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菁又被叫到主帐。 裴景行:“跟我进城,看看韦胥怎么回事。” 林菁打量了一下裴景行,发现他眼底带了些许乌青,忍不住问道:“倒个洗澡水有那么复杂吗?没睡好?早知道还不如让我来。” 裴景行哼哼冷笑道:“没见过你这么不拘小节的,女儿家贴身的东西能随便给人碰么?我好心好意帮你的忙,说风凉话不怕闪了舌头!” “……那你不是也碰了吗?” 裴景行:“我没碰!我就碰了外面,里面是用刷子刷的!” 林菁笑得眼睛都弯了下去,“谢谢你,走吧,今天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我不是挟恩图报的人,不过,甘州的问题解决了,对你我都好。”裴景行说到正经事的时候,眼中熠熠生辉,可见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林菁:“我一直想问,你一直带着我,不怕人家说闲话吗?”在幽州大营的时候,他尚且还要面子,现在显然是完全放开了,根本不避讳其他人的目光。 裴景行对此嗤之以鼻,他不屑地道:“可笑,我启用一个谋士而已,管你是男是女,我只在乎结果罢了。” 世人对女性本就苛刻,连带着与女人相关的,都带有贬低的色彩。如果为裴景行出谋划策的是一个男人,谁会说闲话呢?恐怕还要夸上一句知人善用。 可现在,跟在裴景行身边的,是林菁。 她昨日就已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多是说裴景行没本事,居然重用一个女人云云,更不可理喻的是有些人兴致勃勃地编排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一个个都亲眼所见,用词不堪。 多新鲜啊,男人辅佐王侯,能被传为佳话,她跟裴景行来甘州,便成了腌臜事。 她心里是有一股不甘的,如今看裴景行比自己还洒脱,也定下心来。 甘州,是得好好谋划一下。 昨夜,林菁其实也没睡好,她在帐篷边角起了一个沙盘,推演到了大半夜,心里总算踏实点了。 她一边骑着马一边跟裴景行分析道:“甘州情况比较复杂,这跟刺史无关,而是地理位置决定的。打个比方,西突厥和吐蕃就像两张饼,而甘州就是两张饼中间夹着的那块肥肉,唯一令人顾忌的,就是肥肉的主人还没死。” 裴景行摸着下巴道:“朝堂收到韦胥支援甘州的请求,这才将我调来,他这么遮遮掩掩的跟我扯关系,莫不是做了亏心事想让我帮忙?” 林菁笑了笑,继续道:“你见过长安的官吧?你看甘州的官跟长安的官有什么不一样?” “精神状态不同。” “长安的官,在天子脚下食君俸禄,纵有艰苦的地方,但为人却是有底气的;甘州的官,精神萎靡,从刺史到小吏,都透着一股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息,能在大昭朝做官,性格应该都不是懦弱的人,为什么他们会这样?” “受了西突厥和吐蕃的夹板气?” “不,是大昭。” 裴景行忍着说“不可能”的冲动,等她的解释。 “这就涉及到了大昭对外的政策,我能得到的确切消息,都来自十五年前,现在能知道的也不过是皇榜上的内容,我先推测一下,你姑且一听。” “你说。” “十五年前,我阿耶在的时候,无论是西突厥和吐蕃,都不敢犯大昭之境,那是因为武力上的绝对压制,在我家出事后,这两边不反弹是不可能的。面对这种情况,朝廷只能选择两条路,一是继续武力弹压,二是让出利益求和。近十五年大昭很少出兵,很显然,李茂选了第二种。从他选择孤臣范允麟坐镇陇右道,说明他一直不信任军队,我想,他上台后,你阿耶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至少我没有看出来圣人有打压阿耶的倾向,裴家所得的赏赐一直傲视百官。” 林菁面容慈祥地看着他:“傻孩子,表面功夫自然是要做好,皇帝想整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将,都是用的钝刀子,能让外人看出来,说明他这个皇帝不合格。而你阿耶若是能让你看出心中想法,那就说明,你们家真的有危险了。” “……你别乱说话,离题了!”裴景行握紧了缰绳。 “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你急什么?李茂不信任军队,不想放出兵权让将领带兵,连带大昭的外交政策也硬不起来,甘州能有什么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林菁看着裴景行渐渐有些发青的脸,觉得把他放到甘州真是件挺残酷的事儿。 