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过后,目之所及之处尽是焦土和烟尘,空气中血与火的腥味纠缠在一处,让我本能的感到头皮发麻,胃液翻滚。于是甫一落地,便不争气的扶着一颗大树干呕起来。 四周一片寂静,偶有过火后的枯树断枝发出最后的噼啪声。我靠在被熏得黧黑的树上举目四望,却发现这里早已被烧得一片荒芜,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迹象。我心中暗暗叹道,黑夜叉恐怕是难逃此劫了。却又心存侥幸的想着,这场火虽大,可保不齐会有活口。于是便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没过脚背的灰烬往前走去。我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咕叽”的名字,如身处暴风眼中一般焦急而忐忑。 高大的树枝上还残留着几处巨大却精致的鸟笼,一望便知是由有智慧的生命编织构造而成,我想那黑夜叉状似蝙蝠,身有双翼且生性胆小怕事,将家造在树上最为方便安全,那些鸟笼自然便是他们的巢穴了。于是奋力爬上几处树杈,打开悬挂的鸟笼查看,却发现里面的物品全都摆放整齐秩序井然,甚至有一颗被咬了一半的红色果实,也被细心的放在了一片洁净的树叶上,丝毫看不出灾难来临时的紧张慌乱。我见此情状,心底的希望陡然又多了几分,难道黑夜叉知道会有大火,所以事前全都从容不迫的撤到安全的地方去了。想到这里,我赶紧跳下树来观察一番,随后便朝着村子前方的水潭走去。 通往水潭的道路已被碳化的树枝悉数掩盖,唯有凭借路两旁偶尔残留下的树桩,加上刚刚在空中俯瞰村落时留下的方位印象,才能些微辨明水潭的方向。只是这一路艰难前行,既没有看到任何活着的黑夜叉,也没有发现任何尸体,这倒让我稍感安慰。 不知走了几时,耳边听得飞瀑之声越来越近,却忽然闻到风中有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我立刻停下脚步细加辨别,发觉那股血腥味正是来自水潭的方向。我心中咯噔一下,先前那些侥幸的想法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可是这鬼地方,不来也已经来了,万万没有回头的道理。我呸了一声,狠狠的想,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十八层地狱,我也定要找着那些夜叉。我看了看左右,并无可以防身之物 ,只好随手捡起一根半焦的树枝权当做武器,继续摸索着方向慢慢前行。 我一边大声唱歌壮胆,一边挥舞着树枝,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路的尽头。前行的路已被密匝匝的树叶掩住,水瀑之声如战车般在我的耳边轰鸣,那股越加浓烈的血腥味让我心中微微发颤。我的手开始不自觉的摸索身体,想找出一支烟来抽抽。可摸了半天才恍然想起自己戒烟已快十年,身上哪里摸得出烟来?我愣了半天,只得咽了口唾液,慢慢伸出手将眼前的枝叶拨弄开来。 天已经蒙蒙亮,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终于照在了我的身上。我站在那里,忽然想起学生时代的语文老师,她说,现实偶尔残酷,可世界最终温暖。那时恰逢我中二病发作,自以为是的想法超越了一切,于是我便敲了敲同桌鸡毛的胳膊说:“嘿!她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鸡毛刚刚从梦中醒来,一丝口水正映着午后的阳光在他的手背上闪闪发亮,他皱着眉头,一本正经的问我:“下课了么?” 什么欢喜忧愁,屁的永垂不朽,这个世界让我感到难过,希望的泡泡落在了沼泽里,现实的权杖推倒了黄金墓碑。一切就像太阳照常落下或升起,就像雨滴,砸在地上,浸进了土里面,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这个世界用它的真实,完美衬托出了我三十年来的轻佻,让我的所有悲伤和感动,都显得如此廉价不堪。 我不得不双膝跪地,在真实面前屈服。只因眼前的惨状,已远远超过了我所能想象的极限。水潭旁的空地上,堆满了黑夜叉的尸体,他们痛苦的死去,又宛如被玩厌了的脏娃娃一般,被随意丢弃在这里。他们的残躯一层叠着一层,摞成了一个金字塔状的尸堆。他们静静的躺在那里,仿佛一堆令人恐惧和厌恶的——垃圾。是的,我本应保持尊重,没有资格这样轻浮无礼的评价他们。可面对他们的尸体时,我便无法自控的产生了这个想法。 如来佛祖,金光大道,孤单的骆驼路过它的大漠黄沙,满目桃花也遮不住的烟雨江南岸,烈火烹油,广厦高堂,都填了坑,埋了土,没了迹象,没了声响。我害怕,当生命消失在空中,它的躯壳便失去了意义,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件物品,一堆垃圾。这个事实,远比死亡本身更加让人恐惧。 我跪在地上开始呕吐,我张大了嘴,直到没有什么东西再能被吐出来。在这个污秽的漩涡中,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洁净,就像地面重新长出了浅浅的草,和煦的清风摇晃着抚过草的尖刺。他们飘走了,我的恐惧和不安已经褪去,我伸出手去触摸这个美好又该死的世界。