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忽然刮起了风,树梢轻伏。鲜血如蛇般沉进黑泥里去,开始重新编织生命。我的脑袋很空,脚趾发麻。我希望离开这个地方,走到湖里去,沙漠里去,总之离她越远越好。困住我的网虽然铺天盖地,可我努力的爬吧,生或者死,事情总有了结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我这么想着,开始了有生以来决心最大的一次逃亡。我扎紧裤腿,顺着河流的方向一路向前。不多时便路过了两颗停满大鸟的扶桑树,趟过了几处千洄百转的浅滩。我就这么一直走着,至于会走到哪里去?我暂时还不想管它。 在我走路的时候,妖怪在天空中盘旋。在我喝水的时候,妖怪站在我不远的水面上。我气得发疯,朝着她的方向扔石头,石头砸碎了她的倒影,那山湖间的白色忽然变成了雾一样的水妖,从四面八方笼住了我,然后又由内而外,渗进了我的喉咙里,肺里,渗进了我的骨头里。于是我屏住呼吸,扭头便走。 我是不知该去往何方的行者,妖怪是永远沉默的妖怪。我忽然想起了唐僧和想吃唐僧肉的妖魔鬼怪。我想,唐僧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有一天,我坐在河边吃杏。妖怪抱着腿坐在河流中的大石上,以手托腮,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很久以前。”妖怪忽然开口说话。 “我不停的走路,就像你一样。” 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细雨滴入裂土,大火烧过荒原,我的心里忽然有一匹白马,向着她奔腾而去。 “我去过好多地方。”妖怪在水的另一边,自言自语。 我挥动着手,想赶走嘤嘤嗡嗡的蚊子。酸杏的味道令我的鼻子一阵疼,几乎要落下泪来。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日照空山,碧水轻烟。我路过这个世界,就像触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我知道了好多事情。原来鱼能飞在天上,蔷薇会在夏天长出果实,原来沙里种不了麦子,石头也能开出花来,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味。有一天,我路过戈壁的时候,看见了黑色的太阳。我站在没有光的大地上,想努力看清楚自己的手和脚。那个时候,你在哪儿呢?” “我走过村庄,有个小伙子让我留下来,他有长长的睫毛,和你一样好看的眼睛。他说,水缸在不停冒水,马上就要下雨了。水缸出汗□□叫,不久就有大雨到。他说,星星稀,好天气。星星明,来日晴。等到月明星稀的时候,跟着乌鸦寻食的方向,就能找到我要去的地方。” “我的路上,有红的白的和紫的花,有在我头顶上拉屎的鸟,有在旋涡里打转的破船。还有涩得像树皮一样的桃、栗子和马蜂窝。有一种杏,吃了眼前会闪电,耳朵像塞了棉被,嘴巴肿的像香肠。那种杏和你正在吃的一个模样。” 我猛地捏住脖子,想把卡在喉咙里的杏吐出来。可为时已晚,我的眼前开始电闪雷鸣,于是徒劳的挣扎一番后,我终于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扑通一声栽进了河里。 我后来发现,妖怪是一个废话很多的姑娘。当你从她的一堆话里捞出重点的时候,往往水过三丘,木已成舟。不过我们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废话里度过的,人与人的枝蔓发祥于废话的土壤中,土壤越是肥沃,枝蔓越是茁壮。照此推理,我与妖怪的牵牵扯扯,大概便是从不停的废话中开始一点点改变的。 醒来的时候,东方已渐渐发白,不知是几更天气。我的耳朵嗡嗡直响,嘴里仿佛含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球,舌头已不能自由舞动。于是我坐起来伸手捏住自己的嘴,将它用力往前扯。一阵清晰的痛觉传来,我终于确定,自己没有被毒死。我转过头去,身边是一棵子实丰满的老杏树。原来,我又回到了这里。 一群灰翅夜叉正在我的身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我愣了愣神,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想,真是出门忘了带黄历,怎么哪儿都能遇到这群瘟神。正胡思乱想间,忽见眼前的夜叉潮水般向两边退去,当中走出“达达”的身影。他走到我的面前,表情古怪的咧了咧嘴,开口说道:“大人,洗了。” 