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良暗唾,白长这么大个子,瞧他这点出息。 倒是林菁面不改色,十分理解地道:“这天是挺冷的。” “嗯……”潘良接不下去,他从嗓子眼憋出几声咳嗽,然后语重心长地道,“值夜后不必操练,大家走了之后就剩你自己……多加小心。” 林菁心里一暖,明白火长的好意。 “今夜还是我值哨吗?” “让毕安年和黄老九去吧,你昨日刚到大营,要不是他们俩临时被骑兵营的人拉去干活,也不至于让你顶上,今天只管休息,出力气的时候还在后面。”潘良说完,忍不住叹了一声。 大昭军队的战兵分四大兵种:骑兵、弓兵、弩兵、步兵,兵卒在折冲府登记之后,要按照自己擅长的项目进行考校,合格之后方可以进入该兵种作战,其中骑兵、弓兵的技术要求相对较高,弩兵其次,通不过考校和身无所长的人都进了步兵,又因为与突厥作战时步兵不受重视,所以平时军营里有什么脏活累活都由步兵承包,就算不操练也十分辛苦。 为了调动步兵的积极性,军营里也有破格提拔的机会,在胜仗之后的庆功夜里,只要在调选擂台上连胜三场,便可以获得一次重新选择兵种的机会。 根据昨日她刚入火时潘良的介绍,毕安年和黄老九都是准备通过调选擂台进骑兵营的,而且这俩人当初进步兵营的理由也很奇葩——买不起马。 林菁端起碗,有心将这粥喝的慢一些,闲谈似的向潘良问道:“昨天在堠楼,我不小心遇到了左队正,听说他原本是骑兵营的校尉,不小心得罪了人,才被降为队正?” 潘良挑起眼皮看了林菁一眼,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在锅边坐了下来,“你打听对人了,前几天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和丁永正好在大门挖壕沟,亲眼看见姜虞侯伏在马背上被人带回大营,不知受了什么伤,血断断续续滴了一路,就没停过。” 事情要从林菁到大营的三天前说起。 军队开拔,水草为驻营大事。 水,为水源,大营附近必须有洁净的水源之地。 草,为草场,方便军队就近喂养马匹。 大昭以骑兵为主力,非作战时期亦要养护战马,因此设专人掌管放牧之事。这差事并不轻松,为了保持战马的机动性、保护营地周围的草场,经常要跑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放牧,万一遭遇敌袭,不仅损失士兵,还会损失大量战马,因此每一次放牧,至少遣六队骑兵负责保护。 每队十火,每火十人,放一次牧,就得浩浩荡荡跟着三百人。 幽州大营共分中军、左军、右军、左厢军、右厢军、左虞侯军、右虞侯军等七个军,驻军时期的水草事宜都由自己军中打理。 随着天越来越冷,好的草场越发难寻,右厢军的虞侯姜泓得了主将命令之后,这一次足足点了七个骑兵队随行,吩咐众人带上足够的军粮,做好了离营三天的准备。待找到合适的草场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大家随意吃了些干粮,搭帐篷歇下,在天边刚泛鱼肚白的时候,他们被突厥人袭击了。 好在战事有惊无险,草原部族的大部分青壮都被可汗征入南伐的大军中,这一次夜袭的突厥人还不到八十人,战败后全被割了脑袋,打成捆挂在马背上,算作军功。 突厥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跑来袭击他们,姜泓派人出去搜查,果然在距离草场不远处,发现了一个规模不大的草原部落。如果不是今夜被袭击,等到明天放牧时,他们一样能发现这里,这么一想,也就明白突厥人发动袭击的原因,他们不过是想要拼一把,为部落其余人的逃亡拖延时间。 男人被杀之后,部落里只剩老人、女人和孩子,他们甚至来不及收帐篷,只带着牛羊和粮食,匆匆忙忙地上路。这样的队伍自然逃不远,他们很快便被姜泓的人发现,奔驰而来的铁骑将其团团围住,马鞍下还挂着他们父亲、丈夫、兄弟、儿子的头颅。 左平同样也领了中军的放牧差事,他比姜泓迟一天出发,附近的草地荒芜得厉害,他只得不停驱马前行,阴差阳错地来到姜泓所选的草场范围。 当他看到大昭军旗的同时,也嗅到了空气中隐隐的血腥气。 左平带着属下穿过马群,越过温顺吃草的牛羊,在明晃晃的烈日下,他看到满地尸体,十来个底层军官聚在一起,几乎每个人都抱着一名束住双手的突厥女人,围着姜泓和他□□半死不活的少女,纷纷叫好。 “虞侯神勇,可还能再来一次?” “不在话下!” 众人正是作乐得起劲,就算看到左平的人马也没停下手,姜泓甚至还对左平笑了一下,招呼道:“左校尉见谅,恕下官暂时不能见礼!”他用手指了指身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猥琐的笑声此起彼伏。 