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朝着沈家新宅的方向缓缓行驶,大约程申是从后视镜里看出了沈霈泽有些心不在焉,一路上就只管闷声开车并不搭话,路灯都已经三三两两地熄了,只靠着汽车的车灯行驶,沈霈泽倚着车窗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车子就要驶到了沈家大宅的街道,他忽然问道“几点了?” 程申低头就着车灯的光亮看了看怀表“都快要凌晨一点钟了。” 沈霈泽道“回头。” 程申闻言冷不丁下意识地踩住了刹车,将车停稳了才回头去看沈霈泽,问“就要到家了?” “那不然你回去,我来开?” 程申随即放弃他的疑问,扭头认真地将车子掉了头,沿着过来的路又往回开去。 昏黄的路灯尽数熄灭,好在这似是被块黑布闷住了的天空此时星云密布,一轮弦月发着微弱的光,照在整片大地上,投射出浅浅的人影,还算能看清前面的路,孟相思就着那隐隐的光凭着记忆往回走,正在一条岔路前犹豫,眼前蓦地就亮起两道刺目的灯光,还带着汽车的鸣笛声,汽车灯的光在黑暗中尤为醒目,一下子又不能适应,刺的孟相思眼珠子胀疼的厉害,也还是不忘往路边挪了几步,以为那人鸣笛是怕自己挡着对方的路了。 却不想汽车就在要与她擦肩而过时缓缓地停了下来,车灯熄了,车子里的照明灯却被打开,后座的车窗被人从里面摇了下来,孟相思怎么都不敢相信,那照明灯下照的清晰可见的男人,竟是沈霈泽。 沈霈泽正襟危坐,衣冠楚楚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将军气魄,他望着车窗外的孟相思,淡淡道“上车。” 孟相思恍若未闻,只想着上次火车厢里她冒犯了他的那一耳刮子,就觉得锦州怎么这样小,此情此景竟也能遇上这样一个人物,上次那么轻易就逃脱了,这下大概是要把自己逮回去报复一番了,加之慑于他那股子气势,孟相思转了转眼珠子拔腿就往前跑,程申见状也忙不迭将车子往后倒去,紧逼孟相思。 “现在离天亮还早,你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晃荡,万一碰上了个登徒浪子,那可就孤立无援了,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这一次我倒很乐意送你回家。” 孟相思想起了方才那两个酒鬼,心想这将军总是胜过那两人的,眼下又被他吃紧,着实逃脱不了,于是也就不跑了,一双水溜溜的眼珠子试探的看他,就见他已经顺手推开了后座的车门,然后又往里面的位置挪了挪,最后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连串下来,倒是绅士地完全不符合他的人品。 孟相思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心想难道夜里人的心会变得脆弱,就连品性也变的善良了? 不过到底是好过在这空荡荡的街头乱晃,孟相思还是抬脚,上了汽车。 这车子是从德国进口来的,内空间宽敞舒适,行驶起来也很平稳,沈霈泽一直用作私人汽车,因而平日里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往里面坐的,程申虽然有些不解,可回头一想,这沈家的大少爷,可不就是众人皆知的好女色么,这大晚上的又碰上这样一个模样精致的女子,也是难免动了心的,遂笑着问沈霈泽道“少爷,是要去哪呢?” 程申想着总是不会把她带到新宅去的,瑶台那处也是不会不知底细就带了过去,果然听沈霈泽问她“你住哪?” 孟相思静坐着,低着头仔细看手里的那块珐琅表,指针规律的走动一圈又一圈,她像在看时间,又像在出神的想着什么,只是垂头的姿势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一双眼里早已雾气朦胧,滢滢的水珠子就在瞳孔里打转,她只是想起身处在这片土地上,却茫茫然不知是为何而来,又要去做些什么,去到哪儿。 沈霈泽见她出神倒也不打断,细细地瞧出她手心里躺着的那块怀表,分明是一只男士的款式,鎏金的圆形表壳在微弱的灯光下在他看来显得有些扎眼,一圈饰以十二颗绿豆大小的钻石闪闪发光,表盘是一只以金丝勾勒成的含苞待放的梅花骨朵儿,耀眼夺目,却又暖意融融,那花苞欲开未开,似熟非熟,仿佛孩童时期的人儿,可爱的紧,只因是掐丝与釉彩的完美熨帖,只有说不尽的精致,沈霈泽自然也知道这表价格不菲,加之上次头等车厢的事情,了然孟相思也是出身富贵,不然又哪有这样出脱凡俗的书卷气质。 各自都怀着心事,孟相思冷不丁地却抬了头,淡淡地回他方才一问“翠林饭店。” 不待沈霈泽吩咐,程申已经启动了车子,缓缓地开动,车灯两道亮闪闪的光柱于是沿着大路,朝翠林饭店开去。 