我刚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这怪物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顿时让我火冒三丈。我捏紧了拳头,对着他一顿挥舞。此时从“达达”身边闪出一个小个子夜叉,对着我弯腰躬背一番,谄笑着说:“大人,您醒了?” 这夜叉的礼数倒是周全,口齿也大大的伶俐。我不由仔细看了看他,只见他的两只眼珠子像搁得发霉长毛的核桃,脸就像还未干透的泥瓶被人从中间捏了一把,真是丑得艺术。我寻思他无事献殷勤,莫非有求于我。于是站起身来起了个势,问道:“你们三番两次来找我,究竟何事?” “大人。”小个子夜叉笑道,“前番您叫我过去问话。这么些时日了,劳烦您还记挂着我,我真是,我真是……”那夜叉的脸扭曲起来,双手在胸前不停搅动,眼看就要掉下泪来。 您究竟哪位?我哭笑不得,只得面上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点点头示意夜叉说下去。那夜叉舔舔嘴唇,嘴角边残留着一丝绿色的涎水,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了,大人您终于回来了。我们穷乡僻壤的,知道这个消息得晚。前些时候不小心冲撞了您,哎哟您不知道,可把我给吓得啊大人。我就说了,惹恼了大人您,我,我们全族,就算有一万条命也不够给大人您赔不是的。今日我把那不晓事的贼夜叉给您带来了。您,您尽管责罚。”说完朝旁边一示意,一个捆成了粽子样的夜叉被推搡着来到我的面前。我定睛一看,不是那天将“咕叽”吓得够呛的夜叉又是谁?那说话的夜叉闭上嘴低垂了头,又暗地里拿眼睛直瞅我。 我猛地一惊,似乎明白了什么。看来趁我睡着的时候,凤凰大人按捺不住,开始四处活动了。这些夜叉拜的哪是我,他们拜的乃是上天入地移山填海的凤凰大人。我想通了此关节,顿时对眼前的一切失了兴致,只想早点脱身,一旁逍遥去也。于是拿捏了一阵子,冷着脸道:“不必了,以后小心行事便是。”随后对夜叉动了动手指:“散了吧。” 说完正欲转身,却瞥见“达达”站在一旁有欲言又止之意。我想这夜叉莽夫一般,前番对我万般不服,别趁我一个不注意便向我寻仇来。于是立住脚,做了个杀气腾腾的眼神朝他扫了过去。果然“达达”面色为之一变,随后挺起胸膛,大步走到被缚的夜叉身旁。我惊道:“达达,你……”话音未落,只见“达达”捏住那夜叉的脖子,猛地往地上一掼。可怜那夜叉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便肝脑涂地心胆碎,三魂七魄皆散尽了。 虽说那夜叉也是欺辱良善之徒,但哪里便应得如此下场。眼见“达达”如此残暴,我一时激愤难忍,只恨手中无长剑,可斩此败类。 杀了同伙之后,“达达”歪了歪脑袋,随后从鼻孔里喷出粗气,似乎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眼见我在一旁怒气汹汹,那会说人话的夜叉果然万般伶俐,他上前对我一跪,说道:“大人,达达对您忠心耿耿,谁要是得罪了您,谁就是跟达达过不去。只是他一向粗鲁莽撞,行事与众不同,如若冲撞了大人,请您万万别与他一般见识。” 看来夜叉的语言系统到底与人类不同,嗜血暴虐也可说成粗鲁莽撞。那夜叉察言观色一番,继续讪笑着说道:“说起来,达达还算是您的故人之后。” “哦?”听此一言,我开始好奇起来。那凤凰贵为天神,怎会与灰翅夜叉搅在了一起。 “达达正是乌安达之子,阿鲁王云达之孙。”那夜叉顿了一顿,又说道:“阿鲁王的后人,除乌安达一族外,现都已不在了。”说完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这事越发深沉了,我开始努力回忆凤凰的那些梦,想从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可那夜叉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少,完全不足以让我应对当前的难关。我只好抬头遥望远方,做出一番抚今追昔的神情,半晌方缓缓点头道:“阿鲁王忠勇无双,可惜……” 那夜叉见我说到此处,便激动得不可自抑的接着说:“能为大人尽些须绵薄之力,是大人的恩典。只是,只是……”那夜叉停下话头忸怩一番。我默不作声只听他言说。只见他给自己打了打气,一鼓作气说道:“当日您与孔雀、大鹏二位大人斗法,后来……后来您们胜负难分……也是大人您一时心软,跌入万狱之火中。阿鲁王见您遭此大难真是心急如焚,他明知世间万物,跌落万狱之火之中便万无生理。却亲率夜叉一族十三支三十六部,跳入万狱之火中寻找大人。大人,您真不愧是亘古未有、有绝大神通之神。即便在万狱之火中,精魂也未殒灭。