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这异界一步一景,风光如画,更重要的是方圆百里一根人毛都没有,对于常年累月都生活在粉丝或狗仔的镜头下的我来说,简直是天赐的宝地。妖怪时不时的便飞得不见踪影,整个蛋山寂寥得让人欣喜又有点恐惧。有时候我便会爬到树上去,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看着这蛋山的日升月落,星繁云淡。在将山头上所有的树都爬遍之后,我便封那颗老杏树为最佳观景平台。有时候我会光着脚在草地上来回奔跑,跑出一身臭汗后便跳进泉水中,将泉边喝水的小动物吓得四散奔逃,谁知几次之后它们便已经习惯,只慢慢腾腾的走到一旁默默围观。只不过有一次妖怪发现我在泉中洗澡,便皱着眉头使出老大的法术,把我从泉水里拎出来,远远的扔在了附近的草地上。我斗不过她,加上被看了个光,自尊心严重受损,从此不在水里洗澡,而改成了洗脚。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我也终于觉得有些孤独寂寞了。幸亏“咕叽”小朋友还算守信用,从那日之后每天都来看我,还不时送给我一些酸果子、树叶和石头作为礼物。礼尚往来,我便使出家传手艺,用狗尾巴草编了小小的一个草笼子,又顺手捉了一个蝈蝈放在里头,当做回礼送给了他。“咕叽”一见便雀跃不已,细细的爪子小心的挑着那笼子,两只大眼睛绽放着新奇又喜悦的光芒,把玩了好一阵才慢慢放下。随后竟然凑上前来,用小脑袋顶着我的脸,用力的摩擦、摩擦。他的皮毛暖而柔软,我惊奇的扯住他的耳朵问道:“你属貂的么?”可这玩笑话“咕叽”并不明白,他只是继续蹭了蹭我表示感谢,便兴奋的拿着草笼子一路飞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咕叽”又来找到我,身后还跟着几个比他更小的夜叉。他一脸懊恼的模样,举着草笼子向我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我拿过来一看,原来是编笼子的草梗被蝈蝈咬断,蝈蝈逃走了。我笑着对他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再编一个给你就是了。”“咕叽”听后嘴角向上弯了起来,整张脸皮便被扯着形成了千沟万壑,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小老头。 话音刚落,站在“咕叽”身后的小夜叉们便纷纷围拢在我的面前,一双双大眼睛崇拜的看着我。我只好在一片热切的目光中连连点头:“好好,一人一个……呃,一人两个怎么样?可不能再多了。”一群夜叉小朋友听闻此言,纷纷张大了嘴“咕咕咕”的笑了起来。 我拿着小夜叉送来的狗尾巴草,加足马力勤奋的完成了浩大的草笼子编织工程,下面就只剩下抓虫子。我如同幼儿园园长一般,只对着整整齐齐站成一排的小夜叉挥挥手,小朋友们便立马开始上下翻飞在草地里搜寻虫子的踪影。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了下来,我手搭凉棚遮住光线,满意的点了点头。 正当小夜叉四处忙乱之时,从山石旁忽地吹来一股强大的气流,小夜叉体型轻巧,转眼便被那股风吹翻在地,一个个摔得龇牙咧嘴。我向他们跑了过去,却见山石后慢慢转出一个灰色的影子。我停下脚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灰翅夜叉。 小夜叉被摔得厉害,全都胆怯的围拢在我的身后。我知道那股风一定是灰翅夜叉捣的鬼,不由得恼怒起来,指着他大声问道:“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灰翅夜叉并不回答,只是拿起掉在地上的草笼子一把扯碎,掏出里面的虫子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灰翅夜叉的嘴里传来虫子身体爆裂的破响,所有捕获的昆虫都被他一一吃进肚里。之后他并未离去,反而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看着小夜叉,眼神中尽是讽刺与嘲弄。小夜叉们可能从未见过这般无赖架势,越发怕得厉害,全都蜷成一团用翅膀捂住了双眼。 这灰翅夜叉如此野蛮张狂,只怕突然暴起伤害小夜叉也未可知。我便将小夜叉护在身后,向他大喊道:“滚回去。”灰翅夜叉听到我的喊声,甩过头来露出了一个凶狠的表情,随后伸展开肉翅,挺起强壮的胸脯,如同一座石山一般慢慢走到我的面前,我和小夜叉只在瞬间便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我抬起头,灰翅夜叉忽然开口说话:“土地,虫子。”他的眼睛布满猩红的血丝,忽然向我露出了锋利的獠牙,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们、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滚回去!” 