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的夜,朗月当空。 夏桀站在倾宫最高层的凭栏边,俯瞰着万籁俱静的大地。 身后的脚步声有节律地响起,夏桀不用回头就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你来了。” 燚觞在夏桀身后不远处站定,开口:“师兄,我来向你辞别。” “嗯,走吧。”仿佛意料之中的事,夏桀甚至没有开口询问原因以及对方的去向。 身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燚觞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转回身:“师兄,汐儿难道就真的,比一切都重要?” 夜风徐徐吹来,穿过奢华的卧室,将轻薄的纱帘吹向空中。夏桀黑色的长衣被风吹起,在朗月下被染上细碎的银色。 许久,夏桀的声音清晰传入燚觞耳中:“是的,比一切都重要。” “我知道了,师兄好自珍重。”燚觞最后说完,从倾宫中空的螺旋楼梯一步步往地面走去。 自从关丞相死后絮采丫头的状况就一直不大好,夏桀的一切所为他都看在眼里,渐渐心灰意冷。 这样的帝王,不是他最初抱着热血一心追逐的人。 即便是在与玛卡维安一族交易的时候他都未曾怀疑动摇,坚定地相信着眼前的人。然而,关丞相之死换来的却是不了了之,以荒唐的理由讨伐褒氏一族,如此自毁臂膀,不免让他寒心,师兄……是真的打算亲手覆灭整个夏王朝吗? 他或许应该阻止,甚至亲手杀了他,以挽救整个王朝的最后一丝希望。可是,他忽然觉得无能为力,从师兄继位开始,整个夏王朝就已经从里面开始溃烂了,他身在其中又如何不知。师兄所做的,也不过是加速整个王朝的衰落而已,也许,他和自己也一样,心底里早已对这一切厌倦了吧。 离开只是一种逃避,他始终不愿亲眼看到那一刻,却又不想再去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所以,干脆带着絮采丫头逃离一切。 倾宫外莳幽远远地站着,一身淡蓝色衣衫飞扬在夜风中,显得分外单薄。 “阿幽,你怎么来了?”燚觞朝她走去。 “燚觞师兄是要回云暮峰吗?”莳幽开口。 燚觞抬头望向远处的雪山,“或许吧,如果絮采丫头想去别的地方看看,九州大地无论哪里,我自当陪她去。” “小丫头有你陪着,关丞相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那你呢?”燚觞望向莳幽,“还守着他?” 莳幽不答,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倾宫,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时是什么感觉呢? “这些年,危守着你,甘愿放弃身前一切将自己埋藏在杀手冰冷的面具下,这份心意一生只有那么一次。”燚觞劝导,“跟他回涂山吧。” 十几年前,玛卡维安一族吸血鬼来袭,村子里的其他人一夜间凄惨死去,唯有莳幽、茗汐、舒砚三个孩子去山上捉山鸡一时贪玩,忘了时间才躲过一劫。 待到三人从山林中伴着月光往村子里跑,心想着回家定要被斥责一番时,在村口,就看到一具尸体以极其扭曲的姿态横躺在路边。 三人惊惧交加,一路奔跑着往家赶,映入眼里的却是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凝结在冰床上暗红色的血。 到处都是血。 到处都是尸体。 三个小孩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父母的名字往家里跑,可是,见到的只有尸体。 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以极其恐怖的姿势惨死在各处。 “爹!娘!” 不大的院子里,莳幽见到的只有冰冷的尸体,就连刚刚成家的哥哥嫂子的尸体也如同一块被丢弃的抹布一般挂在井口边缘。 莳幽颤抖着哭泣起来,巨大的恐惧和悲伤交织着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只剩本能地抱着自己。 “汐儿!阿砚!你们在哪里!我害怕!”她只能嘶声喊着这两个名字。 “阿幽!”舒砚第一个赶了过来,同样一脸惊恐,仿佛还没有从噩梦中回过神来,只是不可置信地望着同样被恐惧支配的莳幽,喃喃,“这到底……怎么回事……一定是在梦里,一定只是个噩梦……” “阿砚!!”莳幽猛地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怎么办,怎么办,我好怕,到底发生什么了!谁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就在那一瞬,忽然间黑色的影子闪过,一道身影朝着莳幽和舒砚扑了过来! 死去的尸体里居然有一具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地将两人抓住。 