托大人的福,也是阿鲁王一片孝诚之心感天动地,竟让阿鲁王找到了您……” 听到这里,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灰翅夜叉在一片火海中惨叫的情景,终于想起曾在凤凰的梦中见过那夜叉说起的往事。回过神来,却又听得夜叉说道:“经此一役,夜叉一族折损了十之八九。剩下这一成也是元气大伤了。经乌安达王,达达王惨淡经营至今,再也不复当初阿鲁王时枝繁叶茂之盛况了。”说着说着动了情肠,一颗硕大的眼泪珠子滚落下来挂在腮边。那夜叉且不管它,又似叹似唱道:“阿鲁王诶,我的大王诶。凤凰大人终于回来了诶,您看到了没诶……” 那夜叉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旁肃立的夜叉也不由被先辈的光辉业绩感动得涕泗横流,现场顿如坟场般悲凉而沉重。 只有我,既无被夜叉舍全族之性命相救之恩,又无眼见父母亲朋尽皆葬身火海之痛,对着这天神与忠仆重逢的场面,只觉万般无感。又转念一想,这夜叉翻出陈年往事,在凤凰面前一一讲来,这是要摆功劳还是攀交情?要说摆功劳,哪有把凤凰吃瘪的丑事拿出来再三叨叨的?要说攀交情,这升米恩斗米仇的,只怕交情没攀上,恩情倒成了祸害。那夜叉活成了精,万不至于如此不晓事。 我看了他一眼,敷衍着答:“你们,着实不易……”一句话未了,那夜叉立刻止住了眼泪抬头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期待。 在炽热的目光中,我忽然明白,夜叉拼了命的救凤凰,或是凤凰曾许诺过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呢?值得夜叉如此急不可待,只等凤凰甫一回转便来讨要?看来这个答案只能由夜叉自己来揭晓了,于是冷笑道:“阿鲁王已逝,但我许过的东西,还当给你们。” 话刚出口,夜叉们便发出低低的欢呼声。跪在地上的夜叉更是激动不已,他将头低垂,结结巴巴的说:“为,为大人效劳,万死不辞。我们夜叉一族,今后唯大人马首是瞻。” 我皱起眉头,心中隐隐有些慌乱。若是夜叉当场要我拿金山银山出来,我又上哪儿弄去?于是转了转眼珠子说:“如今天时已晚,改日吧。”我只想早点脱身,自认以凤凰之尊,说出口的话夜叉必不敢驳。 那夜叉听闻此言,眉开眼笑道:“是了,大人。”说着便佝偻着身子往后退去。 计谋得逞,我呼出一口气,微微露出笑容。可“达达”在转身之时的一句话,让我顿时僵在原地。 达达说:“土地,食物,我们的。” 这话如此熟悉,被摔死的夜叉也曾对我说过。难道……我心中一凛,脱口而出:“黑夜叉现在如何?” “达达”眯缝着眼,如同拂去一只蚂蚁般轻松的说:“全、都、死、了。” 我的心加速跳动起来,双眼大睁如铜铃。口齿伶俐的夜叉被欢喜冲昏了头,丝毫未察觉我的异样,上前说道:“遵大人的示下,都解决了,没有活口。大人英明,杀伐果决。若二支夜叉杂处,天长日久必因地土吃食再生事端。今日事今日毕,不如早早帮他们了断,省得日后麻烦。二则,我夜叉一族现居之地,也实在不堪重负,去岁今冬饿死不下数十夜叉。黑夜叉的事早点完结,我们也好早日迁来此处,为大人效劳。”那夜叉深深的一揖,谄笑着说:“大人劳乏半日,我们且退下了。”言毕与大队夜叉一道,脚不沾地的去了。 我双膝一软,跪在原地。 此事盖因凤凰与孔雀、大鹏那一场恶斗而起。那时凤凰被孔雀所伤,跌入万狱之火中。危在旦夕之际,却不知使何神通,招得灰翅夜叉阿鲁王前往护持。我虽未亲历此事,但不难猜测,为得脱大难,凤凰必许以重酬诱使阿鲁王等为其卖命。阿鲁王云达这一支灰翅夜叉,其栖身之所本已无力支撑本族生存,又碍于蛋山乃神居之异界,不敢妄动干戈,只得挨饿受冻,惶惶度日。如今忽被天神凤凰征召,即便豁出全族性命安危,可一旦功成,便能博一个永受凤凰庇佑之利,至不济也能讨两处水草丰美的宜居之所,再无饔飧不继,族群覆灭之隐忧了。故阿鲁王使出身家性命,助凤凰的精魂逃出生天,牺牲了自己,为子孙结结实实的栽了一颗大树。待凤凰回到蛋山,他们自然便来讨要果实了。 灰翅夜叉为壮大势力,竟不顾同根同祖之血缘,向黑夜叉痛下杀手,屠其全族。黑夜叉又有何辜,要遭此荼毒。我闭上双眼,想到屠杀“咕叽”的命令竟是从自己的嘴里发出,一时间痛苦不堪。既痛恨凤凰以天神之威权,却为一己之私视世间生灵为无物,又恨灰翅夜叉狼子野心安忍残贼之毒。还恨自己一介凡人朝不保夕,对此不公之事竟无一丝斩奸除恶伸张正义之力。又想到天地万物被天神玩弄于股掌,自己亦不知能活到几时,不由忽而激愤得血脉贲张,忽而愧疚得辗转难安。 当太阳的余晖最后一次洒在我的身上,我站起来,望着连绵不绝的远山,心中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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