的使劲往里面挤，站在里面的便被挤得吱哇乱叫，也开始用手不停的推搡抵挡。细细的树枝被一群夜叉折磨得颤抖起来，场面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纷乱不堪。　　在一片拥挤混乱中，一只身形最小的夜叉被挤得从树枝上掉了下来，惊恐之下他似乎忘了自己还有可以飞翔的双翅，只一路尖叫着往地面坠去。我三脚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伸手便接住了那只小夜叉。只见那夜叉约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般大小，全身黑如煤球，覆盖着又细又亮的绒毛，就像一只黑色的大兔子躺在我的手心里。他的手指鸟爪般干细，此时正被吓得用手捂住了双眼，只在我的掌中瑟瑟发抖。我低下头去仔细瞧了一瞧，发现小家伙的耳朵不知为何缺了一大块，那样子让我想起了黑猫警长里的老鼠一只耳。　　我捏住了小夜叉一侧的翅膀，对着他做了个鬼脸，将他提溜到我的眼前。那小夜叉果然是小孩心性，看着我龇牙咧嘴的模样立刻忘记了害怕，像头小猪一样“吃吃吃”的笑了起来。我伸出二指指着小夜叉，拿腔作势道：“呔！妖精，笑个屁！小心我拿你做汤！”那小妖精见我如此做作，更是笑得摇头晃脑一发不可收拾。忽然间只听“呲”的一声，我心中正想“哎哟，大事不妙”，便只见一股热乎乎的尿液朝我脸面端端射了过来。饶是我闪避的动作如苍蝇般敏捷，也不免沾了夜叉的几滴尿水，让我好一阵恶心。我大大的呸了几声，随后皱着眉头问小夜叉道：“看你，尿都笑出来了，你至于么？你爸你妈呢？”那小夜叉撒完尿，似乎知道自己闯了祸，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有点战战兢兢的看着我。我见他那可怜的模样，只好用手捧住他，摇摇头道：“算了，饶你这一回。下次可要告你爸妈了啊。”随后又对着他扬了扬下巴说：“回去吧。”那小夜叉倒腾着小短腿在我的掌中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树上那些黑黝黝的伙伴们，便展开翅膀朝他们飞了过去。只见他一飞到树枝上，便被其他夜叉团团围住，如同刚刚经历了奇幻冒险的小朋友一般，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向其他夜叉激动的讲述起来。　　看到自己被他们当做大熊猫一般稀奇的对待，我不由得好笑。仰头看见那颗星星还一闪一闪的跟着我，我便对它说：“去陪他们玩玩？”那星星嗖的一下飞了过去，在一群夜叉头顶上转圈圈，那些夜叉越发兴奋起来，吱吱呀呀的闹着笑着，纷纷飞上天空与那颗星星追逐玩耍。　　嬉闹间天边又扑棱棱飞来数只体型明显更大的夜叉。如果说小夜叉们尚有几分圆圆萌萌的可爱，那这些大夜叉们真算得上是形貌丑陋得狰狞可怖了。我看了一眼夜叉，转过头去心中暗想，难怪那些夜叉羡慕孔雀，就这副尊荣在大白天跑出来委实有点吓人。一时又想到妖怪那一脸自恋却让人无法反驳的模样，不由得嘀咕了一句：“你刚跟着我的时候也未见得有多好看啊。”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的摸了摸嘴唇，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微微向上扬了起来。　　那些大夜叉匆匆忙忙飞来，却在离我远远的地方停住，带着胆怯和担忧的神情看着小夜叉们在我身边玩耍。我开心的向他们挥了挥手，他们便纷纷低下头去，彼此的身体也越靠越拢，似乎对我很是害怕。　　那几只夜叉待在远处私下商议了一番，便默契的将一只夜叉推出了队列之外。那只夜叉肥肥矮矮，挺胸凸肚，与李非凡倒有几分神似，那模样让我忍不住的笑出了声。只见那只夜叉腆着大肚子，如同企鹅一般摇晃着身体走上前来。他故作镇定的瞅了瞅天空，又看了看地面，忽然伸长脖子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声音，听起来活像一只正在四处觅食的鸽子。小夜叉听到叫声，便纷纷以同样的音调进行回应，随后又一一飞到大夜叉的身旁。我顿时恍然大悟，看来这些大夜叉是小夜叉的父母，他们担心小夜叉和陌生人玩耍出事，所以特地赶来让小夜叉们回家。我点点头想，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夜叉虽然样貌丑陋，可作为父母的心倒是和人一模一样的。　　