车子里一时无声,好半晌沈霈泽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手巾递给她,她却面带疑惑地看着他,以为他怎么知道方才自己差点哭出来,可明明是生生的把眼泪给吞了回去的,便听他解释说“污水溅了你一身,你倒也不在意?” 孟相思这才想起是这么回事,倒是不好意思地接过手巾,再看自己的邋遢落魄模样,有些尴尬羞赧地默默擦去污渍,到了声谢谢。 这一会车子就已经开到了翠林饭店门口,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饶是这纸醉金迷,流光溢彩的繁华城,也已经尽欢而散,只觉得清凉孤寂。 车子缓缓地停下,沈霈泽下车去替孟相思开了车门,一路又把她送到了饭店的大厅,有值夜的侍应生过来招呼他们了,他这才说了声再会,欲要离开。 孟相思总觉得与这人不过第二次会面,从前总以为他是与豺狼虎豹似的人物,火车上那一事之后更是心生芥蒂,这一次他竟是如此古道热肠,绅士有礼,不免觉得自己小人心气,于是向着他的又诚诚地道了声“多谢。” 这次却不妨他突然冲着自己咧嘴一笑,明亮的水晶吊灯下,竟又是那样的纨绔轻浮“再谢就无趣了,世人都知我沈霈泽不是个好东西,你只消记得,别再第三次叫我碰见你,保不齐那会儿我就兽性大发了。”他说着,顺势做了个可怖的表情,真真的吓了孟相思一下,等到孟相思晃过神来,他的身影却早已掩埋进了深深的夜色之中。 不做他想,孟相思跟着侍应生回了房间,果然允竹还没有睡下,身上还穿着她早上出门时见到的长裙子,撑着脑袋搁着沙发椅上昏昏欲睡,一听开门声慌忙反射般就从沙发椅上坐起,扭头看见正是孟相思回来了,才松了口气迎了上去,带着重重的鼻音道“我的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急的我就要去巡捕房报案了。” 孟相思温馨一笑,谢过侍应生然后关上了房门,疲惫极的倒在方才允竹睡的沙发椅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就要昏昏欲睡,允竹却回了神,睡意全无,见着孟相思疲累的样子,寻了条毛毯子替她盖紧,低头将她掖紧脖子时,却见她被手遮挡住的一双眸子早已满面泪痕,钻石般晶莹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滴在木质地板上,轻柔无声,允竹怔怔地僵在那儿,不知是该视若无睹,还是该劝慰她几句。 自白天顾瞻郢托人送了两张回江宁的火车票来时,她也大致明白了个中情由,只担心着那般执拗的孟相思会一时想不通透,做出什么事来,所幸还是等着她回来了。 允竹正自踌躇,却见她启了启干涸的唇瓣,声音犹带着喑哑,丝丝入耳,如同刀刻“你说我何曾这样狼狈过?不远千里追着他到这儿来,在他眼里或许不过是个笑话,那块怀表是当年他留洋回来时特意订做的一对掐丝珐琅表,犹记得他当时还与我说,含苞待放的梅花骨朵儿,亦是青梅之意,我自当那是他赠予我的定情之物,多年来珍之爱之如宝,我以为昨日他托人把他的那块给我时不过是当作传话的信物,直到我一直等不到他赴约,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我不甘心啊……” 她说着,泪水却更加汹涌,允竹蹲坐在木地板上,不停地用丝巾替她揩净泪痕,静静地听她自言自语般的哽咽“我知道父亲这次是真的过分了,我也知道叡兮一直与他不和,是我自私,我不愿舍弃叡兮,却又要他放下仇怨,和宁家冰释前嫌,怎么回得了过去……怎么能……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不过想求的安宁,嫁我心中之人,为他持家育子,竟也成了妄想……” 允竹听着,莫名觉得心伤,可不是么,这样的年代里,多少人想求的安宁却总是卷进那场旋风之中,最后都不过惨淡收场,她抿抿唇,道“明天早上十点钟的火车票,咱们回去吗?总留在锦州我心里实在不踏实,老爷保不定这会儿还在生着气,事已至此,小姐便不要再为了顾少爷与老爷置气了。” 孟相思抬头努力吸了口气,兀自揩了揩泪珠子“本来来这一趟也就是讨他一句话,这么些年,他对我也不是没有感情,只是隔着他的恨,到了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那时候,他那样心疼我,以为嫁给他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不过如今这样也好,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断了念,便不会再想,明天一早咱们就回家吧。” 允竹听见孟相思如此的豁达,莞尔一笑道“也算是没有白白来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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