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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如同濒临死亡的老人一般,深情的回忆着我的人生。我想念我的外婆,我的父亲母亲,我怀念着李非凡、胖子、猥琐、萝卜、桑一一……我怀念我所有的朋友,我甚至怀念起了安樱。我想着那些好的和坏的日子,想着那些青春和苍老的日子。我把所有会唱的歌从头到尾唱了一遍,把还记得的诗全部读完,在心底对所有辜负过的女孩儿说对不起。我甚至开始构思一部小说,那里面的男主角会有三五老友,会有小小积蓄,会与青梅老去,会有儿孙绕膝,会有着最简单,我却已然错过的温暖人生。  每天早上醒来,我会对着群山大喊一声:“沈致!”,于是群山便会“沈致……沈致……致……致……”响成一片。这片欢呼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活着真好,我甚至为此激动得热泪盈眶。有时候我坐在那里,对身体里那个正在复活的灵魂说话:“兄弟,你运气真好。像我如此英俊的男人可是世上难找。你问都没问过我就跑到我身体里边住下了。那以后你得对他好好的。”  说完后我也觉得自己挺无聊,难道我还能跟凤凰、孔雀打个商量?  我那不可理喻的天神啊,就算我为你写上一万行诗,你大约也是不会理会的。  命中注定的未来不知何时会来,无所事事的日子更让人发疯。除了“咕叽”和“星星”,大约就只有太白金星的到来还能让我觉得生活是有些趣味的。自从妖怪回到蛋山,太白金星便三不五时来此造访,顺带与我闲谈磨牙。有一次他吃着“咕叽”送给我的梨,正在那满面喜色赞不绝口,我一拍身旁的石头一脸庄严的站了起来,吓得他差点被梨渣噎住。  我说:“天地之间,正气浩荡。是非恩怨,自有天鉴。”  太白金星瞪着我,有点艰难的咽下满嘴的梨,方才说道:“有话能不能好好说?”  我揪住他的胡子说:“凤凰活了,我就得死。这他妈不公平,得有人管管这事。我要见如来佛祖!我要见玉皇大帝!”  太白金星捻了个决,真身便从我的手中溜走。他站在一旁道:“什么仇什么怨,都得先登记。”  见我气得发疯,太白金星只好解释道:“这世间冤、缘、怨、愿不可尽数,那杀人的,夺财的,痴情的,报恩的……啧啧,可是比海里的水都多。凡间生灵一旦有冤、有仇、有所求,便都由天界慰闻司登记在册,随后发送给管事的司部审查。只是这种事情多如牛毛,所以得先立个规矩,理个秩序,要讲个先来后到。先登记的先理,后登记的后办,方显得公平。”  我真是大开眼界,不由问道:“我现在去登记的话估计啥时候能办下来?”  太白金星掐指一算,说:“如今人手短缺,慰闻司已经有好几个神仙在我那里抱怨公务繁忙了。你现在登记的话,估计过个百八十年就轮到你了。”  先来后到,公平是公平了,可等上个百八十年,我坟头的草也都长成参天大树了。我转了转眼珠子,立刻上前满脸堆笑道:“您老人家资格老、级别高,说话有分量,还能直达天听。您能不能通融通融,直接在佛祖或者天帝的耳朵边言语一声,帮我反映反映情况?”  太白金星轻抚一下银白的胡须,施施然说:“通融么,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随即他话锋一转,又说:“只是……”  “只是什么?”我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赶紧抓住了太白金星的袖子。  他终于尴尬的咳了一声说:“你可得知道,我来蛋山之前。天帝让我来此,是拜问孔雀天神的……”他将“拜问”二字说得郑重而恭敬,随后一脸为难的说:“别的一概好说。可孔雀、凤凰和大鹏的事情,神仙也怕,菩萨也管不了啊。”  “这可奇了怪了,还有没有天理?”我失望的坐下,恨恨的拍着身旁的石头,大声说道。  太白金星一本正经的说道:“他们就是天理,如何说没有?”  “天理难道不应庇佑苍生,守护世间?”我忽然想到了蛋山中的灰翅夜叉,愤愤的说:“他们自己作恶不说,还放纵恶害不查,任由良善被欺,这般天神要来何用?天下只怕从此多事。”  太白金星“呲”的笑了一声,以此表达对我的极大嘲讽。他说道:“要是孔雀不准那些恶害生事,天下才会从此多事。”  我瞪了他一眼,太白金星视若无睹的继续说道:“孔雀动动指头,便能创演造化,扭转乾坤,本应不善不恶,无喜无悲。她若是慈悲怜悯,今日不准倚强凌弱,明日不许杀戮征伐。那些猛兽凶禽只怕早早的便死光了。她若时有爱憎,便叫那花开千日不败,人人长生不老。好便好了,可如你我,也不知会不会托生出来呢?如此一来,世间万物岂不尽如她手中玩偶,哪能自由生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再一层,就那样即便千好万好,可万一哪天孔雀灰飞烟灭了,随她掌控的世间万物又如何自处?跟着去死么?”  “她不会死。“我淡淡的复述着孔雀说过的话。我想,倒是我肯定会死是确定无疑的了。  “也不尽然,”太白金星摇摇头说:“天神也有陨落之时。据说到了那时,山岳撼动,大地悲鸣,天神将化为枯叶,随风而逝。”  太白金星手抚长髯,遥视远方,一副庄重肃穆的模样,仿佛正在为哪个倒霉的天神唱着挽歌。我半死不活的看着他,忽然想到在乌烟瘴气的人世间,可有人记得我,可有人正在找寻我,可还有人为我伤心流泪?我在维修点的车修好了么?被冤枉的张九方是否放了出来?一时间,那许多平日里只嫌琐碎麻烦的牵牵绊绊,竟如藤蔓一般缠住了我的灵魂,让我对那烟火人间生出无限的眷念来。可惜现在身处这异界,渺小如尘如我,即使哪一天消失不见,也只如这流星一闪即逝,毫无痕迹吧。一想到这里,我只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此时,唠叨的太白金星也闭了嘴不再说话。我环顾四周,站起身来向群山嘶吼:“我要回家!”听着群山一片“家……家……家……”的回音,忽然间,我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发了一阵疯,我只觉得神思倦怠浑身乏力,竟不自觉的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吃力的睁开双眼,耳边听见外间正淅淅沥沥的下着大雨,而自己身上却滴水不沾。我正自感叹这异界的雨下得神奇,一阵风吹过,眼前忽有一片绿色晃动起来,让我猛然醒悟原来自己现在正躺在一棵大树底下,全靠这棵大树遮挡住了雨水。  我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寻思着到底是谁在我睡着了之后将我抬到了树下。仔细回想了一番,只觉记忆里一片空白,竟是没有丝毫的知觉。我苦笑着摇了摇僵硬的脖子,正想着自己已经太久没有睡得这般沉了,却一眼瞥见在离我不远的草地上,齐齐整整的站着一地的灰翅夜叉。  我见此阵势,顿时心如擂鼓。可面对如此多的怪物,逃也是无用,怕也是无用。我的身体渐成防御的姿态,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与那些灰翅夜叉摆了个对峙的架势。天地间雨声潇潇,只见面前的灰翅夜叉在雨中肃然而立,整个队伍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我的心中紧张的思索着这些怪兽为何忽然来找我麻烦,难道是因为昨日小夜叉与灰翅夜叉发生的那场龌蹉?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达达”却上前一步,态度恭敬的对我垂下了头颅。余下的灰翅夜叉也纷纷在我面前恭下身来。整齐划一的动作,仿佛他们面对的是一名至高无上的统领。我见灰翅夜叉并无害我之意,反而对我十分恭敬,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不由怔在原地。  一声炸雷响起,“达达”在雷声中抬起头来,雨水顺着“达达”的头顶奔流而下,让他的面容更加狰狞可怖。在雷声隆隆而去之时,“达达”用怪异的语调呼我:“大人。”  这世间事真是变化得快,昨日那灰翅夜叉还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今日却跑到我面前尊我为“大人”。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心下沉吟一番,方才说道:“何事?”  “达达”枯树一般的脸皮微微扯动了一下,顿时露出了两只锋利的獠牙。他垂下脑袋,将脸紧贴在我的眼前。那双浑浊而突出的眼睛,立刻便让我想起了大鹏的样子。我厌恶的皱起了眉头,向后退了一步。“达达”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用仿佛来自地狱一般的声音说:“土地,食物,记住,约定。”  一道闪电将天空劈成了两半。“达达”展开巨大的翅膀,天地间仅剩的光明也似乎臣服在那黑色的双翼之下。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达达”忽然开始长啸,他身后的灰翅夜叉也受到鼓舞一般,纷纷仰天长啸起来。一时间,澎湃汹涌的呼啸之声响彻山谷,势如惊雷,席卷了无垠的天地。我毛发悚然,心中血气翻涌,仿佛看见远古的战车正滚滚向前,终将碾碎这里千万年的宁静。  呼号声中,“达达”一飞冲天,其余的灰翅夜叉亦振翅而飞,铺天盖地如一股黑色的巨  天色渐暗,暮色中的蛋山被迷蒙的雾气包裹,带着难以言说的不安与栖遑。夜叉飞走了,“星星”又飞了过来。它围着我轻轻的绕圈,仿佛永远在我身旁的伙伴,让人感到一丝莫名的心安。   我摊开手掌,“星星”飞到我的掌心里,我不自觉的喃喃自语道:“她在哪呢?”  话音未落,身后一阵疾风吹过。我微微回头,眼角掠过一片纯白,我于是撇了撇嘴,对着“星星”说:“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呢。”