夜叉一家正在那里父慈母爱其乐融融，忽有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枭叫声从天边呼啸而至。我仰头望去，只见天空中又出现了一群长着翅膀的怪物，那些怪物外形虽与眼前的夜叉相似，但体型更为庞大，身体的颜色也近于灰色。灰色夜叉在空中盘旋不住，地面上的黑夜叉却仿佛迎接英雄归来一般的欢呼雀跃起来。特别是那只掉下树杈的小夜叉，跃跃欲试的扑扇着小翅膀想飞上天去，但又被身旁的黑夜叉一番教导，只得跺跺脚发出一阵“叽叽呱呱”的叫声来表达心中的不甘。　　地上的人与夜叉仰望得眼胀脖酸，那群怪物又纷纷降落到了地面上来。只见他们的翅膀伸展开来足足有五米大小，齿爪锋利可怖，行动起来有如万钧雷霆，迅猛而有力，衬得眼前的这些黑夜叉好似婴儿一般稚嫩羸弱。　　正看得应接不暇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妖怪的声音：“近来这些家伙可越来越多了。”我转过头去，发现妖怪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我后面杏树的树杈上，正微微抬眼望着天空中漫天飞翔的灰色夜叉。妖怪甫一出现，黑夜叉们便纷纷停止喧闹，默默朝着妖怪的方向静立。连地面上的灰夜叉也队伍肃整的面朝妖怪寂然不语。　　“达达，”妖怪开口说话。　　一只体型健硕孔武有力的灰色夜叉昂起头来注视着妖怪，叫道：“大人”。他的语调古怪别扭，似乎对人类的语言并不熟练。　　妖怪却并不搭理，只自顾自继续说道：“离他远一点。”　　妖怪说完，那只叫“达达”的夜叉便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他的全身布满粗糙坚硬的鳞片，令人胆寒的利爪和雄壮的身躯无声宣示着强者的身份。他垂下巨大的头颅，带着一丝傲慢和轻蔑将我从上到下细细端详。一种强烈的敌意伴随着浓重的腥臭味向我袭来，我下意识的皱起眉毛看着这个灰色翅膀的怪物。“达达”见了我的模样，忽然獠牙净现，露出了诡异而狰狞的笑容。　　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战斗的直觉只在瞬间便控制了我的所有神经。我的血液开始在身体里加速流动，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开始绷紧。“达达”却在此时又挑衅般的对我咧了一下嘴角，接着便振翅而飞直上九天，翅膀扇起的巨大气流让我几乎跌倒在地。其余的灰色夜叉见“达达”飞走，便纷纷紧随他飞翔而去，整个队伍行动迅猛如风卷残云，只一瞬间便消失在无边的天际里。　　这一整队灰色夜叉，俨然一只组织严密训练有素的军队，能让天堂都变得肃杀残酷起来。我看着“达达”们远去的背影，心中没来由的开始觉得不安。此时站在一旁的黑夜叉也开始陆陆续续飞走，那耳朵缺了一块的小夜叉不时回头看我。我见他还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便笑着向他招招手，小夜叉立刻飞到我的身旁满怀期待的看着我。我明白他还想和我一起玩耍，便对他说：“你先跟你爸你妈回去吧，不然他们该担心了。”　　小夜叉顿时一脸失望，两只翅膀都垂了下来。我只好说道：“明天再来找我玩，好么？你叫什么名字？”　　小夜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连猜带蒙，想他大概是同意了明天过来找我，但是没有名字，于是继续说道：“那我叫你咕叽，行不行？”　　小夜叉果然眉开眼笑的天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我笑了起来，说：“咕叽，我叫沈致，你叫我婶子、笋子都行。反正我那些猪朋狗友都是这么叫我。那你先走，明天再来。”“咕叽”点了点头，随后便使劲扑扇着翅膀，跟着他的父母一起飞走了。　　我懒懒的走到树底下，看着妖怪问道：“难道今后我要一直待在这里么？”　　妖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闲聊道：“刚才那只小夜叉好像很喜欢你。”　　我坐在草地上说：“小朋友都喜欢能陪着他们玩的人。”想了一想，又问：“那些夜叉好像长得不太一样？”　　“黑夜叉和灰翅夜叉是表亲。”妖怪说道，“黑夜叉算是这蛋山的土著了，灰翅夜叉以前一直住在蛋山的边缘。他们之间虽是亲戚，可是以前却很少来往。”　　我奇道：“既然是亲戚，怎么差别那么大？”　　“这灰翅夜叉原本也长得和黑夜叉一般模样，只是身体的颜色较浅一些。至于后来为什么他们长得不太一样。