裴景行低声道:“最近这几年局势都很敏感,东突厥也不是脑子一热就出兵南下,之前一直都有摩擦和争端,所以,夹在西突厥和吐蕃的甘州不能与他们打硬仗,也不能放弃疆土,朝廷不冷不热的支持着,周围虎狼环伺,也真是难为韦胥了。” “咦?你可别把他当好人,我话还没说完呢。按你昨天说的话来看,韦胥本身官职就不小,还与卢氏有亲,就连吏部侍郎这样的重臣也能搭上关系,他不可能不知道甘州的情况,那么,他为什么还来找这个苦差事呢?” “为什么?” 林菁一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推演也不是神术,我只能通过人物的行为来推测一部分,想要知道更多,就势必需要更多的情报。这就得看你了啊,裴小将军。” “行,我明白了。” 两人谈话间,刺史府已近在眼前,早有家丁在门前等候,一见人来,立刻拉开朱红色的大门,殷勤地将一行人领了进去。 裴景行带的人不多,营寨的事交给副将,他带了三名参军和十来个亲兵,但真正进到刺史府会客厅的,只有林菁和两名参军。 韦胥身边的人也比昨日少了很多,看得出都是心腹。 上一次,林菁灰头土脸地跟在裴景行身后,他根本没注意到,今天一看,脸上露出惊艳之色,随后便露出笑容道:“我在甘州这偏远之地,也听说了京城的大事,我大昭的第一个女兵,由真化府发出军贴,远赴幽州为国效力,真正是女中豪杰,百闻不如一见。” “韦刺史客气了,区区小卒,不足挂齿。”林菁躬身行礼。 在座人神色各异。 消息灵通的,都知道这就是林远靖之女;不灵通的,便想裴景行血气方刚,居然把这唯一的女兵弄到身边享受,果然是裴家的郎君,任性。 韦胥设了宴席,将裴景行请上了次主位,酒过三巡之后,还令歌姬暖场助兴。 裴景行矜持得很,只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谈些风花雪月,半个字儿都不往正题上引,反正最着急的人肯定不是他。 熬了一阵子,之前那尤参军终于忍不住了,举杯敬裴景行道:“这一次,裴将军带三千精锐前来相助,我等不胜感激,其实不瞒将军,咱们甘州实在是到了……”这眼泪说时迟那时快,刚好落下,他一边用袖子拭泪一边道,“实在是到了危急存亡,生死之关啊!” 裴景行本来都快睡着了,这下来了精神,立刻关切地问道:“怎会如此?请细细道来。” 这甘州,确实如林菁所说,是一笔烂账。 都说边关苦寒,其实最让人心里发苦的不是天、不是地,而是时刻处于外族的侵扰中,在边关,无论是将领还是兵,脑子里都有一根紧绷的弦,不知什么时候,吹角便会响遍大营,人人都要提着武器上沙场。 尤其在不安稳的年代里,边关要面对的问题更多。 放牧的羊群被劫走,管是不管? 田里的蔬菜还未成熟便被人强行割去,管是不管? 被打了秋风的商队,被拖走的花轿新娘,被烧了一半的村子…… 管是不管? 眼下就是不能管。 甘州的四个守捉,一个比一个谨慎,出兵本就有风险,万一打输了,更是自己履历上的污点,只要铁骑不犯边境,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出兵的请求也不是没递上去过,都被压了下来,长安就像是一个被打怕了的孩子,如果有人仅仅是索要他的玩具和一点点的食物,而不是要他的命,他就能忍气吞声地苟活下去。 就在两个月前,正是东突厥南下的时候,甘州百姓等待秋收的大部分田地都被突如其来的突厥骑兵糟蹋了,被抢去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大半个村落的女人。 然而这个时候太敏感了,朝廷不想多生事端,官府只能装聋作哑。 这一次,官府的不作为彻底激怒了百姓,张掖、删丹两县的两百民兵健儿率先反出城去,带着一众家小在合黎山落草为寇,受到他们的影响,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投奔,到了现在,从司户参军上报的失踪人口数量来看,已有近千之多。 这就精彩了。 甘州现在除了外族,还有匪患。 其实很多人都对山匪有所误解,从古至今,固然有极其凶残,劫杀良民的土匪,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不愿服役、缴税、听从官府指令的平民,这一类匪,并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却是官府最痛恨的。 这样的人聚集起来,会吸引大批良民出逃,成为三不管的逃户。长此以往,城中空户愈多,田地荒芜,税收无几,这甘州城从上到下所有官员,都逃不掉被撸帽子的命运。 裴景行的眉峰渐渐皱起。 他从没想到,自己的刀还没磨到敌人的身上,便有可能要先拿自己人开刀了。 “阿耶,我真是你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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