“星星”在我的手中翻滚了几圈,接着便飞到我的口袋中藏了起来。  在最后一个山峰隐入无边的黑暗之后,她终于开始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熟悉的脚步声让我想起了在那些年里,永远沉默的跟在我身后的姑娘。可那些往事好像已发生了很久,久到让我以为都是我上辈子的事情了。  身后的草地沙沙作响,我转过身去,微微笑着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妖怪吃了一惊,她忽然停下脚步,带着些许古怪和慌张的表情,有点结结巴巴的说:“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我也是,”我轻轻一笑,又转过身去看着远方,说:“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要在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让你……”  话犹未断,妖怪忽然从身后抱住了我。  在我的回忆里,我从未分清那一个瞬间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妄,只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告诉我,此时应有世间最令人动容的爱与欢喜,那是至上的永恒,是被歌颂,被镌刻,被铭记的诗篇。可奇怪的是,在那一刻我的灵魂和我的肉体似乎发生了短暂的分离,我的灵魂因极度的战栗而不得不躲了起来,而我的肉体却运行如常。所以在那个瞬间,我只是觉得有点暖乎乎的,甚至还有点痒。于是我只是条件反射般的转过头去,想看看她在干什么。  可我那可怜的灵魂啊,终归要回到躯壳里去。所以从它回去的那一刹那开始,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开始急速的倒流。它们带着一种叫甜蜜的东西,从四面八方你推我搡的奔涌而来,撑得我的心脏几乎就要炸裂。在夜色中,我分明听到了它交织着极度喜悦与悲伤的吟唱。  妖怪的脑袋轻轻的靠在了我的背上,她用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说:“就让我什么?”  我的心不是已经死了么?此时此刻它为什么如此激烈的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我拿它没有办法,只好转过身去,看着她轻轻的说:“就让你……滚蛋。”  妖怪笑了起来,她的嘴角勾起了满池涟漪,眼睛里盛满了潋滟的春光,她微微摇着头,呓语般的呢喃:“不要。”  “不要……什么?”她的唇近在咫尺,我的神思开始迷离。  “不要让我……”  我吻上了她的唇。  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来拥抱她,仿佛她是比时间和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我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她,我亲吻她的头发,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的手指和肩膀。我像个孩子一样,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我对她说:“该死,我爱你。我不该爱你,可是鬼知道我什么时候爱上了你。我无数次的想要弄死它,可是它强壮和狡猾的让人害怕,只要有一颗火星,就漫山遍野的开始燃烧起来,直到把我也烧成了灰烬。孔雀,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不管体面,不计后果,不顾一切的爱上一个女人,可是我错了。孔雀,我渴望你,我渴望你的眼睛,你的眉毛,你冷漠和无情的灵魂,我渴望你微笑的样子,渴望你生气和发怒的样子,渴望你穿衣服和不穿衣服的样子,我渴望你的一切。孔雀,如果现在只是你施的法术,那么我祈求你,不要试图将我唤起,如果现在只是我无知的梦境,那么我祈求上苍,不要让我从梦中醒来。”  我颤抖着说完所有的一切。妖怪仰头看着我,在我的怀中,轻轻褪去了自己的衣衫。  那天晚上,月亮和太阳同时出现在了我的身体里。星空向下坠去,水和树飞了起来。经过和错过的事,忘了又忘的人,都成了诗。  那天晚上,天地只是我脚下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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