舒砚先反应过来,一把将莳幽推开,“阿幽快跑!” 毕竟只是孩子,哪里敌得过变成吸血鬼的成人,莳幽逃出门外的时候只看见舒砚被扑倒在地,无力地挣扎着。 “汐儿!汐儿你在哪里?快来救救舒砚啊!”莳幽无助地叫喊着茗汐的名字,一边奔跑着去寻找一边时不时紧张地避开四周尸体。 当然是没有找到。 三人从那以后就失去了彼此音信。 莳幽以为自己也会化为地上众多尸体中的一具,直到见到神族族长颐穆。 蜷缩在角落里的莳幽被颐穆找到。 “居然还有活着的。” 那是她第一次对力量产生向往,盛大的往生咒从神族族长的吟唱中化为淡金色的轻烟笼罩在整个村庄,尸体上飘出无数白色光芒渐渐聚集着落入颐穆手心。 “等到太阳升起,这里的所有尸体都会化为灰烬,我会将他们的灵魂送去往生,包括你的亲人。”颐穆向她解释,然后将她带离那里。 那时她还不知道舒砚居然从刚刚变成吸血鬼的村民抓下逃脱,在垂死之际昏倒在村口的冰河上被路过的涂山氏前影护救下,带往涂山。 她只知道后来在云暮峰上再次见到茗汐时,她已然是雪衣剑仙的嫡传弟子。 丝毫不介怀是不可能的,对茗汐的冷言冷语是她唯一表达不满的方式。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之后的人生是从那天开始。 第一次动心,是见到夏桀的那个下午,她作为关门弟子被收入连风剑仙门下,远远的就见到少年执剑站在连风师父身边,在师父的示意下,伸手在她眉间画出金色图案,郑重开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师妹了。” 莳幽望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心跳加速,下意识地点头唤了声,“师兄。” 最早知道他心思的是燚觞,三人在云暮峰上朝夕相处,燚觞早已看出端倪,因着这事还笑了她很长时间。 “我入师门那时也是师兄授礼,小师妹大概不知咱们师父除了教授剑技,其他诸事向来不管么?” 莳幽涨红了脸,气恼道,“要你多事!” 后来,后来她才知道,夏桀所爱的竟然是茗汐! 但是很快她又发现汐儿身边竟然还有另一个人,那个叫惜墨的少年生得极美,莳幽敏锐地发现,汐儿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停留在对方的身上。 原来,汐儿喜欢的竟然不是师兄!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惊喜万分,也因此执着地要留在夏桀身边,只为,某一天他能回头看到身边的自己。 这些年过去了,直到前不久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她才发现,原来夏桀手下‘星宿杀手’中的‘危’既然就是舒砚! 这么多年他原来一直就在身边。 默不作声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从最初得到她消息的时候,舒砚就已经来到阳城,最初的激动和不顾一切在看到她望向坐在王座上那个人的眼神时刹那间全数一扫而空。 可是他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将心底里每一丝感情都蛰伏在最深处,缄默地、无声地守在她身边,数十年如一日。 她不是毫无知觉的傻瓜,当他数次在危急关头将自己救下后,她终于得到机会,趁他不注意揭开面具。 熟悉而又陌生的容貌出现在眼前,一时间她甚至没能认出他来。 “是舒砚吗?”在某一日午后,心底里浮起一个遥远的名字,她拦住他的去路,开口质问。 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从面具后传来,“阿幽。” 只是一声呼唤,就足以确认。 那一瞬间,莳幽觉得,从离开村庄到爱慕夏桀的这些年才像是一场梦,然后梦醒了,就又回到最初的时候,那个少年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喊着,“阿幽快跑!”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运。 夜风吹过夏宫的每一条回廊,舒砚远远地靠在朱红的栏杆上,脸上的面具已然取下,微风吹动束起的黑色长发,轻轻拂过俊朗的侧脸。 远远的,他看到莳幽和燚觞说着什么,然后,就听到她朝着高耸入云的倾宫,大声喊道,“师兄,我和阿砚要去涂山了!今生今世,若还能见,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莳幽的声音回荡在风里,如同最初在云暮峰上,每次下山的时候她总爱在雪地里追着夏桀的背影大喊着道别,“师兄,你可要早点回来,咱们后会有期!” 莳幽无声地望着夜空。 只是,这次,他还能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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