这就说来话长了。”妖怪忽然用老太婆的腔调说道：“很久很久以前……”　　这毫无征兆的角色切换让我微微一笑，只听她说：“这蛋山的夜叉分为两支，一支是黑夜叉，他们一直生活在蛋山的中心地带。另一支灰翅夜叉就住得比较远了。很长的时间里，这两支夜叉都在各自的地盘里繁衍生息互不相扰，安安稳稳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可自从凤凰被大鹏加害之后，护佑这蛋山的神力便日渐衰退。蛋山的边缘收缩得厉害，变得越来越小了。”　　我抬头望去，触目之处皆是起伏不定的山峰树木，哪里看得到所谓的边缘。可见这里也并不窄小。我奇道：“这蛋山究竟在什么地方？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呢？”　　“这里是异界，人眼是看不见的。”妖怪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可是蛋山不停收缩，很多地方便像水退石出一般暴露在世间。人类又发现了这些土地，就开始在这些土地上砍伐树木、建造房屋、开垦土地、放牧牛羊牲畜……总之这些地方再也不复以前的模样了。这些被大量砍倒的树中，有一种树名字叫“燧”，一年四季都会结出“燧果”。”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娇艳欲滴火红鲜亮的果子，在泛滥的口水中终于忍不住问道：“好吃么？”　　妖怪认真想了一想，才说：“不知道，我也没吃过。”她摸了摸鼻子，又歪着脑袋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心想，看来这天神记性也一般。不由得一边暗笑一边说：“燧果燧果。”　　“夜叉一直以食燧果为生。”妖怪接下去讲道，“本来这蛋山燧树众多，结出的果子足够夜叉们食用了。可惜后来蛋山逐渐收缩，蛋山边缘的燧树也被人类砍伐殆尽。住在那里的灰翅夜叉便首当其冲受到了影响。”　　她一边回忆一边平静的说道：“那些年里，好些灰翅夜叉都被饿死了。因为缺乏食物，他们只好集中所有资源来养活那些生下来便身强体健的孩子。身体稍弱的小夜叉从一生下来便会被抛弃，然后在饥饿和寒冷中慢慢死去。”　　这和人类一些弱小族群的遭遇何其相似。我站起来愤怒的问道：“他们为何不反抗？不去将土地抢回来？”　　“谁说没有？”妖怪冷笑道：“无论是黑夜叉还是灰翅夜叉，本性都是胆小懦弱的。他们的数量也少，哪里是人的对手，只和人做过几次对就差点被赶尽杀绝了。为了活下去，灰翅夜叉只好改变只吃燧果的习性，他们开始吃树叶，吃蚂蚁，吃鸡兔牛羊，有时也会吃人。岁月漫漫，灰翅夜叉终于变化得和黑夜叉完全不同了。”　　“看的出来，凶得多了。”我回想起“达达”看着我的样子，不免有些发毛。　　“这倒是不假。不过也是不得已了。弱者死，强者生，弱者恒弱，强者恒强。”妖怪慢悠悠的说：“你们，不也是这样过来，并且一直如此么？”　　听闻此言，我只能沉默。　　我垂下头去，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我得承认，有时候我们把这个世界搞得乱糟糟的。”　　仔细想了想，我又慢慢吞吞的接着说：“可那些美好的时候呢每一天早上，太阳从天边升起来，阳光会穿过云层，穿过尘埃，照亮了高山和湖海，照亮了每一朵花。阳光洒在了树上，房子上，桌子凳子上，猫和狗的身上。只要看到这样的世界，谁能不觉得雀跃欢喜呢？当看见襁褓中的婴儿，闻到新割过草地的清香，我们的心也会变得柔软又温暖。当我们的心底有了喜欢的人……”我看着妖怪笑了一下，自顾自的说道：“我们有了喜欢的人，即使对方再怎么平凡普通，也会觉得全世界简直找不到比她更好看的人了，只一个劲儿的希望她睡得好，吃得好，身体好，心情也好，总之一切都能好好的，有时候为了让她好起来，甚至不惜牺牲掉一些很珍贵的东西……”　　“比如？”妖怪眨了眨眼。　　“比如……钱。”我对她认真的眨了眨眼。　　“……哦”妖怪恍然大悟。　　我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生存会逼得我们停不下脚步一直前行。其实爱也一样不是么？所以，我得说，我们的确一直如此，却又不仅仅如此。”　　妖怪听了这么一番长篇大论，大概是觉得有些无聊，整个身体终于倚在树枝上，翅膀也垂了下来，似乎打起了瞌睡。　　一阵山风端端吹过，遍野的青草在风中摇摆不定，它们的絮打起了旋儿，被风牵牵扯扯的，不知道飘向何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