虽然说输人不输阵,可我也明白自己的实力哪里够和这夜叉放对,更何况后面还有一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朋友。我略一转念,回头对一班小朋友说:“快走,回家去。”可小夜叉被吓得动弹不得完全听不见我的话。我只好猛踹了一下“咕叽”,大声说:“快走!”“咕叽”和小夜叉这才战战巍巍的站起来,挥动翅膀欲飞离此地。 那灰翅夜叉忽然向我们一声大吼,震耳欲聋的吼声让我几欲昏厥,刚刚腾空的小夜叉也全都跌落在地大哭起来。我虽明白,以自己的力量保护这些小朋友无异于天方夜谭,但在此境地又怎能弃他们于不顾。我只得默默的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攥在手中,在小夜叉的哭声里和灰翅夜叉无言的对峙。 灰翅夜叉庞大的身躯正一步一步向我们迫近,我紧张的思索如何才能对付这个怪物。忽然间他向我的身后一望,停住了前进的脚步,随即伸展双翅飞上半空,盘旋片刻后即匆匆离去。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身后也有一个灰色的影子腾空而起,便遽然转过身去。那个灰色的影子掠过我们头顶的天空,我认出了他,那是“达达”。 灰翅夜叉忽然出现在本不属于他们的地方,让我隐隐觉得,原来这蛋山也并不是万物和谐相生的世外桃源。事后与妖怪独处之时,我便向她说出了灰翅夜叉侵扰蛋山之事。但妖怪却浑不在意,只淡淡的说:“他们自有他们的道理。” 顿了一顿,她又说:“乾坤亿载,星移斗转。世间万物滋长繁衍,生生死死各有定数。你如果和我一般活得这么久,自然便明白了。” 人的一生只如蚍蜉,生死仅在朝暮之间。可面对无尽的永生,我只觉得没来由的恐惧。 我脱口而出道:“没有生,没有死,没有欲望,没有痛苦,也没有爱和欢喜。这一切又有何意义?难道就为了看那花开花落,守着那日月更替?” 妖怪微微笑了一下,说:“你这样子,和我当初问你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呢。”又说道:“可你哪里就能明白得了?” 我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抬头问妖怪:“那些美的东西,世人珍惜的东西,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风就是风,雨就是雨,石头便是石头,铁块便是铁块。” 我问:“世人所厌弃的,我们想要远离的一切呢?” “你们的躯壳过于脆弱,这让你们老是……咋咋呼呼的。” 我问:“生命对你来说是什么?比如人?” “食物。”妖怪的神色平静而坦诚。 我问:“凤凰呢?” “他必须在。”妖怪想了一想,说道。 我问:“那么我呢?” “你就是凤凰啊。”妖怪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 我静静的看着她,她的眼睛却看向了远方。 “凤凰若是活转过来,我会在哪里?我是我自己,还是凤凰?” 这一次,妖怪没有回答。 我早应该明白,我他妈怎么会不明白,可我那颗心总是浮浮沉沉,就是不肯去死。我终于问道:“我的躯壳会得到永生,那么我的灵魂,我的人生,我走过的那些路,它们会在哪里?” 我默默的等待着。 孔雀,天地间的神祇,我心上的姑娘,我等待着你对我的裁决。 她终于开口说话——“你,就是凤凰。” 那时的蛋山阳光正耀眼,妖怪坐在树枝上晃动着双腿。她没有听见我的心碎得呼啦吧一片响,也没有听见它慢慢死去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她曾说过我的命长不了,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自信,说一个母亲的直觉只是疑神疑鬼,还告诉她让一切见鬼去吧。想到这里,我不由笑得全身发抖。我还想起了桑一一,她说我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还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收拾我,让我想死死不了,想哭也哭不出来。我却以为她只是发神经。而到了今天,我不得不宣布:女人,是这世上最伟大的预言家。 我举起了自己的双手仔细端详。我想,这真是一双好看的手。我翻来覆去的看着它们,想把它们的样子清楚的留在自己的脑海中。 “会疼么?”我问。 “什么?”妖怪微微垂下眼帘。 “我的灵魂离开的时候,也会很疼么?” 妖怪没有回答。她忽然从树上站起来,怒气冲冲的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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