我想到了除我之外,似乎没有人会关心这些卑微的生灵是活着还是死去。于是我跪在那里,如同自己死了一般,悲伤的哭了出来。 我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双腿已经麻木,这让我差点摔倒在一颗树桩旁。我头晕眼花,用唯一的枯枝撑住身体,慢慢向他们走去。也许是我的动作惊动了那些尸体,我竟然听到尸堆中发出了一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天地中分外清晰,让我的脑子瞬间清明,张开双手向他们跑了过去。 在斑驳的树影流光里,黑夜叉的尸首大部分都已残缺不全。我不敢高声喊叫,生怕将最后的生命痕迹吓得溜走。于是我用叹息般的声音反复说着:“还有活着的么?还有活着的么?”可无论我如何呼唤,尸堆终于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于是我只好呆呆的看着他们,他们生来丑陋,死后更显得狼狈肮脏。如果后人看到了他们的模样,定会将他们想象成令人恐惧的恶魔吧。我点点头,轻轻的说:“去他妈的,随他们去吧。”于是我开始搬运黑夜叉的尸体,他们的身体很轻,我毫不费力的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抱到地面, 我睁大眼睛,害怕错过任何一个生命的迹象。我抓起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仔细观察,直到确认他们已全无呼吸。希望让我全身燥热,仿佛找到生者,便能让自己的生命得到救赎。皇天不负苦心人,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在尸堆里看到了一对小小尖尖的耳朵。我的心砰砰跳了起来,那是“咕叽”。我的手上加快了动作,“咕叽”也似乎在回应着我不死的希望,它的耳朵随着我的动作微微颤动了一下,这让我确信它还一定活着。雀跃的心情让我眼眶发热,因为我终于在搬开第九十九具尸体后,找到了“咕叽”。 “咕叽”躺在母亲的怀抱中,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它的表情痛苦,仿佛在一场噩梦中久久不能醒来。我低声说:“对不起。”然后用力掰开母亲的臂弯,那只手臂虽已残缺不全,却仍然死死的保护着她的孩子。我将“咕叽”抱了起来,轻轻呼唤着它,摇晃着它。它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伤口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我脱下衣服,胡乱的为它包扎了伤口。此时“咕叽”终于从喉咙里呼出一口气,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那时的我,想让我的好朋友第一眼便看到希望。于是便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努力对它挤出了一个笑脸。可没想到的是,“咕叽”看到我的脸,便立刻惊恐的睁大了双眼,它使尽了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叫喊,并试图从我的手上翻滚下来。可稍一动作,伤口便喷出大量鲜血,让它更加虚弱。因此它只能在我的掌心里瑟瑟发抖,不时发出几声婴儿般的哭声。 这一切让我感到既难过又困惑。“咕叽”看见我似乎十分害怕,可我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看着“咕叽”的模样,担心继续这样下去,我非但救不了它,反而变成催命了。于是我将“咕叽”轻轻放在地上,将它的头稍稍垫高,从手边摘了几片树叶盖住它的身体,然后退到一旁,默默的看着它。 时间流逝的声音在沙沙作响,我不得不担心“咕叽”的血会在我什么也不做的时候流干。于是我悄悄探头过去,却听见“咕叽”叹了一口气,那声音深沉得仿佛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我心中一沉,索性走上前去抚摸着安慰它道;“没事了,我在这里,你安全了。”话音刚落,我看见“咕叽”瞪大了眼睛,它竟然立起身来,趁着我还在诧异之时,猛地对着我的脸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带着恐惧和憎恶的表情颓然倒地。它的喉咙里发出“汩汩”的声响,一阵痉挛后,“咕叽”终于闭上了双眼。 就在昨天,它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朋友,它应该在阳光照耀的土地上自由的飞翔,应该做着数不清的梦。可现在它躺在我的掌心里,死去了。 我将它的尸体捧在手中,久久无言。“星星”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动不动的停在我的眼前,周身的光芒变得黯淡衰弱。仿佛一颗从天上滑落的泪珠,与我一同哀悼这些不幸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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