虞侯这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只有正七品,但负责执法、巡逻等事,在军营中是不错的实权官职。河北道大家族旁支出身的姜泓,实实在在地熬了三年,今年才领到这个肥缺。 看着初入军营便做了校尉的左平,他心底里难免升起一丝不服来。 其实不止他,幽州大营里看着左平不爽的大有人在,可他们没人能说出一个“不”字来,盖因侍奉在圣人身边的千牛备身,本就是正六品下的官职,左平任校尉都还算是屈就。 可这么一想,反而教人更加看他不顺眼! 此时此刻,姜泓终于与左平遇上,心中却突然觉得快活起来。 他这一次歼灭了突厥人的小部落,缴获了几百头牛羊,乃是上获之功!班师回朝后,只要家族里帮着疏通一下,必能进折冲府做校尉,也不比他左平差到哪去! 姜泓志得意满,身下动作更大。 权利和欲望,都是令人疯狂的东西。 左平下了马,一言不发地向姜泓走去,所到之处,兵卒们纷纷低头让路,只觉得眼前人气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令人心中发寒。 直到左平走到姜泓面前,将其一脚踹飞,众人都还没回过神来。 “按大昭军规,奸人/妻女者,斩之。” 左平抽刀。 姜泓从地上跃起,他衣衫不整,武器也未在身边,一边后退一边叫道:“不过是突厥女人而已,突厥人算得上是人吗?姜某未犯军规!” 这条军规并没有明确说明,对应的是大昭人还是突厥人。 对很多大昭人来说,突厥人根本不能算是人,而大部分突厥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突厥人来说,在南方丰沃土地上生活的大昭人就像是他们的天然仓库。 没粮食了,抢! 没女人了,抢! 高兴了,抢! 不高兴了,抢! 大昭的边境线上,时有屠村的惨案发生,甚至有些凶蛮的部落会烹煮人肉食用,将大昭人当做两脚肉羊。 血仇之下,人,便不能成人了。 “突厥人不是人?那么,侮辱突厥女人的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左平持刀冲了上去,冷笑道,“被狗咬了,你就学着狗去咬人?学着畜生的行径,不过也是个畜生!” 左平没有为突厥女人打抱不平的兴趣,他只是不能忍受自己所在的族群会出现这样不堪的行径,姜泓个人的行为会影响军队风纪,他绝不宽恕! 姜泓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接住亲信扔去的横刀,索性与左平斗了起来。姜泓毕竟出身大家族,手上功夫不弱,放在平时,也是人中翘楚。 可他遇到的是左平,论资质能力,放眼大昭,除了天潢贵胄,有几个及得上他? 左平拼出了真火,将姜泓打了个半死,令余下的突厥人充作奴隶,将马匹留给副手,领着一队人马回营领罪。 从理义上来说,左平没有错。 但他犯了众怒。 没人去想他行为背后的意义,众人所看到的,是他为了保护敌人残害自己人,是他仗势欺人! 姜泓的伤太重,舆情太恶劣,左平被大总管连降两级,成了中军骑兵营的一名队正。 林菁想起在堠楼初见左平时,他眉间是散不去的郁色,仿佛有一层肉眼可见的阴霾,将这年轻俊朗的天之骄子压下了凡尘,有一种美玉蒙尘的颓唐之感。 她对左平的行为不置可否,反而问了潘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可有人知道,被消灭的部落,属于哪支草原部族?” 广袤的草原养育了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庞大的突厥汗国是近百个大小部族联合在一起形成的部族国家,除了可汗部阿史那,可敦部阿史德,四贵族:舍利吐利部、苏农部、执失部、拔延部,还有九姓铁勒、九姓回纥、三姓骨利幹、九姓乌古斯等等,生活习性都不一样,甚至有些部族专攻一项特长,比如阿史那家族曾是从前柔然帝国的“打铁奴”,可见其部族擅长锻造冶炼之工。 一百年前,突厥汗国以金山为界,分裂成东突厥、西突厥两部,东突厥共三十个部族,故东突厥可汗也称三十姓可汗。 目前与大昭打得水深火热的,便是东突厥。 潘良摸了摸下巴,纳闷地道:“有什么区别吗?突厥人不都长得差不多吗?” 突厥部族的区别,莫说普通兵卒,就连为将者都不一定分得清楚,反正都是敌人,只管砍杀就是了。 林菁放下碗,对着潘良微微一笑。 “当然有。” 谁掌握了草原部族的秘密,谁就能找到突厥王室的牙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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